登陆注册
26932000000016

第16章

当过赤脚医生的师范学校工农兵学员唐守川用人的生命原理来解释“社来社去”,同学们排队集合的时候他把赵世才的头按到小干干叶的大腿那么矮,动员赵世才“哪里来的哪里去”,全不管要做到那样会多么困难。其实“社来社去”的严格意义并不像唐守川解释的那样,要把长大的人再送回出生的地方去,“社来社去”只要求从人民公社里来的工农兵学员还回到人民公社去当社员,无论你上的是师范学校还是艺术学校。你入学的时候把户口从庄稼地里迁出来吃国家供应的口粮,毕业后仍然把户口移回庄稼地里种下去吃自己生产的粮食,这才是“社来社去”的本质意义。

社来社去的消息引起的骚乱最先反映在伙房里。以往值日生把订饭的单子交到伙房里都是细粮粗粮均有。社来社去的消息传开的第二天,订饭的单子交上来以后,饮事员便面临着一个从未遇到的困难:订饭单上工农兵学员只订细粮不订粗粮,蒸出的玉米面窝窝头没有人吃。他们弄不清这种反常现象的原因,只有唐守川肯说实话,唐守川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一只手朝饮事员满面困惑的油脸胡乱一摆,说:

“再不吃细粮就没有日子吃啦!”

都怪社来社去的消息传得不准确,好像一颗炸弹突然扔在校园里,大家以为所有的人都要被炸死,社来社去就是一根其长无比的大鞭子,像赶一群羊似的要把所有的工农兵学员一鞭子全部赶回出生的那座山上去吃草。渐渐地内幕比较明朗了,社来社去并不是所有工农兵学员的必然归宿,但却是每一个工农兵学员都要面临的选择,你可以不走这条路,可是一定要有人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走这条路的人越多越好数量不限要求自愿,但要想一个没有却不行。

这又是一场战斗。战斗的敌人存在每个人自己的脑子里看不见形影,它的名字叫“资产阶级法权”。东林师范启动惯用的战法把大字报贴满墙壁,每个人都慷慨激昂向脑子里的资产阶级法权发起进攻,却没有一个人报名社来社去,伙房里短暂的失常之后又开始做玉米面窝窝头了。教导主任高紫光吃麦子面馒头用大葱蘸酱违背最基本的吃法(庄稼人是吃苞米面饼子的时候才用大葱蘸酱),光头的头皮有了脸上才会有的皱纹,最困难的时候想起了他最喜爱的学生朱春志,他想把朱春志从农村里招回来恢复学籍再让他报名社来社去,同时动员他热恋过的女生也跟他一起去。老校长宁家喜坚决不同意,宁家喜认为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违背了社来社去的纯洁精神,让女生随去实际上是在培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种子,会长出有毒的苗来。工宣队长周贵福也赞同宁家喜的意见,他认为朱春志要是当初没把女学生的肚子搞大还可以考虑让他再来再去的做法,朱春志既然一点儿也不加小心,就证明此人胆子太大很容易成为野心家,不敢再给他社来社去的光荣。高紫光想到了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王维升,他刚一说出王维升的名字宁家喜就摇头,高紫光用王维升入学以来一直走在最前头的突出表现说明王维升有可能在最后的关头冲上去,宁家喜不反对高紫光这个推断,他说阻力恐怕来自女方。高紫光亲自找王维升谈话,王维升果然说“就怕蔡淑兰不同意”。高紫光严正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应该你自己做主,王维升眼睛里涌出泪来,说:

“我一回去就怕找不上媳妇了。”

王维升作下部切除手术也未流泪,他此时的眼泪才真的像个诗人。

宁家喜笑眯眯地看高紫光在手术后的工农兵学员面前受挫,建议不妨从结过婚的学生入手,从已婚干部做起。他选文艺班班长杨洪文为第一个目标。杨洪文入学以后极不恋家,他自然不会考虑到媳妇问题。杨洪文的态度却令人惊讶,他说:

“我把老婆扔在家里出来上两年学,图了什么?”

公然宣称对女人“不爱好”的男人,关键时刻摆出来的理由竟然就是女人。宁家喜禁不住笑嘻嘻赞叹:

“好啊,好啊。”

如果不是情势紧急,他差一点又讲“钉扣”的故事。

文艺班班主任语文教师毕令石没有宁家喜那样想讲故事的悠闲心情,他连刮胡子的心思都没有。他急匆匆走路,像不学慢走的邓昌一样有时候会把教室的门撞得很响。他大声讲话,浓密的胡子茬硬如铁刺,前三排的同学能看见他胡子根部有密密麻麻的红点,知道那是胡子根充血的缘故。他讲话只面对自己一个班的学生,有时候眼白翻得很大,斜着眼看教室后部一角的上部墙壁。他收回墙壁上的目光由肖正清的桌位开始往后退,退到最后狠狠地盯住小干干叶枯黄的小脸不放。按理说小干干叶最适合社来社去,她干巴巴的身子骨最适合用生产队的地瓜滋养,而且她皮肤枯干喜欢阳光,下雨天淋一淋更好,淋过了再晒一遍。三组正组长蔡淑兰也比较适合社来社去,她身体健壮臀部硕大,不怕干庄稼地里最重最苦的活。她社来社去了王维升不去也不怕,王维升可以每一个星期天回庄稼地里看她,七夕相会。毕令石老师目光凌厉把每一个学生扫过,可惜一班学生没有一个人在最紧要的关头冲上去,毕令石老师由期待而失望而愤怒,他简直是怒不可遏了,他向着一个班的学生吼叫:

“你到底是****还是****?”

学生们不说话。

毕令石再吼两声:“是****站起来,是****坐下去!”

没有一个学生站起来,大家老老实实地坐着,默默地看毕令石老师胡子根部的红点一个个长大连成红通通一片。

晚霞消失的时候,毕令石老师请唐守川到他家里喝酒。

毕令石老师请唐守川到他家里喝酒比他腿上生疮还要早一些,始于他当了文艺班的班主任两个半月之后。“评《水浒》批宋江”的夏天上政治的乔老师讲过一堂大课的次日,毕令石老师第二次请唐守川到家里喝酒,唐守川不用问路,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走进了毕令石老师的家。毕令石让唐守川把手拿出来喝酒,唐守川告诉毕令石老师男生的宿舍里最近大讲《水浒》的故事,主讲人是看书最多的肖正清。毕令石老师问肖正清讲不讲不健康的情节,唐守川喝下一杯酒去哈哈笑,不说他要求肖正清讲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遭到拒绝,再一次把手插进裤兜里,客气地对老师的妻子说“别做菜了”。毕令石老师的妻子温玉娟用菜刀的刀背把一根黄瓜拍碎准备切成片,说只拌个凉菜没有肉,唐守川这才拿出手来继续跟毕令石老师喝酒。冬天到了唐守川的一只手不再插进裤兜里,两只手活动自如,频繁地在胸前摆摆划划地说话,他提供给毕令石老师一个新的情报:来自三河县的工农兵学员准备照一张合影,洗成一半笔记本那么大每人分一张。毕令石问经费从哪里出,唐守川告诉老师每人收八毛钱,交到杨洪文那里。喝完酒的第二天,毕令石老师找班长杨洪文谈话核实,证明此事正在运作,毕令石老师遂严肃地制止了此事,叫杨洪文把已经收上来的钱退还给每一个三河老乡。杨洪文极不情愿但是照办,三河籍的工农兵学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毕令石请唐守川喝酒,唐守川做了老师的特务学生的叛徒。

