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略骑着自行车，飞驰在一条林间小路上。路边野草疯长，金钱松的树干光秃秃地直冲到云霄，才展开枝叶，像一朵朵怒放的烟花，枫香、榉树、香樟相互依偎，共同交织成苍翠的森林。阳光如利剑刺破树冠，照见白雾在林中弥漫，四处弥漫着清新好闻的气味。
杨略将双脚蹬得飞快，高大的乔木一闪而过，眼前逐渐变得开阔。森林退到身后，无边的草甸取而代之，随风起伏的绿草间，闪烁着红黄蓝紫各色花朵。天空被白云擦洗得明净湛蓝，一只雄鹰在云间盘旋。
杨略的车子顺坡下行，速度越来越快，起先还追着风，后来，风就落在了后面。浓郁的芳香，伴随旷野的自由气息，灌入他的双肺，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高喊起来。
他的手离开了车把，展开双臂，抬起了头，迎着浩荡清澈的长风，大口大口地呼吸，心里奔涌着强烈的快乐。
这时，他感到肩胛骨有些发胀。他知道，时候到了。
继而膨胀感越来越强烈，他大叫一声，一对翅膀忽然伸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慌张。因为每年的夏天，他都会长出翅膀。不过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这是男孩子的秘密。
刚伸出的翅膀还有些湿漉漉的，像刚孵化的小鹰，显得娇弱无力。也难怪，如果我们把双腿蜷缩起来，一年都不去用，也会变得瘦弱不堪的。不过，在夏天的热风中，翅膀舒展开来，一下子就干透了，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杨略缓缓地挥动着翅膀，感到肌肉逐渐灵活有力，然后猛地往下拍动，身体渐渐脱离了自行车。他飞起来了。
他起先觉得有些吃力，动作生疏笨拙，身体一上一下，好几次差点挂到了灌木丛。但很快他就掌握了技巧，身体在平稳地上升。这时，一股大风从森林里呼啸而来。他灵活地驾驭着大风，像海里的冲浪者，接着风力，一下子冲上了高空。
“呀呼——”
他自由地翻着筋斗，来到云层之上，然后敛起翅膀，开始往下俯冲。他像超人一样伸出右手，急速地穿透云层，身上的衣服泼喇喇响。快要接近地面了，他才把翅膀平展着，形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开始像雄鹰一样轻松地滑翔。
他看到草地上有牛羊在安静地吃草，河流闪着亮光，蜿蜒地流淌。接着，他飞到了森林上空，看到蓊郁的树木中间，有个蓝色的湖泊，游弋着许多洁白的天鹅。他朝着湖泊俯冲下去……
忽然，一道炽热的光线从头顶穿过，带着尖锐的破空呼啸声。他一回头，是一个黑色铁甲武士，背上的飞行器喷射着光焰，急速地追赶上来，手里的激光枪射出一道道亮光，往杨略身上招呼。杨略措不及防，一时心慌意乱，只顾用力地拍动翅膀，身体上下翻飞，躲开激光，不多时，就浑身大汗淋漓，又被大风吹干。铁甲战士越来越近了，杨略一回头，就看见那张狰狞的脸，皮肤黑得像锅底，生满了疣子，嘴巴张得老大，露出黑黄的尖锐牙齿。
这一照面，让他心惊胆战，翅膀麻木了一下，身体猛然一坠。他振作起来，用力扇动翅膀，又往高空里飞去，但这一来反而害了他。向上爬升的时候，翅膀铺展在铁甲战士面前，成了活靶子。一道激光穿通了他的翅膀，顿时出现一个焦黑的圆洞。
他大叫一声，往一个山谷陨落，眼看就要撞到坚硬的岩石……
“略略！起床啦……”
一个声音由模糊到清晰，将杨略从梦境中扯回来。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是爸爸站在面前，白色挺括的衬衫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真丝领带。
杨略清醒过来，晃晃脑袋，把梦境驱赶出去，身上还流着一片冷汗。
“做梦了？”爸爸在床边坐下来。
“嗯，梦见长了翅膀，正飞得高兴呢，后面来了一个铁甲战士，一枪就把我打下来了。”说到这里，杨略嘿嘿一笑，有些惭愧。毕竟，自己都十八岁了，还做这么幼稚的梦。不过爸爸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在爸爸眼里，儿子永远不会长大。
杨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爸，你要出发了吗？”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早上六点。今天是新学期报到日，暑假过完了，接踵而来的是让人闻之色变的高三。而爸爸呢，恰好要出差去美国，为期三到五个月。
“是十点的飞机。不过，我想早点出门，先去趟公司，交代一些事情，然后再去机场。你知道的，我这一走，恐怕要三五个月呢。”说这话的时候，爸爸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最近他的脸色不太好，呈现出淡淡的棕黄色，眼角的皱纹变深了，重重的眼袋显得无精打采。
