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难辞其咎,只能贬抑自己,请求宽恕。但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他,巳经没有别人,所以即使祈求宽恕也是对着他说的。她看着他,感觉到身体的堕落,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凶手,望着眼前被他夺去了生命的尸体。这具被他夺去了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初期的爱情。她一想到他们为此付出了蒙受奇耻大辱的代价,就觉得既可怕又可恶。她精神上赤裸裸的羞耻感也传染给了他。然而,尽管凶手害怕受害者的尸体,他还是要把尸体切成碎片,藏匿起来,还是要享用他通过谋杀获得的一切。
于是,就像凶手不顾一切地扑向尸体,狂暴地撕扯它、砍碎它一样,渥伦斯基在安娜的脸上、肩上狂吻不巳。
她握住他的手,一动不动。是的!这些热吻是用他们的羞耻换来的!“是的,这只将永远属于我的手,就是我同谋者的手。”她托起他的手来亲吻。他跪下来,想看看她的脸,但她把脸藏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仿佛控制住了自己,站起身,把他推开。她的脸依旧美丽,却更加哀怨了。
“全完了,”她说,“现在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你要记住。”
“我不会不记住生命对我的意义的!为了片刻的幸福……”
“什么幸福?”她厌恶而恐惧地问道,恐惧不知不觉地感染了他,“看在老天分上,什么都别再说了!”
她对自己说:“不,我现在不能再想下去了。以后再想,等我平静一点再想。”但思考问题所需的平静从未降临。她一想到她所做过的事,她将来会怎样,她该怎么办时,就满心恐惧,竭力想赶跑这些思绪。
她迅速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
“什么都别再说了!”她重复一遍,带着一种使他感到陌生的冷漠而绝望的神情,离开了他。那一刻,她觉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所怀有的羞愧、喜悦和恐惧之情。她不想让不恰当的语言把它弄得粗俗不堪。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仍然找不出语言来描述那种复杂的心情,甚至找不到可以审视内心的方法。
“现在不要想,等我以后平静下来再想。”她对自己说。
但在梦境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的境况会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她每天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两个人都是她丈夫,对她爱抚有加。卡列宁流着泪吻她的手,说:“现在多美啊!”渥伦斯基也在那儿,也是她的丈夫。她觉得奇怪,以前她还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她却笑着向他们解释:这样一来,事情就真的简单多了。于是他们两个就都心满意足。这个梦像梦魇一般,压得她好沉,每次从梦中醒来,她总是充满恐惧。
列文刚从莫斯科回来的时候,一想起求婚遭拒的耻辱,就会全身战栗,面红耳赤。这时,他会对自己说:“以前我因为物理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时候,也是这样全身战栗,面红耳赤。当我把姐姐托付给我的事情弄了个一团糟的时候,我也会这个样子。那又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当初怎么会那么伤心。这件伤心事也一样,时间一过,我就会满不在乎。”
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无法泰然处之,每次想起这件事,他依然和当初一样心痛。他无法平静,因为他对家庭生活渴望巳久,觉得自己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却依然还是单身,而且,现在距离结婚的目标比以往更遥远了。
他和他身边所有的人一样痛苦地感觉到,像他这样年龄的男子不娶亲是不好的。他记得出发去莫斯科之前有一次对见到的牧人尼古拉,(他是一个质朴的农民,列文喜欢和他闲谈)说:“嘿,尼古拉,我想结婚了。”尼古拉立刻像谈论一件毋庸置疑的事一样,回答说院“是时候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可他现在距离结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遥远。位置空在那儿,他在想象中把他认识的姑娘放进去,却发觉她们根本不可能进去。而且,一想到她对他的拒绝,以及他在求婚中扮演的角色,他就羞愧难当。无论他告诉自己多少次,在这件事上他不该受任何责备,但只要一想起来,再加上其他一些令他羞辱的回忆,他都会全身战栗,面红耳赤。他同其他男人一样,也有过一些他认为恶劣的行为,为此他一直受到良心的折磨。但回忆那些恶劣行径,远不如回忆这些微小却耻辱的事情更折磨他。这些创伤永远都不能愈合。那天晚上她对他的拒绝,以及他在众人眼中扮演的令人同情的角色,都在这些回忆之中。然而,时间和工作起了作用。乡村生活中普通却重要的事务日渐冲淡了痛苦的记忆。一周一周过去,他越来越少想起凯蒂。他不耐烦地等待听到她结婚或快要结婚的消息,希望这样的消息会像拔掉一颗烂牙一样,彻底治愈他的心病。