唐守川进出毕令石老师的家门已经很大方了,天气正热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也不再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他进了门看见毕令石老师的妻子温玉娟正准备做菜,他什么也不叫只把头点一点笑嘻嘻地把嘴一咧就算打过了招呼。温玉娟想先拌黄瓜后炒鸡蛋,毕令石让她先把鸡蛋炒出来。温玉娟拿着黄瓜犹豫,说先拌个黄瓜菜你们好喝着酒说话,毕令石鄙视温玉娟拿着黄瓜不敢动刀的样子,忿忿地说:

“等你炒出鸡蛋来黄瓜菜早凉啦!”

温玉娟把黄瓜放在菜板上说黄瓜菜本来就是凉的嘛。

毕令石用眼睛瞪妻子,说:“既然是凉的你急什么?”

温玉娟把黄瓜用菜刀拨到菜板的一边开始剥葱,准备把葱切成丁跟鸡蛋和到一起炒。毕令石看她把老的葱皮剥下露出白嫩的葱脖,把葱叶枯干的部分掐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炒出菜来?”

温玉娟在盆里舀了水洗葱,边洗边说,我说先拌黄瓜后炒鸡蛋,你偏叫先炒鸡蛋后拌黄瓜。

毕令石把一只酒杯在没有菜的空盘子上墩,说:“等你拌出黄瓜来鸡蛋早凉啦。”

温玉温拿着刀站立不切葱,像持了剃刀犹豫不知从哪边下手给男人刮胡子,她说:“反正早晚得凉嘛。”

毕令石把酒杯在盘子上墩碎,吼一声:“早凉和晚凉一样吗?”

唐守川连忙安抚老师夫妇,说:“一样,一样。”

唐守川把老师墩碎的酒杯玻璃捡起来从窗户扔出去,换一个能盛住酒的杯子,反客为主先给老师把酒填上,不等凉菜也不用热菜先和老师喝下一杯,毕令石老师就此发现学生的酒量比老师大,前途无量。

等到炒鸡蛋像拌黄瓜一样凉了,唐守川告诉毕令石老师邓昌跳过学校南面的那个水塘。毕令石老师不认为这个情报是新的,那天晚上他看见邓昌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也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就知道邓昌在水塘里洗过澡,不等身体干透就穿上了衣服。唐守川摇头说邓昌不是洗澡,他要是洗澡就会耐心等待干透了身子再穿衣服,唐守川把一块碎黄瓜嚼得更碎说:

“他是自杀。”

毕令石惊问邓昌轻生的原因。

唐守川说:“他和李静树谈恋爱人家不跟他干。”

毕令石认为这个情报不准确,邓昌急躁的性格适合跟文艺班所有女生谈恋爱,就是得把李静树排除在外,另外,邓昌自杀的结果也与动机不合,他并没有达到目的照样活着。唐守川认为道理很简单,他说:

“他会游泳嘛。”

毕令石问邓昌能在水底下呆多长的时间,能不能在肚子里喝饱水之前浮到水面。

唐守川说:“那个我不知道,反正他会游泳。”

毕令石说邓昌要是能在肚子里喝饱水之前浮上水面,他就是到水塘里洗澡不是自杀,因为他不等到肚子里喝饱水就浮出来了,他想死也死不了,他要是在肚子里喝饱水之前浮不出水面,他就是到水塘里自杀不是洗澡,因为他浮出水面的时候肚子里已经喝饱了水,他想活也活不成了。唐守川在老师严密的逻辑推理面前头晕眼花,他只有一个理由能够坚持,无比清醒,他便再一次强调:

“反正他会游泳。”

毕令石老师仍对邓昌自杀存有怀疑,他继续推理:邓昌要自杀就应该穿着衣服跳进水塘,那样做他喝饱了水浮出水面以后浑身的衣服才会全部湿透,像水鬼一样。那天晚上邓昌的衣服虽然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却分明有一些干松的部分,那么问题就来了:邓昌自杀为什么要脱掉衣服投水呢?

唐守川把一只手插进裤兜里嘻嘻笑,说:“这个你就不懂啦。”

毕令石老师看出学生有隐秘的理由不愿让老师知道,便不再深究,相信了邓昌跳水就是自杀,使人误认为洗澡其实是自杀未遂,洗澡淹死的人跟自杀淹死的人在结果上是一致的,邓昌要是在水塘里喝饱水以后再浮出水面,他就是确凿无疑的自杀,无论是穿了衣服还是光着身子,唯物主义的原理就是这样。他和唐守川碰一下杯,把最后一杯酒喝掉,说一句与邓昌自杀无关的话,令唐守川困惑不解,他说: “触龙病足,左师。”

毕令石老师和唐守川一起回学校。路程走到一半,毕令石老师把步子迈快跟唐守川拉开一段距离。毕令石老师走到学校后面的坡路回头看一下,黑夜里没有看见唐守川的人影,估计唐守川大约走到了白天里有驾驶员驾了汽车穿过铁棍的操场附近。毕令石老师没有停留,直接走进文艺班的教室,走到邓昌的桌位跟前,屈起两根指头用指关节轻轻地触邓昌的肩胛一下,不说话把邓昌叫出去。

开始动员社来社去以来,不断地有同学被毕令石老师用屈起的指头关节轻触肩胛叫出去。如果被毕令石叫出去的是女同学,毕令石老师屈起的指头关节就在女生的桌子面上敲击,不触到女生的肩胛。毕令石老师满脸通红把同样满脸通红的邓昌黑夜里叫出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邓昌那个晚上浑身水淋淋的来到教室以后,好多人发现他恢复了惯常的走路方式进出时把教室的门撞得很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很少说话,便认定毕令石老师叫邓昌出去是与他那次洗澡有关,跟叫别的同学出去不一样的。

