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发老翁也极为惊讶,见那和尚合掌并香,低念一声“我佛慈悲。”便上前要把香插入香炉中去。
和尚走进娘娘庙,本就怪异,这青年和尚样貌堂正、一身洒然,莫不眼神儿竟是坏的,才将此处误认成了佛堂,将“红薯娘娘”认成了佛祖?老翁猛地醒过神来,上前相询。
受到阻拦,那和尚并未生恼,只是轻轻摆手,拂开前来相阻的老翁,口中朗声道:“五湖连四海,天穹接地方,大同天下,本为一家,又何分你我他家。”说罢微微一笑,顺势便将手上的香插入香炉。
如此阔言壮语!若非是个出家人,必定能成为雄踞一方的人物!君亦衍不禁再次侧目,眯眼看那和尚。那和尚却并未瞧他,转身后反倒是盯着未夏含笑打量了一番,抬手拂动一下颈上的佛珠,略略颔首,并掌低念道:“心有慈悲,佛有善报,施主所求必能如愿。”说罢似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的身后。
未夏愣了愣,下意识地转头,袖袍下,君亦衍正握着她的手,是十指交叠的姿态。
所求必能如愿,她所求,所求统共只有一个……心怦怦直跳,连带着手都颤了起来,君亦衍察觉,关切地俯身询问。未夏却松开他的手,拔脚追出庙外,急喊道:“大师留步!”
青年和尚已走至庙外的一株老枫树下,正弯身抱起一只瘦弱无辜的幼小猫仔,闻言转身,无惊无讶。
心脏狂跳不已,手捂住胸口,齿咬着唇瓣,心中惶怯又期盼,未夏快速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上前施礼道:“方得吉言,感激不尽。只是未夏心中尚有一丝混沌,还请大师解惑。”
和尚抚了抚怀中的猫仔,抬手笑道:“施主请讲。”原本清明温和的眼底却浮上一丝笑意,带有几分了然。
未夏咬了咬唇瓣,问道:“请问大师可知……可知我所求为何?”
和尚淡笑,抬目看向庙堂的方向:“心之所想,梦之所愿,施主所求,为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一颗真心。”
心颤了颤,未夏猛地抬头,激动地上前一步:“那大师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是预见还是……还是只是祝福?”
“何谓真何谓假,”和尚抬指轻抚猫仔,笑意吟吟道:“小僧只可告诉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是否预见,施主将来自可知。”
心中又高兴,又激动,未夏连连道:“未夏并非冒犯,只因太过激动,还请大师不要放在心上!”
“佛本无心,自无介怀。”和尚浅笑摆手,垂头缓缓为怀中的猫仔梳理着打结的毛发,悠然道:“佛语言善有善报,心怀慈念,救济世人,施主良善,自能得善报。”
“善有善报……”未夏看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回头看一眼庙宇,慢慢道:“可我并非教徒……就连我捐红薯救济穷人,也是出于私心与无心……行善,非我本意,我……并不是一个真心的善人啊!”
“善即为慈悲,慈悲即为佛。无关教徒,佛已在心中。”和尚摇头而笑,目光慈和:“何况行善不分有意,只论有无,施主无需自惭,是业报亦是福分。”
“福分……”未夏喃喃重复,抬起眼,缓缓淌下泪水:“可是我怕,怕……总不能永恒,福分……总也有消散的一天。”上一生,遇上任禹是她最大的福分,可她最终还是失去了他,老天太强大,又太懂得如何摧毁。
“施主不必如此,”和尚轻叹一声,怜悯道:“人便是苦今生修来世,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事物皆有起灭,便连佛法也不能例外,然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人会死,福分会消散,却不会消失,若有缘,自能重聚。轮回,岂非永恒?”
“永恒为轮回,苦今生,修来世……”未夏低声复念,目光空洞,呆滞如偶。
一双手从身后拖住她,身体被拥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回身看一眼拥着自己的人,那张脸,那熟悉的眉眼中的痛和担忧,只看一眼便让她泪如雨下,心痛如斯。
他只是拥住她,不说话,却似懂得她的脆弱与无助,爱怜地轻拍她的肩背,无声的陪伴和安抚。
“大师,我不懂,我不懂!”她忽的抬起一双泪眼,涩然道:“您说轮回便是永恒,人是苦今生修来世!若是这样,若是这样……死后跨过奈何桥,喝过忘魂汤,忘尽前尘事,谁还知道那些修过的苦和珍贵的福分,从落地起一切又要重来,岂非世世修,世世苦?”