“爸，你昨晚没睡好吧？”
“最近老是这样。事情太多了，人就陀螺似的停不下来。不过啊，到了飞机上，我倒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
爸爸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从杭州到洛杉矶，的确要在飞机上呆十几个小时。爸爸是个劳碌命，平常也闲不住，家里、公司里，有的是操心的事情。飞机上没事可干，只好休息了。
“可飞机上能睡踏实吗？得坐那么长时间，脚都得肿了。”
杨略念叨着，穿好了衣服。一件绣着蓝色校名的短袖T恤，一条宽大的运动裤。这是他们的校服，平常是不愿穿的，可今天是报到日呢，难免要形式一下。
“爸，我去机场送你吧。反正，今天是报到，晚点去没关系。”
爸爸正要说话，房间门口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略略，我送你爸去机场，你就别去了，吃了早饭就去学校。”
话音刚落，妈妈出现在门口，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但要分别三五个月，难免会舍不得。杨略这样想着，就有些感动，心里甜丝丝的。
“妈，你们想要卿卿我我，不要我这电灯泡了？”
说完就笑起来。可妈妈却没笑，眼眶闪着泪光，转身出去了，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有些沉闷。爸爸附和着笑了两声，但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只是说：“往后你就读高三了，是得珍惜时间，今天到了学校，欧阳老师肯定会开班会，说说高三的注意事项，你可别错过了。”
杨略察觉到一些异常。他们这是怎么了？估计是妈妈不愿爸爸出远门，两口子为此还闹着小矛盾吧。
“明知我高三了，你还去美国……”
杨略轻声嘀咕着，爸爸听到了，就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想陪你啊，不过一来呢，我觉得你长大了，总要独当一面，不需要我陪。二来呢，我去美国谈合作，也算进修，机会难得。而且，我们还可以写信啊。这可是我们的老传统了。”
父子二人顿时沉入甜蜜的回忆中。读初中时，杨略叛逆了，不思进取了，爸爸就写了十封匿名信，让他洗心革面，受益匪浅。读高中时，杨略遇到车祸，忽然觉得努力学习，或是不思进取，其结果都是死亡，于是质疑人生的意义，爸爸又给他上过十堂课，谈人生意义，谈人生规划，让他确定了人生目标，从而走出了低谷期。杨略还想着，到高三了，进入人生关键时刻，爸爸应该与时俱进，给他更恰当的指导，更强大的动力，陪他度过艰难的高三。
“爸，你是不是又想写信给我上课啦？”
“对啊，我刚刚冒出一个想法。”
“是什么呢？”
“那就看你现在最需要什么了？”
杨略假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我最需要的，就是明年的高考试卷。”
“好，我让美国联邦调查局帮忙，有他们出马，偷个试卷，还不是易如反掌？”
“啊？那还是算了吧，别因为我影响了两国友谊啊。”
他们笑着走出房间，在餐桌前坐下。妈妈精心做了早点，有水果蔬菜沙拉，刚烘烤的泡芙面包，煎成心形的鸡蛋。窗台上的一盆雏菊刚刚睡醒，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露珠。妈妈已吃过早饭，正在给爸爸检查行李。
杨略有些奇怪，以前可都是三人一同早餐的呀，尤其是这告别餐，妈妈哪能不上桌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老两口真的闹不愉快了。他继续往下推理：难怪不要我去送，原来他们想趁机修复矛盾呢。这么一想，逻辑上就全都理顺了。杨略嘿嘿一笑，喝了一口牛奶，嚼起香酥的面包来。
“爸，你给我解解刚才的梦吧。”
杨略是经常做飞翔的梦的。有时用翅膀一飞冲天，有时拍动手掌也能低空飞行。而且每次梦里，都是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因为杨略一直觉得，夏天是充满传奇和浪漫的时节。可惜啊，暑假过完了，高三开始了。而就在这节骨眼上，重新梦见飞翔，意味着什么呢？
爸爸说：“梦见飞翔，就是向往自由。略略，你觉得不自由吗？”
杨略立即做痛心疾首状。
“我是苦逼的高三生，哪还有自由？唉——”
“所以你就梦见铁甲战士了？”
“对！那个铁甲战士，肯定就是高考，瞧他那模样，黑不溜秋，精巴干瘦，还一脸凶相。”杨略说着，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
“嘿嘿，怕高考怕成这样……”
这话似乎伤了杨略的自尊，他就沉思了一会儿。
“倒也不是怕，可我听别人说起高三，都是暗无天日，形同坐牢，整天炒冷饭，搞题海战术。而我呢，恰好又是最喜欢自由的，就像你说的，发挥自己所长，像做点喜欢的事，比如写点诗歌小说。所以啊，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适应那种生活。”