此时,春天来了。这是一个明媚晴好的春天,没什么风雪,气候也很稳定,是个难得一遇的动物、植物和人类都欢欣鼓舞的春天。可爱的春天使列文更加振奋,更坚定了他抛开往事、安排好独立自主的独居生活的决心。虽然他从莫斯科回来的路上拟订的计划还有许多没有实施,但他坚持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过纯洁的生活。以前堕落时常常折磨他的羞耻感,他现在再也不必体会,也就能够大胆正视其他人了。早在二月份,他就收到玛丽·尼可拉夫娜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哥哥尼古拉病情恶化,但不肯接受任何治疗。得知这一消息,列文去了一趟莫斯科看望哥哥,劝说他去看医生并且到国外进行矿泉疗养。他说服了哥哥,借了路费给他,而且没有因此惹恼他,这使列文对自己十分满意。除了忙于春天特别需要重视的农务和读书,列文还有一项活动:他从冬天开始就着手写一本农业方面的书,书的主要内容是阐述劳动者的特性也像气候、土壤一样,是一种决定因素,因此不能仅仅从气候和土壤提供的数据就得出农学论断,而要根据气候、土壤和劳动者不变的特性这三方面来进行推断。因此,尽管他独身一人,或者正因为独身一人,他的时间才排得满满当当。不过他偶尔也有无法满足的愿望,那就是除了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他经常同她讨论物理和农业方面的理论,尤其是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最喜欢的哲学话题他找不到人来分享在他脑海中萦绕的种种思想。
浓浓春意姗姗来迟。大斋节的最后几周,天气一直晴朗而寒冷。白天的阳光下冰消雪融,夜晚气温却降至零下七度。雪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冰壳,马车在没有路的地方也能通行。复活节那天地面上还有积雪,但节后第二天刮起一阵暖风,乌云密布,连下了三天三夜温暖的暴雨。节后第四天,风停了,仿佛要掩盖大自然变幻的奥秘一般,升起一片灰色的浓雾。浓雾中,融化的雪水奔流而下,河面上的冰块破裂、漂动,泛着泡沫的浑浊的急流更为汹涌。直到复活节的第七天雾才消散,团团乌云变成片片云彩,渐渐散去。天空明朗了,真正的春天来了。早晨升起的灿烂太阳迅速融化了水面上的薄冰,温暖的空气在苏醒的大地释放出的水蒸气中微微晃动。陈年的草又返青了,新的草叶像针尖一样冒出来。绣球花、黑醋栗和又粘又香的白桦树含苞欲放。缀满金色柳絮的柳树枝头,蜜蜂嗡嗡忙碌着。看不见的云雀在天鹅绒般的绿色田野和冻结的麦茬地上高歌,凤头麦鸡在积满雨雪水的洼地和沼泽上啼鸣,鹤和雁在高空飞翔,发出春天的欢唱。几乎在冬季落光了毛的牲畜开始在牧场上哞哞叫唤,蜷着腿的羊羔在咩咩叫着的掉了毛的母羊身边嬉耍,孩子们在留有赤脚印的刚刚变干的路面上跑得飞快,池塘边传来洗衣妇快乐的说话声,农夫们修理木头犁耙的斧声在院落里此起彼伏。
真正的春天来临了。
列文穿上高筒靴,第一次不穿皮大衣而是穿上呢大衣,出去照管农场。他一会儿踏在冰块上,一会儿陷人泥淖中,涉过了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溪流。
一年之计在于春。就像春天里的一棵树不知道那些尚未发芽的嫩枝该往哪个方向生长,怎样生长,列文也不知道在他热爱的土地上该进行哪些工作,但他脑子里充满了最美妙的计划和决定。他先到了养牛场。奶牛都放到围场里来晒太阳了,光滑的新毛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哞哞叫唤,想到草地上去。列文欣赏了一会儿这些他连细微之处都熟悉的奶牛,然后吩咐手下把它们赶到草地上去,小牛犊则留在围场里。牧人兴高采烈地跑开做准备去了。养牛场的农妇手上拿着树枝,撩起裙子,没被太阳晒黑的白嫩的光脚踩着四处乱溅的污泥走进围场,去驱赶那些因为春天到来而欢腾不巳的小牛。
列文欣赏了一番今年新产的小牛。它们长得非常好,大的有普通奶牛那么大,帕瓦三个月的小牛个头也和一岁的牛一般大。列文吩咐牧人把饲料槽拿来给它们喂食,并在围场里放些干草。可是,放在院子里的围栏,一个冬天没有使用,巳经断裂了。他派人把木匠找来。按照合约,木匠现在该做打谷机,可他却在修理耙,而那本该在大斋节前就修理好的。这使列文很心烦。虽然这么多年他竭尽全力改善农场松散的管理,但情况还是一直延续下来,他感到非常恼火。他还发现冬天不用的围栏被人放到农场的马厩里,由于这些围栏是用来围小牛的,做得不牢固,所以就弄坏了。此外,冬天他就吩咐检修耙和所有农具,为此还特意雇佣了三个木匠,可现在他发现全都没修好。眼看到了耕地的时间,他们才刚刚开始修耙。列文派人去找管家,可是不愿自己等着,立刻又亲自去找。管家穿着羊羔皮镶边的大衣,和这一天的万物一样焕发着光彩,从打谷场走过来,手上折着一根稻草。
“木匠为什么没在做打谷机?”
“哦,我昨天就打算跟您汇报的。耙需要修理,您知道,到了耕地的时候了。”
“冬天怎么不修呢?”
“可您想让木匠做什么呢?”
“小牛围场的栅栏到哪儿去了?”
