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腾闻言神色猛的一变，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拳。他第一反应是想呵斥苏琢，让她别胡言乱咒，铭心院固若金汤哪里会大火冲天！转念再想到白天池镜对他说的话——此番费神出手相助全因阿琢需要你的驱魔体质，今晚是你履行义务之时，若阿琢因你司徒腾之故有丁点闪失，我保证定会亲手一寸寸捏碎三王爷的骨头。
池镜说话的时候笑容很亲切，司徒腾却明白他绝对说到做到，池镜是司徒腾承认的第一个“无毒不丈夫”者。
泰泽一脉不缺沙场上的勇士智将，但擅于鬼蜮伎俩的谋士就稀少了，唯一可以与苏绛周旋一二的只有天文地理样样涉猎的方易师，可方易师生性仁慈大度，胸中城府只为达济天下，他想出的应对计策防守有余攻伐不足，苏绛又擅长不达目的不撒手的连环毒计，带着一股子数十年横扫后宫的妇人阴毒，方易师往往苦笑着喊吃不消。
不过这样令王府诸人头痛了数十年的顽疾，池镜接手三日就药到病除。在池镜眼里，苏绛的宫斗段数还不如小白兔似的池涵，毕竟苏绛叛出南陵前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子，哪里会去真的钻研阴私手段，撇去一身毒术武功后阴人技巧还不如宫里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惠贵妃，人家才是真正靠这门手艺上位的。
池家作为南陵常青不倒的裙带大族，族里出过的最多的人才便是嫁入别家的正夫、宠郎，宫斗宅斗教材是用来启蒙识字的。池镜十岁就写过文章论如何一箭四雕在为妻主牟利的同时干掉情敌，兼又加深与妻主的感情并令家族受益，得到池爷爷的高度赞赏。这篇文章池涵十岁时拜读后还写过五千余字的感悟，一字一句拆开分析，每一环计谋都吃透悟透，还提出令整体计划更加完善的意见三条，池爷爷很是欣慰。
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个需要她真正绞尽脑汁去打败之人的苏绛，如何同池家如此教育出来的精英分子池镜斗？
这样的精英却简单粗暴的用语言威胁了司徒腾。可以看成是将司徒腾当成自己人，也可以看成根本不屑费神施展计谋来对付他这武夫，无论哪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琢确实有问题。
苏琢需要他的驱魔体质，以此逆推，不难想象苏琢身染魔气。魔气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司徒腾并不清楚。他下午去拜访了趟方易师，方易师听闻缘由之后十分诧异，告诉他苏琢多半有心魔。
方易师将很多修士的专用词转换成通俗语言对司徒腾说，“心魔才是修行途中最大的死敌，比雷劫更险，很少有修士能彻底驱净心魔，一旦产生，身死道消还算好下场，倘若入魔就再无回头机会……苏琢小姐年纪那般小，修行速度又快得不正常，很可能是修士中一种罕见的存在，叫‘转世仙胎’。”
“何为转世仙胎？”
方易师可惜的摇摇头，“修士渡劫失败后除非机缘巧合，唯摸到成仙契机的大能者方才做得到魂魄转世重入轮回。重生后有一定几率能苏醒前世记忆，包括修炼的功法、境界等，这样的人就叫‘转世仙胎’，要比寻常修者更有机会问鼎大道。不过转世只能驱除魔种，无法消除心魔。”
司徒腾瞬间就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苏琢很可能前世因心魔而渡劫失败，今世重生，心魔随记忆的复苏也重生了？”
“不过是猜测。”