爸爸也陷入沉思，正要说话，妈妈拖着大箱子从房间里出来。
“启清，我们得走了。小李打来电话，他已经在楼下等了。”小李是爸爸的助手，有时也兼任司机。
爸爸吃得不多，擦了擦嘴巴，站了起来。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子晃了一晃，赶紧用手扶着桌子，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子，脸色顿时变得蜡黄，眉头紧紧锁起。
杨略吃了一惊，站起来要去扶他。
“爸，你怎么了？”
爸爸吐了口气，闭着眼睛摆了摆手。
“没事，坐久了，猛一站，就容易晕。”
“哦。”杨略点点头，这倒也是常事。他平常喜欢坐着马桶玩手机，坐得久了，站起来也会眼冒金星，或者双腿发麻，这是大脑供氧不足所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爸爸的反应，难免有些过头了。
幸好爸爸很快就恢复常态，表情宽舒，带着淡淡的笑意。
“略略，你吃完饭，把碗洗一洗，然后去上学吧。”
“好，爸爸你路上小心。”杨略心里到底有些不安，就跟上前去。
爸爸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身来，伸出双臂，一把将杨略抱紧。杨略有些发懵，虽然他们父子俩关系不错，可是很少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不过，这种温暖亲近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爸爸搂了一会儿，感觉到儿子结实的肌肉，就用力地拍拍杨略的肩背，才松开了手臂。
“儿子，你可真是长大了。好了，爸爸走了。”
“嗯，爸爸再见，到美国多打电话多写信啊。”
在拥抱的时候，杨略明显感到爸爸消瘦了，皮肉有些松弛。等爸爸回来，一定要和他多多锻炼，打篮球啊，跑步啊，什么都行。电梯门合上时，杨略用力挥挥手，似乎看到爸爸的眼里隐隐闪着泪花。当然，或许那只是顶灯照在爸爸眼镜上的反光罢了。
虽说对高三有些恐惧，但杨略毕竟素性潇洒，所以真的开学了，就觉得高三和往日也没什么区别。正式开学的第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听了一天课，完成了作业，等吃过晚饭，就拿着新买的篮球，去体育馆找自己的队友。
正是江南九月，傍晚炎夏稍退，暖风依然熏人，霞光从西边平平地射来，将教学楼和梧桐树染得像云彩一般橘黄。花坛里小路边，都藏着小音箱，演奏着清新的钢琴曲，叮叮咚咚，像是清泉在林间鸣响。
杨略不禁身心愉悦，脚步轻便，踩着音乐的节奏，不多时就来到体育馆。教练韩琦正在篮球场上给一些球员训话。那些球员基本上是高二的学弟，之前的板凳队员。还多了几张陌生脸孔，从黝黑程度来判断，应该是高一的新生，刚刚经过军训的炙烤。
杨略不由疑惑，自己的搭档陶坷坷、高恒等人怎么都没来？倒是那些高二的学弟们看到杨略，无不露出喜悦的表情，暗暗点头招手，又炫耀着对身旁的高一新生轻声说：
“看到了没？这就是杨略，三分王！”
杨略一听到这个称号，立即回到了上学期的全市篮球决赛之中，听到了观众的呐喊声，也闻到了汗水辛辣的气息。当时临近终场，他们王者队眼看要落败，而就在最后一秒钟，他的一记三分球命中，扳平了比分，此后又在加时赛中与陶坷坷刀剑合璧，力挽狂澜，拿下冠军，一时让人津津乐道，成为一中的传奇。高一新生显然也听说了杨略及其王者队的光辉业绩，目光中满是崇敬。
韩琦发觉他们心不在焉，循着他们的视线，看到了杨略，却一脸惊讶。
“杨略，你怎么还来？”
杨略比他更惊讶，在他看来，球队就是他在学校除了教室以外的的另一个家。
“我不该来吗？”
“你高三了呀！”
“高三就不打球了？”
韩琦身材健硕，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拍他的肩膀，笑了。
“打球可以，但肯定不能打比赛。”
“这是哪门子规矩？”
“当初重建球队的时候，校长下过死命令，高三学生绝对不能参加比赛。你忘啦？”
他们一中在篮球比赛中曾有辉煌战绩。但自从换了校领导，对体育事业并不重视，一时间球队人才凋零，后来几乎是逢赛必输。韩琦痛心疾首，发誓要组建一支强队。校长同意了，但只允许高二学生参加。韩琦如获至宝，平常在操场上用心观察，将杨略、陶坷坷、高恒以及钟峰等篮球高手收罗起来，前锋、中锋、后卫齐全，队伍极为强大，终于重塑辉煌。只可惜，辉煌之后，竟然就是落幕。杨略有些泄气。
韩琦的脸上也露出落寞的神情。
“陶坷坷他们刚才来过了，我本来想着，人才难得，干脆再带你们练一阵，参加秋季省里的篮球赛，谁知道教导主任刚好从这里过，硬是把他们拖回去了。”
“教导主任？”
“就是沙元振，你们的英语老师。”
“哦，是沙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