“有人忘,总有人记得,此便为执念,”和尚耐心道。怀中的猫仔听到哭声,探出头来,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歪头外脑地打量面前哭泣的世人,似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又十分好奇。和尚叹息一声道:“愿由念生,念太深却会令人生惧,本性使然。施主当知,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亦由心生。唯有放开过去,只看将来,方能得宁静。”
“放开过去,只看将来,”未夏摇头,茫然道:“那为何、为何要让我记得?”
“苦之于甜便如同黑之于白、美之于丑,相对相称,施主,不懂得酸苦,怎知何为甘甜?”和尚微笑,颔首道:“此为苦今生修来世之意。”
“酸苦,甘甜……”未夏垂头默想,似悟出了什么,止住泪,抬眸看向和尚:“大师,那我……现在,是苦是甜?”
“生不知前世,死不晓后生,人非生即死,非苦即甜,”和尚含笑道:“施主自问,现在你,是死是生?”
“非苦即甜,非生即死,我……死过,又活过,”未夏痴傻重复,如孩童学语:“死过又活过,现在我……我是死,是生?”
君亦衍却勃然大怒,心疼地将未夏拉到身后,瞪视着对面的人,愤然道:“和尚休要咒人!我夫人活得好好的,自然是生!不仅活着,她还要健康快乐,长命百岁,与我一同享尽福分、偿遍世间甘甜!”
和尚丝毫不恼,微微颔首,转而对未夏和煦笑道:“你夫君这般明白,施主,你可想明白了?”
未夏缓缓抬头,抬眼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的脸上尽决然,双眼隐隐喊着一丝愤怒的戾气,双手圈抱,将她搂在怀中,绝对保护的姿态,仿佛任谁也不能来破坏阻挠。
心猛的一震,脑中豁然清明,大片泪花从眼中迸出,未夏抑制不住激动,喜悦地脱口而出:“活着,我是生!是生是甜!”缓缓站直身体,未夏双手合十,虔诚向那和尚鞠了一躬,道:“苦今生修来世,未夏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和尚淡笑着摆手,转向君亦衍,合掌颔首:“得必有失,失必有得,全凭一念。施主,惜福。”说罢抱着怀中的猫仔悠然离去。
“多谢大师!”双手合十,虔诚行礼,再望一眼那洒脱的一袭僧衣。猛地转身扑进那具早已等待着她的怀抱,她紧紧地抱住他,喜悦不能自抑,缓缓淌下泪来。
他更紧的回搂住她,想将她嵌进身体一般,感受到肩头的湿润,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抚她,手却微微颤抖。
“你是怕会与我分开么?”他心痛地道,埋首在她肩窝中,一贯噙着笑的嗓音此刻却绷紧颤抖着:“我就在你身旁,为何还要害怕?”
未夏缓缓摇头,心里堵着很多话,却无从说起。他忽然激动起来,猛地捧起她的脸,望着她,眼里又痛又热,仿佛要将她灼伤融化。他道:“未夏,你信不信我,信不信我?”
“信,我信!”她在他掌心狂乱地点头,大喊着回应。
他却是更激动了,捧着她的脸,颤抖而温柔地笑着:“你若怕福分不够,我便去买更多的山,更多的土地,种很多很多的红薯,救济更多的穷人,让全君国再没有人挨饿……攒很多很多的福分,这样我们就有用不完的福分。”他凝视着她,眸底深浓,双手渐渐不再颤抖,坚定而柔韧:“我答应你,永不会离开你,到这一生结束,下一世开始。不牵你的手,不过奈何桥。这样,算不算永恒?”
回程时天已经深了,街头格外安静,马蹄声便格外的清晰。娘娘庙中的偶遇和之后的失控,使未夏乏困地睁不开眼,整个人窝在君亦衍怀中,沉沉睡着,她像是梦见了很好的事,小手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红唇微启,似要淌出口水来。他不禁看得痴了,情愿就这么一直抱着她,看着她,一生都不够。此生他们才刚开始,竟已盼望着下世!或许他还弄不懂她全部的害怕,却懂得她全部的期盼,因为永恒,并非她一个人在盼着。
身后传来清浅的车辙声,由远及近,君亦衍皱眉回头,望一眼街尾,催动马匹加快速度。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后那车辙声也加快了滚动,始终不近不远地在后面跟着。
再跟了两条街后,扯缰勒马,君亦衍厌烦地转过马头,在原地站定。片刻后,一辆马车披着夜色,从街尽头缓缓驶来,停在了距离他们五丈之外的地方。
从鞍下的布囊中取出披风,给未夏罩在身上,君亦衍眉眼不抬,边为她系好绳索,淡淡地扬起声道:“从庙里便跟了一路,是人是鬼,不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