情势仍然十二分紧张,伙房里虽然麦子面馒头和苞米面窝窝头都做,工农兵学员按以往的粗细比例领饭吃,吃过饭以后大家却只吃一种精神饭食,就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文件和“反击”的战果,战果也是报纸上的文字。天安门广场上的“小平头”依然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各种文章里,模样丑陋,行迹可憎,好像他就是社来社去的主要障碍,社来社去的最直接目的也是打垮他。其实每个人都清楚,阻挠你迈出关键性一步的并不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什么人,正相反,你要是想从紧要的地方迈出去一步,不相干的人还会在你的背后推你一把助跑呢。仿佛要考验大家的耐力到底能坚持多久似的,每天都重复同一种程序,吃了饭以后就把桌子挪离原来的地方,几张并起来组成一个大一些的台面,大家围了桌子坐下,开始发言。好多同样的话被不同的人复述,那样的话肯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话,每个人也多次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这种话的质量就不敢保证了,个人的废话和口语也在多次的重复中繁衍增殖,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人都牢牢地把握住不说。这句话没有人说出来,大家就得无休止地重复好话和废话,好话和废话全都不着痛痒,在不起实质性作用的角度上是同等的,像鸟儿的两只翅膀,白的和黑的同样疲倦无力,飞不到有人张了网罟的林子里。

渐渐地有人开始不能吃饭了,麦子面馒头也咽不下去,早晨的稀饭剩在碗里,刷碗时倒进凉水稀释了泼掉。黑板旁边的饭厨里有了剩下的馒头长毛,上政治的乔老师想进行艰苦奋斗的教育却查不出长毛馒头的主人是谁。毕令石老师借长毛馒头事件又发一次雷霆,到了领饭的时候不让值日生去伙房领新鲜的饭食,一定要查出是谁把剩馒头扔在饭厨里长毛。伙房里还有一个班的饭需要发出去,急得再敲一遍钟。毕令石老师让领饭的值日生到饭厨里拿出长毛的馒头,分给全班所有学生。值日生用指尖掰下长毛的馒头像一片片带了灰垢的指甲,分送到每一个学生的课桌上,爱干净的女生翻开笔记本用没有写字的纸面接住。毕令石老师让值日生也给他留下脏指甲大小的一块,发布命令,再没人承认谁是长毛馒头的主人,大家就一起吃下去。上政治的乔老师气急败坏地劝阻毕令石:

“毕老师,你不用吃,你不用吃!毕老师你不用吃!”

毕令石老师用两只指头捏起指甲大一块长毛馒头擎到嘴边,上政治的乔老师着急的劝阻根本不管用,政治教师同样的话还在重复,语文教师的嘴已经开始了咀嚼。等语文教师毕令石嘴边有了黑色的汁液,班长杨洪文站起来说:

“是我的。”

毕令石老师朝着教室的门外噗地吐一口,转过脸来牙都黑了,他红唇黑牙气呼呼地说:“有人站出来问题就解决了嘛!”

谁都知道班长杨洪文说了假话,他用一句假话解救了大家。要是同样的精神饭食继续吃下去,耐力的考验不停止,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到伙房领饭,不把馒头剩下来长毛,这个人也会是班长杨洪文。他的胃口真的好极了,他那个真正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都美的妻子信中的名言“少生气多吃饭”被文艺班的男生女生当歌唱,可是真正实践了这句话的还是杨洪文本人。既然他已经以扔在家里两年的女人为理由宣告了他不社来社去,他就不害怕社来社去的选择摆在面前,就好像把长了毛的馒头送到了嘴边,他不张口就吃不下去。他食欲旺盛不剩饭,每天都召集开会,布置讨论,笑嘻嘻地履行班长的职责,心情像往常一样好,休息的时间,他甚至还有心思用“横着走划船”的步法走一段路上厕所呢。动员社来社去以后,丁小圆的“横着走划船”功课渐渐地被大家荒疏了,“涮膀子”的早课也停止了不上。文艺教师丁小圆在办公室里单独教工宣队长周贵福一门新的功课,就是“踮步”,戏台子上可以戴着脚镣行进的一种步法。透过窗户,大家有时候会看见工宣队长周贵福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知道他戴了丁小圆给他的无形的脚镣。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紧张的情势发生了一点变化。星期天应该休息的日子也照样把课桌挪离原来的地方拼接起一个大的台面,大家围着坐下来。可是气氛明显不同了,面面相觑着,都觉得有一件事情就要发生了。上午九点钟,语文教师毕令石走到一个拼接的大台面跟前,用屈起的两只指头关节触邓昌的肩胛,不说话头前走出去。邓昌跟着往外走。只过了短短一会儿时间,教室的门被撞响,大开的门依然大开着,邓昌撞进来,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喝了酒,回到原来坐的地方坐下一言不发,脸红得像炭火。语文教师毕令石随后走进来,走到班长杨洪文跟前把头低到像杨洪文的头一样高,低声地说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杨洪文叫大家把桌子搬回原来的地方,各人回各人的桌位上坐好。毕令石老师先说几句话,说的什么谁也没听清,因为他说话显然已经不是重点了。毕令石的话刚刚讲完,邓昌摇摇晃晃地冲到前面去,站到毕令石老师讲语法的地方,满脸通红念一篇已经写好的文章。邓昌红脸如炭火一言不发地坐着已有两天。大家可没有想到他在小组讨论会上不发言,是为了把一些激昂的大话写到纸上在全班的会议上说。他在文章里还没有说他要做什么,他只是“表态”,表示一种要冲锋要打仗的态度,像大战前念一份决心书却不说他就要去送炸药包。他的态度可供猜测令人着急,他要是能像争着扮演李逵那样穿着一条红裤衩光着上身冲进丁小圆的屋子就好啦。邓昌啊邓昌,你可真叫人急死了!

下午三点钟,全校大会在院子里召开。气氛像暑季的太阳一样烤人。学校当局故意把会议的地点从惯常的屋子里改在院子里,让热季里下午的太阳加强会议的火辣辣气氛。女生的脸比男生提前冒出汗来,可是没有人敢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汗,只用一半手掌抹一下就悄悄地停止了。邓昌在大家的期待中走到前面摆了桌子的地方,红着脸又念一遍一言不发时写下的文章,他自己脸上滴下来的汗把他的语言泡透,支离模糊,无法再用锋利的刀子分解。念完文章,他抬起头来,大声地喊一句文章里没有的话:

“我坚决要求社来社去!”