“若真是如此，我该怎么做。”
方易师笑道，“小侯爷，方某初见您时就说过，您天生是大道宠儿，乃修行奇才，何不踏入修行路与苏琢小姐成就神仙眷侣呢？”
司徒腾神色坚毅，“恩未报。”
方易师反问，“报恩与成家，可有冲突？”
司徒腾一愣，才想开口又被方易师打断。
“小侯爷的心结可是苏琢小姐乃苏家女子，与苏绛同族？”方易师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他和蔼的笑着从果盘里递来一枚冬枣。这颗枣子又小又青，看起来就不怎么可口，然方易师的小院子里没有一样是凡间俗物，这颗看似冬枣的果子定然是枚灵果。
司徒腾不明所以的接过果子放入口中，方易师继续道，“此乃青龙枣，非修士亦可食用，有凝神培元之效，味甜。”
甜字音才落，吃不惯酸物的司徒腾已经五官皱成一团，碍于方易师坐在对面实在不好吐出，只能囫囵吞下，灌下大半杯水才缓过来，舌尖上的酸涩仍没有去干净。
方易师微笑着又递来一枚。
司徒腾迟疑一瞬，心中叫苦的接了，果子拈在指尖迟迟未入口。
方易师看着他，热情的抬手，“小侯爷，请啊。”
盛情难却，司徒腾准备整个吞下。
方易师抿了口灵茶不急不缓道，“不嚼，也就不酸了，但也不甜了。”
司徒腾有点尴尬，不得已轻轻咬了一口，忽然间从果皮里溢出满口香甜，将他舌尖上的酸涩去得一干二净，神思骤然清明，一股温温热热的暖流随着果汁淌入胃内，他若有所思的顿住。
方易师稍等片刻再往他手里放了一枚果子，“灵果也有长坏的，更何况是人。吃到一颗酸枣，难道以后再也不吃枣了？王爷并非度量狭小之人，这点小侯爷最是清楚不过。王爷情路艰难，半生磋磨，再没有人比王爷更希望你们兄弟俩能找到一个好姑娘安度一生了。”
司徒腾与苏琢二人守在铭心院压力最大的正门前，他跑了会儿神，忽然心念微动，“你因何起的心魔？”
苏琢正与宵风沟通心念，元春潮那边已经遭遇药犬，元春潮与其过的最初几招险象环生，渐渐的能应对了。苏琢才舒一口气就被司徒腾吓得一个激灵，惊疑的抬头望去，只凝视，神色变幻却不言语。
司徒腾被苏琢盯得脊背发紧，他怎么觉得自己才是被试探的那个？
苏琢冷冷淡淡的开口，“紫金葫芦呢。”
司徒腾一愣，道，“在屋里。”
紫金葫芦还是在青鸾遗迹里捡到的。当时他像是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走到一片沙滩上，说不出名目的杂物遍地，更有七扭八拐的线条密布，看着像是某种阵法，正中央就歪坐着那只紫金葫芦，塞子滚落一旁。他从一堆杂物里伸手将紫金葫芦捞起来闻了闻，酒香浓郁，可惜空了。没研究多久宵风忽然冒出来将他带去救苏琢，苏琢靠他身上的阳气醒过来，然后倒了些冷茶水进紫金葫芦刷洗一番又拿来给他喝，结果他就体会到何为洗精伐髓之痛。
遗迹里并没有适合三王爷的丹药灵草，也没有他和侑贵趁手的兵器，司徒腾就将合眼缘的紫金葫芦带出来了，别的什么都没拿。方易师说这玩意儿是他也说不上来的某种仙器，但目前没有被激发，看着像是凡物，只要装水每七七四十九天就会自动酿成美酒。司徒腾很喜欢这酒，但不敢多喝，循序渐进到如今他一月最多也只敢饮半两，不然不受控制的力量能叫他痛不欲生上几天几夜，所以司徒腾曾一度认为苏琢默许他带走紫金葫芦是报复。
苏琢有些不满的扫他一眼，“为何不带在身上。”
司徒腾诧异，“带着干嘛，打架的时候开瓢用吗？还是你馋了想喝酒？”
紫金葫芦的硬度他是做过试验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给人开瓢绰绰有余。
苏琢淡淡转过身，“我给你护身用的。”吞了口唾液，她并没有否认怀念神酿了。
司徒腾顿时喜上眉梢，伸出爪子就想搂她的肩，“那你绣个荷包给我？”
