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秋还差三天的时候,十八里堡王宝栓原先的女人金锁儿带着她跟她大伯哥生的儿子回来了。
金锁出现在村外的时候,先是被村里的闲汉王五看见,王五心说这可是稀奇事哩!立刻就奔了村里王宝栓的老屋。
女人离家走了十几年,王宝栓的日子便过得没有劲儿。几十年的旧房子,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攒下钱修一修。他种的地本来不少,一年收的粮食卖了钱却都打酒割猪头肉吃了喝了。都说那酒能叫人消愁,谁思量喝过那玩意儿愁绪更跟着酒精往心里钻,于是他在家里一喝醉了就哭,弄得四邻八舍经常有上门拍他门板说他的。
不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喝酒也习惯了借着酒散些心愁,时间长了倒也没人理他了。这样哭哭愁愁的,不上几年,满头黑发就变成大半个白头,把个不到五十岁的大男人折磨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谁能想到自己的女人会跟他大哥宝成一块儿私奔哩?那娘们儿居然狠心丢下个才刚过三岁生日的女儿走了。该死的大哥,连自己弟弟的女人也不放过哩!他还算是个人吗?他们前脚跑了,宝栓后脚跑去跟自己的老娘说,老娘听了当时就晕倒了,后来送医院抢救也来不及,一条老命被这对狗男女给催走了。
王五喜滋滋地跟王宝栓报完信,心说宝栓听了这信儿肯定得喜得眉毛翘上天。可是宝栓听王五说完了,却低头寻思一番,问道:“她都跟谁一块儿回来的?”
“就她跟一个半大小子,再没别人的。”
“就她们俩吗?那我哥宝成呢?”
“我哪知道啊?”
宝栓又垂下头寻思一会儿,末了却摇头道:“她回她的,我还是过我以前的日子,她回来了能管我啥事儿呢?你走吧!”
王五眼见烟不到手,一时却冷了脸:“宝栓,这可是我给你报的喜信儿,你可别太抠门啊!哎哎,那不来了吗?”王五一边说着一边先迎出门去。
其时院子外面就有脚步声。宝栓抬起头,却从院门外见远处摇摇晃晃走来一个挎包袱的女人,手里还牵个半大小子。那女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吸引了半街的人都伸头来看。
宝栓一看那身段儿便知道是谁了,一咬牙,转身就进了院儿门回手就把木头门儿给拴上了。
却听王王隔着门缝儿在外面喊:“哎!宝栓,你这是干啥呢?你不能关门,你快把门打开……”
只是说话的功夫儿,便听那远处女人和半大小子的脚步声近了。只听王五在外面“嘿嘿”一笑,对着那女人说:“嫂子,我这刚跟宝栓哥说完你们就到了,你看这事儿闹的,俺宝栓哥他这,这做事欠思量呢……”
“他咋的了?他知道是俺们回来了还不让俺们进门不是?”想不到金锁一张口却是地道的东北腔儿。
院子门后的宝栓听到金锁的声音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已经过了十几年,那金锁还真不是在家时的金锁了呢!
别看金锁儿已上四十几岁的年纪,打年轻时,说话就似银铃儿一般蜿转动听呢!听听吧!已经变成了东北腔儿那声音也婉转着呢!
门外王五却道:“嫂子我也不知道宝栓到底是为啥?反正我是给你传了信儿的,嫂子要不我再替你叫叫吧?”
“不用了,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子的。”金锁在门外一边说着,一边眼圈儿就红了。不过,她也瞅见门后边的人影了,她自己从插襟儿的褂子里摸出一条手绢抹着眼睛,就着门缝儿像是说给宝栓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宝栓我知道你在门后呢!我知道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这一次回来真是没有依靠了,你要还想着我活就让我进去,你要是真死了心不开这个门,那我走,我永远不再回来了,行不?”
门里的人影儿动了动,却没有一点儿回音。
金锁继续着:“……宝栓,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我这辈子算是把人给丢大了。我本来没有脸回来的,可是你看看我领的是谁啊?他是你们老王家的骨血啊!宝栓咱以前没有儿子,可是他却算是你们老王家的啊,你忍心让他永远离开老王家让老王家绝后吗?”,
金锁说到这儿,便抽泣着流泪了。她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哩!可是当着满街的老少爷们她说不出口。
金锁儿这一句话真是厉害口门里的王宝栓再也挺不住了。
是啊!金锁领的是老王家的骨血呢!他早知道那是金锁跟他哥生的。可是,虽说是老王家的骨血,街坊四邻都知道呢!明明不是他的儿子,他会让那个小杂种进他的家门以后靠他养活着吗?他爹到底上哪儿去吣难道他又去找了新的女人,跑了不成?他不再要自己的儿子,倒要叫自己的兄弟来替他受这份窝囊吗?
还有自己的老娘,老娘就是因为老王家在村里丢了这个大脸才去世的啊!