有人“嗤”地笑了一声。所有人都用目光寻找发笑的人,发笑的人自己也扭头看后面。连日来学习文件讨论发言把大字报贴上墙壁,急切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邓昌用不着“坚决要求”,他只要答应了肯社来社去就行了,他不念两遍文章也没有人阻拦他。接下来又有数理化班的一个男生到摆了桌子的前面发言。数理化班的男生瘦瘦高高的,会打篮球,在球场上愿意戴一顶蓝布帽子好像怕风,标志突出。他在邓昌刚刚站过的地方发言,不念文章,想到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他一点儿也不激昂,慢声细语的,好像还有一些委屈,仿佛是被什么人逼到前面说话似的。看架式就知道他信心不足,难以成功。

两天后披红挂花站到大卡车上被人簇拥了游行的果然只是邓昌一个人,数理化班瘦瘦高高的男生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邓昌穿白色的小褂胸膛上戴一朵红色的大花,大花是文艺班的女生用红纸簇成,花瓣比男人的手掌大,密密层层,硕大沉重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土地里长不出来,泥土里生不出那么粗大的花茎负担它。邓昌把人工制做的大红花戴在胸膛的正中间,从肩膀上斜披了一块巨大的红布绶带。他手扶车辆前面横着的铁栏站立,身前无物遮挡,从不同方向都可以看见他身体的上半截红通通的。他的周围车厢的两边也立了红色的旗子,一边一排呼啦啦飘动,旗杆用麻绳绑住,车上一共绑了十二杆。

拉着邓昌的大卡车走得很慢,便于游行的人不跑步也能跟得上。游行的人走在拉邓昌的大卡车前头和后头,不光是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县城里高中初中的学生全部跟着走。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已经笑逐颜开了,有了邓昌一个人社来社去,大家就不需要每天面对不情愿的选择了,好像班长杨洪文承认了长毛馒头是他的,大家就不必吃值日生分发的一片脏指甲样馒头似的。大家用力呼口号,有人领着喊什么,集体的喉咙就跟着喊什么,谁也不动脑子,像一架会呼喊的机器一样,机器的脸上笑嘻嘻的。

只有肖正清一个人的心情不轻松。肖正清神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与现实的游行格格不入。在学校图书室里发现的那部《列宁全集》他已经通读了一遍,他没有找到“社来社去”与导师的精神相通的脉管。也许“星期六义务劳动”喷发过类似的血液,可是星期六干过一天不要工资的重活以后,工人仍然到工厂里做工,大学教授并不卷了铺盖到集体农庄去种地。“社来社去”最可贵的精神也许就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如果真的是这样,倒不如提倡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支援西藏,到西藏的农村当一名公办教师,挣工资不挣工分也不影响最本质的意义。在把课桌挪离原来的地方拼接成一个大台面的日子里,肖正清像准备念一篇文章的邓昌一样一言不发,可是他却从未打算写那样的一篇文章。他的爱情追求像社来社去的选择一样充满矛盾,他感到茫然无措,像一个人走进了傍晚死沉沉的林子,连鸟叫的声音也没有。

自从肖正清拒绝为白翠芸写一篇发言稿让白翠芸念着介绍孙书记称赞东林师范砸石子砸得好,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裂痕,再就很难复原了。白翠芸是一道魔法是一个咒语,适应于骑兵连长适应于工宣队长,骑兵连长敢冲破军营的铁丝网篱带她骑马去“吃梨”,工宣队长周贵福能看出她勤晒的床单上有光了身子睡觉的痕迹,都是她这道魔法咒语施予的胆量和功力。白翠芸这道魔法咒语也适应于肖正清,肖正清至情至性愿意沉缅于书籍文字的世界,白翠芸正好像一个无羁的生灵,坦荡放纵就会撞入执迷的情怀。白翠芸脸上的红晕像头上的火苗一样,会引燃大火的。

肖正清却无法把白翠芸抓住据为己有。孤山植树,白翠芸念一张由两个男生用塑料布遮住的大字报“请战”,朗声朗气的普通话盖过了下大雨的声音,肖正清只能跟一般同学一样站在大雨里,不能向念战表的白翠芸靠近一步,他连白翠芸右眼的眼角上有没有眼眵都看不见,他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白翠芸在道士修炼过的山洞里不冷不热地坐着,用大喇叭放大的声音说一些高亮亮的话,她的话能够鼓舞所有的人拼命干活,就是对大汗淋漓的肖正清不起作用,肖正清一想到一个人在干重活一个人在说轻松话,就觉得这两个人很难走到一起了。白翠芸“啊”的大叫一声把王维升吓得从柏树干顶上往下掉****受伤,肖正清本有希望走进山洞里编辑稿子与白翠芸坐到同一铺石炕上,教导主任却仍然以“感情不健康”为理由剥夺了肖正清靠近白翠芸的机会,让李静树坐上了王维升留下的位置。过去了寒冷的冬天进入热季以后,学校的宣传队停止了巡回演出,肖正清不再操琴为方惠萍伴奏,等待一个戏演下来方惠萍站到他的身旁翻曲谱的焦急期待仿佛永远失去了。如果时令一直不进入热季,宣传队一直在寒冷的日子里四处奔波着演出,肖正清就会每天一次都抢着坐上吕庆开的第一趟拖拉机,基于同一个“不愿意看吕庆招手”的原因,扯着方惠萍的手把她拉到同一个车次上,夜夜感受方惠萍陪在身旁的温暖,总有一天,方惠萍会把他怕冷的手放到能暖过来的地方。方惠萍褪色小花的棉袄能为女性的身体御寒也能为男人暖手,家常的温情会构筑另一种迷人的风景,与白翠芸无忌放纵不一样的,她的迷人处在于沉实和蕴厚,自然也会有热烈,根源于人性天然的深处。

方惠萍的恋情不受季节更移的影响与肖正清大不相同。看起来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她也苦苦思恋,下大雪的日子和下大雨的日子一样。她爱得执着而又苦涩。肖正清拒绝了她用白线扎起的细粮票令她绝望,可是肖正清拉着手风琴为她伴奏唱歌,她枯萎的芳心立刻复苏了,像干枯的麦田淋了一阵小雨似的,尽管不久后仍然会干旱,可是她仍然摇出了绿色的涟漪。肖正清把她拉上吕庆开的第一趟拖拉机,期待她站到身旁翻曲谱,她知道肖正清心波摇荡春水不定,可是她一看见肖正清深情注视白翠芸的痴迷样子她就不敢抱有希望了。她希望巡回演出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完,她能够一夜夜站到肖正清的身旁,在肖正清的胡琴演奏到合适的地方她便伸手翻过一页,哪怕与肖正清心弦相通的情景只是在梦中的幻象,她也愿意一夜夜重复,没有变化没有结果她也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尽管醒来后泪水会湿透一大片枕巾。她在肖正清读书的窗外徘徊,她能看见肖正清在灯光下凝神阅读一只手时而捏两下脑门,她知道肖正清也许会像她一样头痛。她自己因为苦恋而头痛她会用发卡把头皮扎破转移疼痛的部位,她却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医治肖正清的头痛。男人头痛最有效的治疗手段也许是女人的手轻轻抚揉,可是她却不敢走进图书室去实施,她倒不完全是怕羞没有勇气,她怕打扰了肖正清读书会惹他烦恼,她盼望肖正清能放下书走出来,可是她苦苦爱恋的却正是肖正清读起书来忘记一切的执着痴迷,不管肖正清读的书她是否感兴趣。看起来完全没有与肖正清走到一起的希望的时候,方惠萍祈祷黑夜的苍天: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渐渐地祈祷变成了信念,方惠萍思恋最苦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两句“他是我的”,肖正清就仿佛走到了她的跟前,把两只冰冷的手交给她,她一把抓住就放到了身上最温暖的地方。