苏琢仿佛脑后长眼默不作声的让过爪子，“荷包能开瓢？”
司徒腾早有准备的也跟进一步，硬是搂住不放，“你究竟为何入魔？”
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苏琢闭嘴。
怎么回事？先是缺根筋的宵风直指真相，再是武夫司徒腾前来逼问，转话题大法都失效，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苏琢一直以为最先发现的会是池镜，都琢磨好了如何应对付，偏偏池镜佯装不知只字不提，用来对付心有七窍的池镜的招数根本不适用于大开大合的司徒腾，苏琢有点欲哭无泪。
司徒腾瞅着她瞬息不放，大有互熬一夜的打算，看来是不能善了了。苏琢面无表情的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
“嗯。”司徒腾觉得自己比以前大度多了，至少在青鸾遗迹里面他还无法忍受苏琢和别人纠缠不清，现在看着池镜、宵风、元春潮、池涵这几位苏琢名册已定的后院成员，除了想每日每人揍三顿以外似乎并无杀意。何况苏琢乃转世仙胎，她说的是前世之事，有一个人就有一个人吧，谁活过一辈子心里还没一个特别点的人呢？
司徒腾装作自己心平气和的问，“那个人怎么了？”
“他死前，说喜欢我。”寒冷的夜风中，月光仿佛也结了一层冰霜冻在苏琢肩头，苏琢嗓音平稳且冷淡，好似真的只是随便聊聊上辈子的事。
临死表白，也算情种。司徒腾示意她继续，手底下强硬的地将苏琢往怀里塞，也不嫌自己在比试台上出过汗一身练功服还破破烂烂。
苏琢失神的遥望传来打斗声响的地方，“他还万分确定的说，我也喜欢他。”
司徒腾立即瞪眼，“要不要脸，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才惊觉，我确实喜欢他很久了。”
司徒腾面色怪异，努力忍了又忍，飘出酸味，没好口气道，“后来他死了，你求而不得，所以生了心魔？”
苏琢缓缓眨了下眼睛，“不，他点醒我之后立马就死透了，但是留下一句遗言。”
“什么遗言？”
“他说，他胡扯的。”
司徒腾勃然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怎么有如此无聊之人死前还拿这种事寻开心？！”
“是啊，无聊透顶。”
司徒腾额头青筋直跳，恨不能穿越时光回到当年一脚踩烂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让那厮半字遗言都说不出来！自己气了半晌，才不轻不重的拍了下苏琢的后脑勺，仿佛想将她的这段记忆拍出脑袋，“知道那么无聊你还犯什么蠢！”
可是，他把什么都给我了啊……这句话苏琢没有说出口，纪染究竟给了她多少东西，就连莲业都不是很清楚。
忽然间，苏琢觉得遍体生寒，心魔因为她陷入记忆而蠢蠢欲动。
他说——能让我纪染死的，今生独你一个。
他说——能让我心甘情愿去赴死的，只有我的朝若。
他说——你啊，欠我一段大好姻缘……
起先，碧海仙灵并不懂这三句话为何意，如果当时能想明白就好了，这是纪染临终前为数不多的说漏嘴的话。后来碧海仙灵懂了，却为时已晚。纪染为他而死，而他并没有让纪染死得其所，万念俱灰之下碧海仙灵选择逃避。
自散魂魄的理由可以找出冠冕堂皇的几十条，为碧海宫、为徒弟、为天下……然而这一条才是真正的缘由。
碧海仙灵对不起纪染，所以纪染死时埋下的魔种爆发，吞噬了她软弱的心灵。
苏琢的瞳孔瞬间黯淡下去。
