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接生一连调查出了王皓雯这么多往事，她一边调查，一边在网上贴着“铁一样的事实”。加上曾有“每日一训”的底子，她还可以一边讲事实，一边摆道理。
她说，王皓雯能量这么大的女人，除了四大金刚，各路大哥，据说还有一个专门陪她骑自行车去郊外赏风景的同龄男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需要出卖色相、委身张齐那样一个老且丑，而且权力也不够大的男人，来达到目的吧。
按她的性格，她要找，也只会找个大哥，找能一锤定音的人才对。
她分析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安接生的矛头又指向谁了呢？
一时间，新的谣言又开始在医院里沸沸扬扬起来。
关于张齐的闲话，说的人渐渐不多了。大家都陷入了过去往事的回忆中，连四大金刚的饭局，都明显多了起来。
安接生所说的，那个陪王皓雯骑自行车赏风景的同龄男人，正是我。
故事讲到这里，是不是让我先停下来，歇口气呢？
我是在27岁那一年结的婚。那一年，我的身边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得重病去世了，他还没有结过婚就死了，这让我心里特别悲哀。可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之后我会特别快就结婚的原因吧。
去医院看病重的那个同学时，重逢了我的前妻。她也是我的同学，但因为高二才从外校转进我们班，大家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毕业后，一旦不再联系，也就差不多要忘记了。
从同学的病床边离开，我们的内心都很沉重。走到公交车站，我正准备跟她告别，去坐另一路车时，突然看到她咬着嘴唇，眼睛里闪着抑制不住的泪花。
她这个样子，让我心里一咯噔，心想，她可能被吓住了，我应该哄哄她才对。
于是，我伸出了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我说：“别太难过了，生死由命，这是谁也控制不了的。”
你要知道，我们做医生的，会常常说出类似的话来。听到我这样说，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两手插在衣兜里，身体竟然发起抖来，好像强忍着剧烈的痛苦似的。我放在她肩头的手，能感觉到那一块肌肉的紧绷。
我说：“嗨，你别这样，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她摇头，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嘴唇也抖动起来。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就有点像孩子高烧抽风前的症状，我有点紧张，伸手去她衣兜里拉她的手，却摸到她攥紧的拳头。我想把她的手拉出来，让她放松一些，她不肯，力气大得不得了。
我就说：“你跟我这么较劲，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你得把手伸给我，我来给你疏通一下穴位。”
她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把右手伸给了我。
我问她：“你是爱着他吗，还是你们一直在谈朋友？”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后来终于明白我说的这个他，就是那个病重的同学，就摇了摇头，轻声说：“都不是。我是看到他快要死了，太害怕了。”
我给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安慰她：“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时间已经长了。这次发作得有点急，但已无力回天。”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说：“你这人挺好的。”
我就有点心软了，说：“我陪你走走吧。”
两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这婚结得有点蹊跷，之前之后，都觉得心里怪怪的。现在想想，她既没有开朗乐观的天性，又不大会化解人生的痛苦，最后会出现一系列的心理问题，似乎也是在所难免。
我并不是要指责她不对，事实上，我自己做得也很不好。我不是能帮助她的那个人，可以让她不要焦虑、紧张，放松下来。
那时的我还挺欣赏女孩子多愁善感的，觉得这样的女人，可能长情。
我们是冬天结的婚，婚后三个月后，她怀孕了，脾气变得很暴躁。就在这时，王皓雯到我们医院来实习了。
春天刚来，脱下了一冬的厚衣，但谁也没有王皓雯穿得那么精致。
合身剪裁的长风衣，垂感极好，里面是一身长袖薄呢连衣裙。
她和好多年前，已经大不同了。
后来这样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总觉得她一直在变化，从里到外，都在发生、在改变。和很多女人越来越衰败不同，她一直在绽放，不停地绽放，你简直不知道，这朵花要开多久、多香、多艳。
那年春天，和她一起来到我们医院进修的，还有四个医生。都是县或乡镇一级来的大夫。她来的地方最偏远、学历也最低。
也许在医院其他医生的眼里，她是那个最不起眼、最没有培训价值的人，但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她笑容灿烂，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良好的弹性，都给人留下了很深很好的印象。
之前，她是应该知道我就在这家医院的。但我是她来三四天后，在X光室去分析片子时，才偶然遇到她的。
她既没有来找我，也没有特意告诉我她在这里进修。完全偶然地碰面，让我意识到，她不是在生我的气，就是故意不拿我当回事。其目的也很简单，还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呗。
哎，那时我年轻，所以想问题也简单。
而她，虽然我们年岁相仿，却比我老练多了。不说别的，重新见面这事，她就比我沉得住气多了。