天气像不正常的爱情一样热得极苦,拉着邓昌的大卡车粗大的胶皮轮子碾出了滋啦滋啦的响声。大卡车身前和身后的游行队伍不断举起林立的胳膊呼喊口号,大卡车上的邓昌有时候也举起一只胳膊跟着呼喊,一只手扶着车厢栏杆,人家要是呼喊“向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战士邓昌学习”他就不喊了,只把一只胳膊举一举。游行的队伍从县城的东头向西走,走到西头向南拐,沿着有腐烂的动物尸体和腐败的菜叶的河边大道向南,走到岔路口游行的队伍停下来,让拉着邓昌的大卡车在路口掉头,改变行进的方向,游行的队伍队尾变成队首队首变成队尾,沿原路返回,准备到城东的公共大操场上开会。大家在邓昌身前身后停下来等待大卡车掉头。整个游行期间肖正清就是此时距邓昌最近。邓昌红脸冒汗,浑身被一片鲜红簇拥。拉着邓昌的大卡车向前走向后退向左扭向右弯,一身鲜红的邓昌直直地压向肖正清的胸口,俯仰着摇晃着,旋转着腾跳着,肖正清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知道他的“晕红症”又要发作了。他坚持着支撑着奋力抵抗邓昌的一身鲜红,他可以被一片红色的海洋淹没,他却不能被一个人的鲜红打垮,他奋力抗争不让自己倒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邓昌胸前的大花拼了命大喊一声:

“花开花落——”

所有的人全部跟着大喊举起了一片林立的拳头,连邓昌本人也不例外,巨大的喊声震荡着河边腐烂的动物尸体和菜叶,发出一片腐臭的气味。众人的喊声实在是大极了:

“花开花落——”

肖正清在他领着呼出的口号声里往后倒,他不知道他奋力抗争的大喊会触动呼口号的机器的按钮。他自己引发的莫名其妙的呼喊比晕红症的打击力量更大更可怕,他倒下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敢伸手扶他,大家被莫名其妙的口号吓住了,只有方惠萍看着肖正清往后仰倒的身子“啊”地惊叫了一声,没有人跟她呼喊。

肖正清在热天的人圈子中间醒过来,鼻中沟上带着唐守川的指甲掐出的血痕。他睁开眼说出一句话,谁也不懂:

“牢衣苏隆皇奥天辉醒。”

肖正清不给人思考的时间,没有人懂得他的话他也不管。他站起来用两只手把人体围成的圈子拨开一道缝,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他一离开大队的人群就拔腿飞跑起来,他躬着腰跑,跑的速度完全不像他往日文质彬彬的样子,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善跑的动物,比如一匹马。

暮色苍茫的时候肖正清站到了东林师范没有建成的楼房砖墙上。冬天里拆了脚手架钢管去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搭一个高高的棚架保护拍电影的机器,吕庆的两条脚轧烂了,钢管毫发无损拉回来又搭起了脚手架。不久后又把脚手架拆除了,建筑工人转移到别处去干活,准备等工农兵学员砸够一定数量的石子,垒墙的时间能够赶得上搭脚手架需要的时间长了,他们再把钢管拉回来。撤出了脚手架的楼房砖墙不再像一格一格的猪圈了,像一座城堡没有上盖,能挡住两门摞起来的大炮。谁也想不出肖正清是怎样爬到了墙上,按照他平日的胆量和体质,就是有脚手架他要爬上去也很困难。现在他直直地站在砖墙上,大声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像忘情的自语,自语却不需要如此高声,像激昂的演说,演说却应该顾及听众让人家听明白。肖正清不管,好像满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只要他自己听懂了他的话,整个世界都会醒悟。肖正清不顾一切的演说惊动了东林师范所有的工农兵学员包括还没有回家睡觉的老师。等到听众最多的时候肖正清手指脚下踩着的砖墙,说一句大家能够听懂的话,他说:

“这座楼永远也盖不起来!”

他的话不是真理,不可信。东林师范又一批新生要入学,只要接着砸石子,总有一天会把这座楼房建起来,学生们搬到高处去睡觉,梦里的桃子会长到窗户那么高,躺在床上伸手可及。

肖正清继续说大家能够听懂的话,可是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得残忍起来,他说:

“凡直接或间接协助帝国主义进行掠夺的苏维埃共和国的公民,一律枪毙。凡直接或间接协助帝国主义进行掠夺性进攻的外国人,要一律逮捕,如果反抗,就枪毙。资产阶级中凡有劳动能力的男女,均应编入挖壕营,受赤卫队的监视,违者枪毙。所有敌方奸细、投机商人、暴徒、流氓、反革命煽动者、德国间谍,一律就地枪决!”

肖正清把一只手用力挥动,指向人群中一颗不大的光头,发布最后的命令:“我警告,为了这件事,我要把省执行委员会的肃反委员会的主席以及执行委员会的委员都逮捕起来,并要求枪毙他们!”

大家看清了肖正清最后想枪毙的人是教导主任高紫光,不禁有些害怕。肖正清只要不从楼房上走下来,就不一定还要枪毙什么人。他的一只手臂大幅度地用力挥动已经不像他本人的动作,他是借来了最伟大的人才能具有的力量。可是要叫他下来却不容易。他说了一大串枪毙人的话以后,说的话又叫人听不懂了。天色渐暗,肖正清在砖墙顶上说着话走来走去,把窄窄的砖墙当成了演讲的台子。危险正从他的脚底下生起来,他即便借来了非凡的力量,也难保证永远走在正确的路线上,他一失足就会摔下来,像最伟大的人中了孟什维克分子雇佣的刺客射出的枪弹,同样危及生命。可是没有人敢喊他下来,要是有人发一声喊,他肯定会从墙顶上往下跳不选择任何安全的方式。大家正乱纷纷莫衷一是,有人放声唱出一句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歌声委婉,柔肠百结意欲舒解。大家顾不得寻找唱歌的人,就看见激动演说的肖正清安静下来,仿佛一只狂奔的小羊听到了暮色中母亲的召唤,静立不动,竖起耳朵辨认发出召唤的方向。然后他在墙顶上坐下,两条腿伸下好像睡觉起来要下炕似的。他的脚却不能一下子落到地面上,他用脚跟踩住砖缝,贴着墙壁一步步走下来,小心翼翼却极其从容,看上去比走钢丝容易得多,他的两只手用不着在空中左摇右摆。他的脚刚一落地就把手伸向一个人的怀抱,方惠萍张开双臂把他抱住。肖正清双膝微屈仿佛要向发出召唤的母亲跪着求乳,方惠萍在他的额上轻轻地一吻,好像被他灼热的前额烫痛了似的迅疾移开,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双唇。肖正清的双唇像晒焦的两片树叶,方惠萍用汩汩的心泉把它****,夺回生命的绿色。