想到这里,宝栓拿定了主意,却硬着头皮对着门外喊道:“金锁你就少说两句吧!不要到我这儿来骚扰行不行?你说你走就走了,你还回来干啥呢?你以为我会认这份窝囊吗!你快走吧!你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你倒是永远也不要再回十八里堡哩!”
宝栓这下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了!门外的金锁闻听,登时就止了抽泣,金锁想想可能也真的不怨宝栓这样对她,都是自己当年作下的孽呢!谁家会有这样的大肚量轻易把过去的事儿一下子给抹净了?
便狠狠心,拉了半大小子的手回身便走。
原先围了好多看热闹的老娘们儿,因为金锁儿当年做下的羞耻事似乎都不同情她呢!可是当她们看到金锁进不了家门这副可怜样儿,却也不忍心了。庄户人到底心眼儿厚道着,见不得心酸事儿,便一齐开始帮着金锁说话。有叫宝栓开门的,也有挡住金锁儿去路不让她走的。
其实金锁儿倒真不想走,东北的家已经卖给别人了,她只不过在宝栓面前舍不下脸来罢了。
赵家二婶其时看着心里也酸,一拦就把金锁给拦住了。
“她嫂子,本来呢街坊们不该管你的事,现在看你也怪不容易的。你倒先别走,婶替你说句话行不?”
金锁没有别的办法,便只是点头。
赵家二婶于是便冲了门里喊:“宝栓你就先别治气了,你开开门让金锁和孩子先进去行不?有什么话你们回头好好说说,不要把人家晾大街上让一村子的人都笑话行不?”
宝栓到底没给赵家二婶面子,那门终究没开。
金锁真是没有法子了,只得又要往村外走。
赵家二婶真是好心人,她却咬咬牙道:“她嫂子,宝栓这是一时憋气哩!你要不嫌弃就先到我家住着,回头我再给你劝劝宝栓,再不成你再走行不?”
金锁想想真要走倒也没个投奔处,便只好应了。
于是,满街的人看赵家二婶领着金锁跟她家半大小子回去了。
赵家二婶家有两个儿子,因为害怕会给小的添麻烦,所以不愿意靠着儿子生活,赵家一婶自己是一个人过日子的。
赵家二婶今年还不到六十岁,她的身体结实着哩!
赵家二婶把金锁和半大小子领进自家屋后,半大小子一眼瞅见饭橱里的馒头,当时就喊饿。赵家二婶估摸这两个人肯定有一顿两顿没吃了,忙道:“你们就先坐着喝口热水饭先不急,我这就给你下鸡蛋面条去。”
庄户人做饭现在几乎都不用田里的那些秸秆了,只有些老年人为了烧坑才用。现在赵家二婶就用那些田里的秸秆当柴火,一阵急拉着风箱私吹着灶火,那水不消一刻钟就开了。
赵家二婶从一个旧纸箱抓了一把面条,约莫着有半斤多,心想大概两个人就够了,可回头看看半大小子胖胖的身体,担心不够,便又抓了半斤多,心说,这一下该够了。于是就着开水下了面条,趁水没滚起来,又打、进四个鸡蛋,眼看那滚水把鸡蛋的蛋清煮得发白,整个蛋黄儿便包裹进去了。何里人都管这叫荷包蛋,一般只有新女婿才有这份享受呢!
面条和荷包蛋都煮熟了,赵家二婶把面条和荷包蛋从锅里热气腾腾地捞出来,荷包蛋二只碗里两个,面条一人一大碗,剩下的面条都盛到一个大汤盆里。赵家二婶先把碗端给金锁,金锁接了,却抹了把眼睛道:“婶,今天真是谢谢你哩!”
赵家二婶似乎不乐意听,说道:“说啥情哩!谁家不有个磕磕绊绊的呢?再说都是一个村子的街坊,你这样说可就外道了不是?”
赵家二婶又把另外一碗面条塞进半大小子手里,一边塞着,一边还笑着对金锁道:“倒忘问了,他是你儿子吧?”
金锁点头。
赵家二婶:“是你跟宝成的?”
金锁点头。
“他叫啥名字啊?”
“婶,他叫东来。”
说话间,东来早已接过面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赵家二婶看孩子饿成这样,眼圈也红了,自己抹一把眼睛,叹口气道:“虽说把你们接进屋,可我和街坊们还有一问,原先明明你跟宝成一起走的,他现在上哪去啦?他咋就不管你们娘儿俩了呢?”
赵家二婶这一问,便似乎戳了金锁的心肝儿,金锁手捧着面条,那眼泪“啪嗒啪嗒”就开始掉了。
赵家二婶见此情景有些慌了:“咋了他嫂子?到底出啥事儿了?宝成他不要紧吧?”
金锁此时再也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声:“婶,他,他已经走了那条道儿啦!俺们娘儿俩这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他了啊!”