她听见耳边传来木屐踢踏声，空灵又诡异，她知道自己应该叫司徒腾，却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片刻后，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捧住她的脸，赤金羽衣染红了碧眸。苏琢艰难的抬起眼，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阿染……”
“诶，别哭。”
“……抱抱我。”
“你让我抱就抱，那多没面子？”
心魔纪染笑吟吟的欣赏够了她哭唧唧的模样，才赏赐般伸出手臂一把将人勾过来，“哟，肉了！小子日过得不错啊，你这个天打雷劈的！”
习惯的讨厌的口吻，永远都无法习惯的冰冷的怀抱。
他滚烫的体温，早已悉数给了碧海仙灵，只因那生长于冰冷孤寂海底的水精向来渴望那一份炙热、明亮与鲜活。
苏琢嗅着他身上阴冷的鬼气，不顾自己体内的阳气快速流失，受先前回忆往事引发的心境影响，她甚至想就这样抱到天荒地老吧，这条命赔给他，赔他一段大好姻缘，无论做鬼还是做魔，她都甘之如饴。
心魔纪染却脸色一变，阴测测的推开她，“休想，我要你何用！我用自己的修为养你那么多年，最后落得何等下场，你个狼心狗肺的！”
苏琢止住眼泪，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任打任骂，被骂两句似乎还能舒坦点。
可惜心魔就是心魔，无论苏琢冒出什么念头心魔都是第一个知晓。
“犯贱！”心魔纪染眉头一挑，上来就是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毫无怜香惜玉。
苏琢重重挨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舒坦，反倒心里窝火。想了想，不对呀！司徒腾不就在身边，这鬼纪染如何现身的？扭头去看，司徒腾果然不见了，正在五十步开外和四名黑衣剑士打得热闹！苏琢怒从心起，刚叮嘱过不准离她三步远，盏茶时间有没有！？
“司徒腾！！！”
心魔纪染愕然，难以至信的瞪向苏琢。
苏琢转过脸认真的对他道，“阿染，今晚有点急事，下个月我们再叙。嗯，这一巴掌我记住了！”说完就怒气冲冲的直奔司徒腾处。
纪染眉角狠狠一抽：记住？记住什么了？我在你居然还拔腿就跑，这又是哪只狐狸精？！
狐狸精司徒腾许是嫌破破烂烂的练功服碍手，早脱掉扔了，挥臂一拳抡爆黑衣人的长剑，贴身就是记泰山靠，黑衣人喷血狂退，五脏六腑尽数震碎，直接就不省人事了。
从所未见如此暴力粗鲁之狐狸精！
苏琢由身后接近直接抬脚劈向司徒腾腘窝，司徒腾哪里想得到苏琢过来不是帮他破剑阵而是坑队友的，毫无准备的就软下去了，倒是正巧避过一支直射喉咙的歹毒暗针。司徒腾这双膝及地的一跪，令直冲过来补位的另一位黑衣人大惊失色，以为他要发什么绝招凌空一个高难度的急转身，剑阵顿时就乱了。
司徒腾正要发怒，忽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抬头一看，三把气流凝聚成的长剑就悬在他脑袋上方，心里忽然冒出四个字：以剑入道。
刺啦几声，段数差得太多根本无从抵挡，好不容易闯到这里的四名黑衣人彻底交代。
司徒腾想凶苏琢的话也噎在喉咙里，三把气流剑还在滴溜溜的转寻找下一个目标，司徒腾沉着脸拍拍膝盖，“苏、琢！”
司徒腾还在重新酝酿被吓回肚子里的凶狠语气，苏琢已经软绵绵的吊住他胳膊。
一整条胳膊瞬间冷得凉透！司徒腾这才明白事情有变，捞过苏琢搂在怀里，“怎么这么冷？我才离开片刻你干什么了？”
“……因为你离开了。”
司徒腾望望月色，确实有这种说法：十五夜，逢魔时。司徒腾低头贴住苏琢冰冷的额头，“抱歉。”
“下不为例。”苏琢幽幽望向铭心院门口，心魔纪染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