好像是观看另一个世界的恋人相拥相吻,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被方惠萍和肖正清大胆而又陌生的举动惊呆了。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走向前去阻止他们。方惠萍等到肖正清的双唇像她自己的一样柔软了,便放心地松开,把肖正清的身子扶正,让他面对的方向正好能跟自己并肩行走,她这才挽起肖正清的一只胳膊,在众人的注视中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向众人的眼睛看不见他们而他们两个人却能彼此看透对方心灵的地方,浓重的夜色完全吞没了他们。

天亮后大家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方惠萍和肖正清的去向并不值得长久关注。社来社去的邓昌仍然是引人注目的中心。几乎所有的人都送给他红塑料皮的本子,本子的扉页上写一些热得烫人的话语,连数理化班的学生也不例外。数理化班瘦瘦高高的男生表了一个态却在最后的关头退了下来,他的同班同学只好把自己做不到的鼓励话送给邓昌。邓昌用两个装洗衣粉的纸箱装同学送的塑料皮本子连同火热的大话,文艺班和数理化班分开装,文艺班给他的还是诗多。王维升和蔡淑兰合送一本,开本有别人送的两个大,王维升作诗蔡淑兰书写,用纯粹的女性笔法。李静树不送邓昌本子,却把防身的刀子送给他,送时态度冷静不含挑衅,邓昌紧紧地闭着嘴接受下来。邓昌已经在坐着大卡车游行的当天晚上解决了组织问题,介绍人由县委孙书记和教导主任高紫光担任,他有了坚强的组织观念约束自己,不跟李静树“以刀还刀”。他准备用李静树送的刀子修理脚掌,庄稼地的劳动会在他的脚底磨出老皮和硬茧,一旦磨出他就削掉。他虽然社来社去,却不像唐守川用人的生命原理解释的那样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他的故乡在北面,他却要往南走,到白翠芸的爷爷三木匠白元兴曾经建立的红枪国里去做农民,当那个村子的支部副书记,协助正书记白绍玉把红枪会起义爆发的地方建成红通通的堡垒,作“反击”的一个前沿阵地。坐着大卡车游行到公共的大操场上开大会的时候,邓昌坐县委孙书记旁边的一把椅子,身前的桌子上放了暖瓶。孙书记讲话之前提了这个建议,邓昌接受了,他说他愿意到孙书记的“点”上去工作。教导主任高紫光想推进一步,把“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战斗打到底,动员白翠芸作邓昌的伴侣,白翠芸把头上的两朵火苗摆动得像风吹蜡烛,说:

“俺不社来社去。”

高紫光说并不是要她社来社去,她只要肯做邓昌的伴侣就行,挣工资的女人嫁给挣工分的男人更具有反潮流精神。

白翠芸不笑,硬棒棒地说:“俺不愿意。”

高紫光让白翠芸说一下不愿意的理由。

白翠芸说:“那么多女同学为什么单单找俺?”

高紫光说:“你是红枪会起义首领的后代嘛。”

白翠芸不说她爷爷起义并不能决定她的婚事,她说出一个高紫光不能推翻的理由,她说:“俺有了。”

白翠芸严肃说明她真的已经有了对象,男方是一个步兵连长,行军时能背动两个战士的大枪。她第一次坐着拖拉机从学校里回家,就是去跟步兵连长相亲,她看见步兵连长穿四个兜的军服,跟骑兵连长一样。白翠芸说明了真实情况以后,问高紫光敢不敢破坏军婚,高紫光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敢,白翠芸这才咯咯地笑着,把头上的两朵火苗一摇跑掉了。

邓昌用不着跟白翠芸结婚,他一个人到红枪国里做农民也会培育出红色的后代。他胸膛上巨大的红花没有摘下,斜披的红布暂时借给学校用一用,在学校朝北的大门旁边蒙住了校牌。县委孙书记坐布蓬吉普车来学校。孙书记新剃了光头比教导主任高紫光雪亮精神焕发,他扬手揭掉蒙住校牌的红布,露出校牌上新的名字。冬天里在红枪会爆发的地方拍电影,高紫光向孙书记请求更改校名未获批准,热辣辣的暑季此项要求终于实现了,东林师范增添了两个字更名为“东林红色师范”。孙书记把红布还给邓昌拍一拍他的肩膀,高紫光带头鼓掌。高紫光终于升任东林红色师范副校长,接替他担任教导主任的是语文教师毕令石。毕令石取代了高紫光的位置却没有太多的机会讲话,在学校的大会上大讲其话的仍然是嗓音高高尖尖的高紫光,毕令石只是不用再到课堂上讲课罢了。为了保留一个人的脑子想出题目让一个班的学生写诗的权力,新任教导主任毕令石为教师们排课的时候,仍然把教着写诗的课程留给了自己。新入学的师范学生写诗应该有更多的题目,他们一入学就开始砸石子了。有二十二名新生离家时就没有迁出户口,他们的身份录取时就被规定了,他们要社来社去,用不着像邓昌那样披红挂花坐了大卡车游行。他们中有人背了新式的书包,用黑色人造革制成,一根书包带挂在肩膀上,不像注定了要社来社去的师范学生,倒像四处奔走着调查情况的外地人,行迹可疑,极不朴实。