金锁说完,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金锁的哭声也显着她的嗓音婉转动听呢!
赵家二婶听着她开始哭,一时倒想起金锁刚刚嫁过来时爱参加村里的演出队。她的茂腔唱得极好,大半个十八里堡的小伙子能被她给唱丢魂儿呢!也怨不得宝成会和她好。在演出队里,宝成是专门拉二胡伴奏的。他的二胡拉得极好,夏天晚上在街上支起凳子二拉就是小半宿,常常把大姑娘小伙子拉得到半夜睡不消挺到村外找地方拉呱寻开心。
本来宝成原也有媳妇的,可惜的是因为宝成有这爱好天天泡演出队:那女人心眼儿窄,有一次竟疑心宝成在演出队有相好的,一时想不开就喝药自尽了,连个孩子也没给他留下。从此宝成一个人孤孤单单,直到后来不知怎的和兄弟媳妇金锁好上跑了。
金锁这一哭,弄得半大小子只吃了大半碗面条,怔怔地望着他娘一声不吭。
赵家二婶看见东来大睁个眼睛不吃了,却劝金锁道:“金锁你不要这样,你看吓着孩子呢!你消挺消挺,你给婶细细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呢?”
金锁似乎哭够了,她却歇歇气对赵家二婶道:“婶,俺和他当初真是错走了那一步啊!本来不敢再想回头的事儿了,可是今天要不说给你听听俺觉得憋屈得慌。婶俺就想,这一辈子和他就在东北老林子里过下去就行了。谁想到才和他过了十二年他就走了?今年才上秋的时候他一个人到老林子里砍树,眼见那树随着人儿倒下来,一下子把他给活活给……,他这一走不要紧,撇下俺跟这十来岁的孩子咋个过呢?俺在那儿就想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想出个好活路来,只好把念头寄托在宝栓身上,俺这一次回来就抱了这样的念头,他要留俺,俺就死心踏地和他过一辈子。俺想反正东来是他老王家的骨血,他就养着也不见外。他要是铁了心不留俺,俺也没有别的话说,俺走就是了。这天下大得很,这女人要找个男人也不是件难事,不管寻摸着什么样的,俺能凑合了这一辈子就行。”
金锁一边说着一边流泪,赵家二婶一边听着一边流泪。金锁说的都是女人家掏心窝子的话呢!她也是难到极点了才这么打算的啊!这女人虽说当年做了些不是,可是现在已经够苦的了,再要往外撵她,岂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赵家二婶心里打定了主意,却对金锁道:“他嫂子,你不用再说了,既然你跟他已无牵挂,你还能往哪儿走呢丫你就在这村里呆着,至于宝栓那边现在不同意你回屋,婶会跟他再说说道理去。”
“婶,这,这能成吗?”
“金锁,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以后,宝栓可也过了些年苦日子。是的,你跟您大伯哥跑了,他恨你不假,可是他何尝不是在想你呢?你要不信,你到村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自打你走了宝栓就染上了爱喝酒的毛病?一天两顿喝,天天喝个醉三巴四,喝醉了就会哭,有时候就是数落着你哭啊!他要不想你才怪呢!”
“他,他是这样吗?他这么些年都是这样吗?这,这都怪我啊……”
“行了行了,如今说啥也不中了。你先消停了吃饭吧!你就吃饱了喝了在家听我消息,我这就去找宝栓去。”
“哎,婶,就麻烦你了!”金锁目送赵家二婶出门,是一脸的感激。
宝栓此时在家里炕上坐着也矛盾着呢!
家里卖粮食的钱早花光了,宝栓中午只能就着二两花生米喝酒。可别小看了这二两花生米,宝栓已经就着这东西喝过十几年的闷酒了呢!
不说别的,看到自己的原配女人回来,他能不动一点心思吗?毕竟在起过过四年的日子,那四年里可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最为幸福的生活啊!
可是,为什么她要跟别人好上呢?为什么偏偏是自家的大哥呢?天哪!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难怪老娘被气得一病不起命归西天,这都是老王家的孽啊!
自从金锁和大哥宝成跑了以后,他真的打内心怨恨过金锁。这十几年来,他不止一次喝醉过,不止一次地哭过闹过。有好些时候,他哭够了闹够了稍稍清醒了,也反思过大哥和金锁当年的蛛丝麻迹,这么一寻思,却也找出一些自己的不是来。不是吗?金锁爱唱,那就让她唱去好了,自己为啥不愿意她抛头露面呢?还不是听了自己个村里要好的“好言”提醒?说是一个女人家整天往男人堆里扎,整天一边唱着一边表演那些抛媚眼儿的活儿,活活把半个村子的男岸魂儿都给勾走了。于是等吃了晚饭金锁再要出去的时候,他便拦着不让走。金锁心里不乐意,就说他封建脑袋榆木疙瘩,他心说封建脑袋榆木荐瘩能保女人的名节呢!她要说就由着她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