我在X光室，是想和拍片的医生，再仔细研究一下病人的伤口。我记得那个病人胳膊断了，后来才发现小时候也曾断过，但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居然又长到了一起，可是长歪了。这次想给他矫正过来。
没片子拍时，那个姓陈的医生就坐在X光室外面的走廊上发呆，他把这叫透气，里面太黑，又有辐射，所以他能不进去就不进去。
他拉住我，要我站在外面陪他多说会儿话，刚扯两句，他突然眯缝了眼，望着走廊的那头，话也不说了，手势也不打了，多少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窈窕女子，仿佛知道走廊的这一头，有两个男人在盯着她看似的，她不慌不忙，步态婀娜，任是一步也不肯出半点差错，高跟鞋掷地有声。
我从没见过陈医生这个样过，因为他总是开玩笑，自嘲说做这工作久了，看谁都是《画皮》里的鬼。
今天这架势，看来是见到不同凡响的女鬼了。
人还没有走近，他就迎了上去。小王，来取片子啊？他冲她喊。女人清脆脆地回答说：“是呀，又来麻烦你啦。”
说着，人终于走到了跟前。王皓雯！
我当然吃惊，刚要叫她的名字，她也看到了我。但却显然没有我那么夸张，并且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曾经认识且久别经年。
她就像昨天才跟我分手一样，口气平淡地冲我说：“你也来取片子吗？”
我点点头。张嘴，又想问她怎么来了这里，她依然不给我机会，而是亲亲热热地，一把挽住了陈医生的胳膊，她说：“主任叫我来取昨天两个病人的片子呢。”
虽然已经有了彩超，但产妇临产前，个别情况不明晰的，还是会要求做X光。陈医生不再理睬我了，连连点头，和王皓雯走了进去。
那时我从不觉得一个40多岁的老男人，还会对除了老婆之外的其他女人产生什么想法。他们在我眼里太老了，似乎已经丧失了感情或是别的功能。有胡子，儿子都上了大学的人，如果还对女人想入非非，是让人觉得恶心的事情。
可是现在，我也快要40岁了，我这才明白，一切都皆有可能。
我跟着他们一起走进了X光室，陈医生兴致勃勃地给王皓雯找片子，明显他不想让她这么快就离开，一边找片子，一边跟王皓雯拉闲话。
“习惯不习惯这里啊，每天是吃食堂，还是自己做来吃？”
我站在一边，没有话说。X光室只开了一盏昏迷迷的小灯，谁也看不大清楚谁。
后来陈医生要给王皓雯放片子，就将她叫到了X光机旁边。我不识趣地也跟了过去。陈医生坐着，我和王皓雯站着，突然，我感觉背上有只手在抚摩我。
轻轻地，很温柔，先是从上而下，一会儿又从下而上。接着停在了腰部，我当时有种感觉，如果我不是穿着白大褂，也许她的手就会顺着衣服伸进去，触摸到我的皮肤。
我吓了一大跳，我当然知道这手绝不会是陈医生的手。可我看王皓雯时，却发现她脸上毫无变故，她带着可爱而专注的笑容，正盯在陈医生指在片子的手上。
很快，她收了手。她清脆地跟我们道别，拿了片子就走了。
空气有些凝滞，我是被惊住了，陈医生却是意犹未尽。良久，他叹口气，说了句：“女人真是好东西啊，你说是不是？”
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不想再跟他讨论什么，随便说了几句，就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陈医生对女人是有一些奇怪的癖好。甚至有女病人曾经指责过他有猥亵行为。可是那又怎样？换了是你，整天待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你能保证你有多阳光吗？
医院其他女医生，是不怎么愿意跟他接近的。但王皓雯不同，她亲切、自然，没有丝毫不安，而且表现得还颇为亲热。
下班前，我终于鼓足勇气，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尽量放松语气，就好像上午没有发生过她摸我的事情一样，我说：“你看你，来了这么多天，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她笑着说：“我怎么会生你气呢，想你还来不及呢。”
她的话让我脸烧烧的，那时还真是单纯，一点也不习惯和女人这么说话。于是我就说：“我请你吃饭吧，这么久没见了。”
她说：“好，那你说个地方，你先去，我再找你。我这里还有点事，要迟一点。”
从那以后，我发现，她从不会当着医院里其他人的面，做出跟我熟悉的样子来。即便我们俩要一起去干什么，她也一定会找借口，让我们一前一后地走。
相比她跟其他人那么容易自来熟，对我厚此薄彼，让我很不舒服。
可是我又找不出指责她的地方来。她总是做得很巧妙，让我有苦难言，又隐隐奇怪。
我足足等了40分钟，她才姗姗而来。
穿着我之前夸赞的长风衣，脱下衣服后，露出没有一处不熨帖的连身裙，我突然觉得，她是这样漂亮，之前对我的怠慢，都得到了补偿。
那天我们吃的是山西老面馆，我还记得她要了一份油炸糕。后来面上来后，我拿起醋瓶，问她要不要加点醋，她冲我微微一笑，说：“你还记得我爱吃醋啊。”
我顿时愣住了，她这话是别有深意，还是她就爱吃醋？
最糟糕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她爱吃醋。我几乎完全不记得她到底有什么爱好了，吃的、穿的、用的，统统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那时很爱穿护士鞋，穿衣颇为土气，身材也比现在要胖。
那时我对付她游刃有余，正好像和现在的我们换了一个位置。
果然，见我发愣，她立刻大笑起来。
“逗你玩哪，我就知道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尴尬，心里又为她这么诡诈觉得快乐。她可真出息啊，几年不见，竟越变越可爱了。
“那你到底爱吃什么，告诉我吧，以后我也记得，不要再犯错误了。”
无师自通，我顿时也会调情了。
“你自己去猜，”她调皮地笑，“猜出来的才能记得住。”
就是在那天吃饭的时候，她提议说，天气暖和了，要是能找到周末放假，想叫我陪她出去，骑自行车远游。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提各自的婚姻状况。就好像我们俩都还是单身一样。我是到后来偶然听医院里的人讲，她早已有了丈夫，还有一个5岁的儿子。我当时默然心算，她是20岁左右选择回老家医院去工作的，如果这样，那她回去没多久就结婚了。
她的婚龄比我长，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显得比我老道得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