趁着新生业已入学应届毕业生尚未离校的机会,东林红色师范新任副校长高紫光实践他当教导主任时的诺言,准备为王维升和蔡淑兰举行婚礼。老校长宁家喜忘记了他在王维升病床旁边曾经发表的意见,没有请来男女双方的父母。蔡淑兰王维升已被决定双双留校,蔡淑兰在新近就要创办的小工厂工作,为师范学生学工提供条件。婚礼前两天她就穿上了特殊的裤子,裤管齐到脚面,有宽大的背带从背后交叉拉到胸前系住,胸脯正中有一个大大的布兜,能装住二号的铁板手和最大号的螺丝刀子。结婚的大喜时刻,蔡淑兰就准备穿着这条裤子度过。王维升留校担任教师,一旦毕令石放弃了教写诗的课程专门当不教课的教导主任,写诗就由王维升来教。王维升怀念写诗的永恒激情,自信能想出更多的诗题抄到黑板上,让新的一代师范学生写诗。他的胡子已经退掉,下巴和鼻子下面比蔡淑兰都光洁细腻,他用不着像毕令石那样借了公家的剃刀三天两天剃一遍胡子,他自然有更多的时间和激情想写诗的题目。王维升的良辰一刻一刻逼近,仓库保管员胡文路用早晨走步的无情脚步走向他,送给他一个大大的信封。王维升一看信封的尺寸就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把信封丢在一边,婚礼不结束不打算拆开了,免得它破坏喜庆的情绪。蔡淑兰拿过信封,说:

“说不定是喜事呢。”

王维升想阻止也来不及了,蔡淑兰“哧”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内容,原来是一张报纸,报纸上发表了王维升的诗:

“我本工农兵一学员,

身在师范把诗研,

退稿信三百何所惧,

再来八百照样干!”

诗的题目是《退稿信三百述怀》。王维升记得自己原本命的诗题是《三百封退稿信之后》,显然是被编辑改成了目前的样子。王维升关于诗的认识瞬间升华了,至少对他本人来说,民歌体更加有利于发表,那种自由的不整齐的长长短短的诗句,纵然搭建了许多阶梯,也达不到能够发表的高度,那些梯子只是占的地方更多罢了。蔡淑兰不考虑诗的形式,她连诗的内容也不看,她只看到了报纸上印成了铅字的王维升的名字。如果不是婚礼的时间逼近了,她真想跟王维升谈一回工作。她强抑下谈工作的欲望,提前进入结婚后才会有的幸福时光,扭一下硕大的臀部撒一下娇:

“俺说是喜事你还不信。”

王维升哼哼地笑着分辩说他没有不信。

蔡淑兰不管王维升的分辩是不是事实继续撒娇,说:“俺说是喜事就是喜事。”

王维升连声附和说:“喜事喜事,喜事喜事……”

距王维升和蔡淑兰大喜的时刻还有一匹马跑出汗来那么长的时间,师范学校北面的坡路上驶来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的尘土像骑车人的身上一样多,轮胎上有几处缠了皮条,鼓起了老鼠肚子一样的气鼓。骑车人沿着坡路一直骑上来,骑到最吃力的地方也不下车子,只把屁股抬离车座,站着蹬,借身体的重量把脚踏子压下去,一寸一寸往前挪。骑车人最令人佩服的还不是力气,而是技术,一般人骑自行车骑到那么慢了,需要有人在后面扶着车座才能不倒,此人却并不需要。自行车在坡路的最高处改变方向转一下弯,从挂了崭新校牌的门口驶进去,绕过伙房东面的墙角,再扭一下车把,沿着一排作办公室的房屋门前铺了沙的甬道往前骑,在一个栽了月季花的门旁停车。骑车人下车,用一只脚支好车子的支腿,抹一把汗直接走进屋子里。老校长宁家喜正要把假牙再刷一遍装回去,准备干干净净地主持王维升和蔡淑兰的婚礼。骑车人向他喊一声:

“小顺子!”

老校长宁家喜大吃一惊没有应声,把假牙装好认出了来人,原来是先做大地主高凤歧最小的老婆又做红枪国皇帝三木匠的西宫到后来做了他几年妻子的三太太。三太太脱下解放鞋坐到椅子上歇脚,她把解放鞋前头塞的棉花揪出来摊在桌子上晾开,棉花和她尖尖的小脚一齐冒汽。老校长宁家喜来不及逃离这间屋子,行迹古怪的骑车人已经吸引了师范学校的新老学生,大家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副校长高紫光要进屋子接待骑车人,需要用力挤出一道人缝才能实现。三太太把花白的头发向后理,用自己的汗水把头发抹出亮光,指着老校长宁家喜告诉大家:

“他是红枪国皇帝的太监。”

三太太揭发的事实简直难以令人置信。谁也想不到总愿意在大会上讲“钉扣”故事的老校长会把自己阉割了侍侯皇帝。三太太把桌子上晾开的垫鞋棉花摊得再薄一点以便快点干透,用简明的语言把鲜为人知的历史展开。她不讲红枪会起义首领死于一根裹脚布,只说“牺牲”,她说三木匠牺牲以后她跟小顺子走进了抗日的队伍,小顺子使手枪她用大枪,行军时不能并肩行走,住下时有宽敞的民房才能睡在一铺炕上。她的脚小不便远距离行军,她便骑一辆自行车赶路,只要有道路她就不下车子。大军南下,木帆船上没有地方装载自行车,她才留在了长江北岸。过了长江的小顺子几年后没有实践他的诺言回江北领老婆,三太太骑着自行车开始了寻找,从长江上架起的第一座大桥骑过去。她骑垮的自行车像两只脚的脚趾头一样多,找遍了长江南岸所有能藏下小顺子的地方。她万万没有想到小顺子会来到眼皮底下。她用“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动物原理来推断人的行踪归宿,事实证明人畜并非一理,人到底比兔子还要狡猾。三太太陈述完毕,举一个大家能够看见的证据,指着老校长宁家喜刚刚刷过的假牙说:

“他是吃豆腐汤茶把牙掉光了。”

大家乱纷纷摇头,不能相信这个证据,掉光了牙齿戴了满口假牙的老干部多极了,可不能说他们都当过皇帝的太监。三太太穿上没塞棉花的解放鞋走到宁家喜跟前,要让大家看一看最显赫最有力的证据。老校长宁家喜连忙用手护住裤子,高紫光厉声喝道:

“是真是假让大家看看嘛!”

老校长宁家喜第一次听见高紫光用如此严厉的声音喝他,他吓得发抖,手没有护严,三太太一把将他的裤子扯掉,露出了丑陋的伤疤——伤疤像不规则的月牙儿,像野兽的利爪抓了一下,正在人类传宗接代的地方。

同类推荐
  • 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

    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

    《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是狄兰·托马斯一部半自传性的中短篇小说集。通过幽默、诗意的文笔,作者在多篇小说里描绘了英国威尔士的风貌世情。故事生动、感人,充满超现实的灵光。
  • 盛世书香

    盛世书香

    祝家姐妹没有一个好惹的,那大夫人更是厉害!出生在这样的家里,别说嫁人,扶意能活下去已是万幸了!
  • 原来你一直都在

    原来你一直都在

    在爱情面前,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为了那一丝得之不易的温暖奋不顾身,为了那一句简单的承诺固执的等待着,宁晓梦一直等待着,在回忆里面想念着那个为她付出一切的人,带着心里面的那一份固执独自远行......
  • 塔娜·法兰奇:都柏林重案组系列(全集)

    塔娜·法兰奇:都柏林重案组系列(全集)

    娜法兰奇都柏林重案组系列小说,共两册。分别为《神秘森林》和《看不见的客人》。《神秘森林》:一个夏日午后,十二岁的亚当和朋友彼得、杰米一起进入森林玩耍,在阳光斑驳的森林里,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日落后,三个孩子都没有回家,父母们的担心开始转为恐慌。搜救队彻夜搜索,却只找到了惊吓过度并失去记忆的亚当,和他一起的彼得与杰米从此杳无音讯……多年后,亚当隐姓埋名,变换口音,彻底远离了当年事发地所在的小镇,成为都柏林警局的重案组警探罗布。他有一位个性爽直的女搭档凯茜。有天他们接手了一起凶杀案——森林里的石头祭坛上突现一具十二岁女孩的尸体。受害人的年龄、案发的地点与当年的案件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巧合,这起扑朔迷离的女童命案将罗布带回了当年的事发地。一踏入那片森林,罗布就感到了一丝凉意,而令罗布更加不安的是似乎有人察觉了他的身份。为了找寻真相,他决定再次回到森林中……《看不见的客人》:爱斯琳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就是她的末日。她盛装打扮,备妥双人晚餐,开了红酒,点上蜡烛,悉心等待那个人上门。但下一个瞬间,她却倒在壁炉边,眼窝凹陷,双腿内弯,看起来就像一个死掉的芭比娃娃。康韦与她的搭档斯蒂夫奉命接下此案,他们循线追查,却发现许多不寻常之处:爱斯琳在稍早曾收到闺密露西传来的一条“要小心”的信息,爱斯琳当晚的约会对象罗里声称他并未进入她的房子,爱斯琳好像同时与另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关系暧昧,她的住宅去年曾有身份不明的男子闯入,她的过去不堪回首……康韦觉得这一切没这么简单,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漂亮的乖女孩。这个女孩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好像包裹着层层谎言。可是警局的同事却不断明示或暗示他们应该逮捕爱斯琳的男友,速速结案……这究竟是警局同事设下的陷阱,还是另有汹涌的暗潮?
  • 燃烧的电缆

    燃烧的电缆

    什么东西无处不在,又杀人于无形?纽约市阿冈昆电力公司的变电站接连失灵,巨大的电流汇聚到曼哈顿十号变电站中心,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弧闪爆炸。受害者死相惨烈无比,无数被电流融化的金属球贯穿身体,让他变成了一个“穿洞人”。当心了,这次的凶手是电流专家,操控电流就像家常便饭。不要靠近金属,不要接近水源,不要掉以轻心——不然的话,下一个就是你!接下这起棘手案件的自然是安乐椅神探林肯·莱姆和他的搭档阿米莉亚·萨克斯,就在侦探与用电的魔鬼对峙之时,凶手令人惊异的身份也渐渐付出水面……
热门推荐
  • 你想成神吗

    你想成神吗

    科技到达巅峰,人类探索到曾经被隐藏的秘密。人类发现神话不在是神话修炼不在是传说人类重现神话时代的修炼功法实行全民修真
  • 平笑天下

    平笑天下

    未明原因,天道破碎;道陨之役,洪荒九分;阴差阳错,携天而生。自道陨之役后,洪荒九分为三界六道,亿万年的演变,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主人公平中央携天道碎片而生,且看他如何与那一帮怪咖朋友,闯荡三界六道,笑傲天下。
  • 灾难面前如何守护人身安全

    灾难面前如何守护人身安全

    《灾难面前如何守护人身安全》涉及的内容都与日常的学习和生活密切相关,只有人身安全了,我们才可能萌生起对其他目标追求的兴趣。著名学者马斯洛曾说过:“人有五种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可见“安全”对于人来说是如此的重要。“安全”是简单的两个字,却饱含着许多的祝福和期盼;安全是沉重的两个字,浸蕴着多少血泪与辛酸。
  • 人生逆旅可回头

    人生逆旅可回头

    一本十分慢热的书,一本可以说无聊透顶的书。人生路难走,希望看书的人也不要睡着了,迷路了。(最后吧,谢谢能够看书的各位,故事可能有点慢,但是我不着急,我会一点一点地写,遗憾也得慢慢地偿还。)
  • 青春淡幕下的你

    青春淡幕下的你

    这是一本随笔励志小故事哦~如果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么你呢,是不是准备燃烧一大片草原?每一个你,有梦想也好没有也罢。不妨试着问问你自己,你愿意拿多少努力,来交换看起来你所想要的人生呢?要记得--【莫忘凌云少年志,曾许天下第一流。】
  • 无冕女皇

    无冕女皇

    一个女人最大心愿是什么?是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享受皇权的荣华富贵;还是同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起退隐江湖,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策马奔腾。这是一个传奇女子,她从一名侍女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成为无冕女王,但是她却又从皇权顶峰中洒然退下,同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起退隐江湖浪漫故事。
  • 橙子就是橙子呀

    橙子就是橙子呀

    “橙子好吃吗”“我不好吃....”“橙子自己又没尝过,怎么知道不好吃呢?”“反正就是不好吃!!”
  • 我有一个万物进化系统

    我有一个万物进化系统

    这是一场关于“原点宇宙”控制权的争夺战。原武世界,古老修真文明,科技文明,变异妖族,上古神族,亡灵星座各大轴心文明纷登场。穿越者杨风获得了一个万物进化系统。“恭喜宿主,您获得了‘一级宇宙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乖乖,我要逆天了吗?”……“宿主,您在进化过程中,发生了战略性极端变异,释放的‘反物质能量风暴’可能会吞噬整个宇宙,您还要继续吗?”“什么情况!我要进化成永恒黑洞了吗?”……
  • 捡个丫鬟非常弱

    捡个丫鬟非常弱

    长的不绝美,身份不特殊,我认了。米有爹娘疼,老是被虐待,我认了。可是,为毛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不过被神医美人捡回家,顺便混吃混喝,倒是弥补了她内心小小的缺憾。那她,能不能把神医拐回自己家呢?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云寒不语

    云寒不语

    曾经的他们,一前一后。“尚司寒,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尚司寒,做我男朋友!”“算了,既然你不想做我男朋友,那我做女朋友吧!”后来,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云暖痛苦地看着在自己身上起伏的男人“尚司寒,我恨你!”“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从未遇见过!”再后来,他放手,她涅槃。“我放你走!”当一切揭开之时“云暖,我爱你,做我的妻子!”“妈咪妈咪,你不要做爸爸的妻子好不好,你做我妈咪!”男人笑了笑,“暖暖,做我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