“我吩咐过他们放在老地方的。您拿这些人有什么办法?”管家摆摆手说。
“不是拿这些人没办法,而是拿这样的管家没办法!”列文火冒三丈地说。“您说,我雇您来干什么!”他喊道。可是想到这样无济于事,他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只叹了一声气。“对了,可以开始播种了吗?”他顿了顿,说。
“特其诺那边的地,明后天就可以了。”
“苜蓿呢?”
“我派了瓦西里去,他和米西卡正在播种。但我不知道他们做不做得完,地很烂。”
“有多少亩?”
“十六亩。”
“为什么不全部播上?”列文嚷道。
他们只播种了十六亩苜蓿而不是五十亩苜蓿,使列文更加恼火了。根据理论和他自己的经验,要种好苜蓿,必须尽早播种,最好赶在积雪完全融化之前播下去,可他们从来就没有落实过。
“找不到人来干活。您拿这些人有什么办法?三个人没来,现在西蒙又……”
“那您应该把干草的事先搁一搁。”
“我巳经搁下了。”
“人手都上哪儿去了?”
“五个人在做蜜饯(他想说混合肥料冤,四个人在翻燕麦,都快抽芽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
列文很清楚“快要抽芽了”意味着英国燕麦种巳经糟蹋了。他们又没有听从他的吩咐。
“咳,天哪,大斋节的时候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
“别着急,都会及时办好的。”
列文生气地摆摆手,走到谷仓里去看燕麦,然后又回到马厩。燕麦还没有坏掉,他们用铲子在不停地翻动,他们本该直接把它们倒进下面的谷仓的。列文吩咐他们这样做,分派出两个人去帮忙播种苜蓿,对管家的怒气也就平息了。天气这么好,谁还能老是生气呢?
“伊格奈特!”他冲着卷起袖子在水栗下清洗马车的车夫喊道,“给我备马……”
“您要哪匹,老爷?”
“科尔皮克吧。”
“是,老爷。”
备马的时候,列文又叫来一直在附近晃荡的管家,想同他和解。列文同他谈起春天要做的农活和他关于农场的计划。
“运输肥料得趁早开始,赶在刈头遍草之前结束。要不停去耕远处那片地,好留做休耕地。要雇人来刈草,付工资,不要对半分成。”
管家用心听着,显然竭力做出赞同主人计划的样子,但脸上却是列文熟悉的一副不抱希望的沮丧表情,似乎在说:“计划虽好,可还得看天意。”
最使列文伤心的就是这种态度,但这也是列文雇佣过的无数管家共同的态度。他们对他的计划都是同样的态度,因此,列文对他们也就不再生气了。但他觉得伤心,更加激奋地想要抗拒这种总是阻碍他的强大力量。这种阻力他不知叫什么才好,姑且称之为“听天由命”。
“看看我们能不能办到。”管家说。
“为什么办不到?”
“我们至少得有十五个人手,可您也看到了,没人来。今天来了几个,可他们干一夏天每人要七十卢布。”
列文不吭声,这种力量又来反对他了。他知道,按照公道的价格,他们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雇到三十七到四十个人。也许雇得到四十个人,但不可能再多了。但他不得不继续和这种阻力作斗争。
“如果他们不来,就派人到苏里和奇菲罗夫卡去招。我们得想办法把人招齐。”
“我这就派人去,”管家瓦西利·费德里奇垂头丧气地说,“但马的体力都不行了。”
“我们再买几匹。”列文笑着说,“我还不知道吗?您总是这也不舍得买,那也不愿意换的。不过,今年我可不会由着你行事了。我要亲自打理一切。”
“我想您本来休息得就不多。主人亲自照管,我们总是更乐意的……”
“他们是在白桦谷那边播种苜蓿吗?我要骑马过去看看。”列文跨上车夫牵来的那匹浅栗色小马科尔皮克。
“小溪过不去了,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车夫喊道。
“那好,我从树林里过去。”
列文骑马穿过泥泞的围场,出了大门,来到田野上。生气盎然的小马迈着轻快的溜蹄步,在水洼上打着响鼻,摇头摆尾地撒着欢儿。
如果说列文在畜棚和粮仓里巳经很愉快了,那么他在田野里心情就更愉快了。小骏马漫着步,列文的身体也跟着轻微晃动。他沉醉在带着清新雪味的温暖空气中,踏着被脚印碾碎后渐渐融化的残雪穿过树林,看到每一棵树上幼芽初绽,青苔在树皮上复生,内心都欣喜不巳。穿过了树林,一大片广袤的绿色田野如天鹅绒般铺展在眼前,没有露出一点点泥土,只在低洼处散布着零零星星的积雪。他看到农家的马和小马驹在践踏他田里的幼苗,就让路上的一个农民把它们赶开。他遇到农民伊帕特,问他:“喂,伊帕特,快要播种了吧?”伊帕特回答说院“得先耕地啊,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马践踏田地,伊帕特揶揄的蠢话,都没有使列文生气。
列文越往前走,心里越高兴。关于农场的种种计划在他脑海里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好院在所有田野的南面都种上成排的柳树,这样雪就不会积得太久;把田野划分开,六块用来耕作,三块种植牧草;在田野尽头建造一个新的养牛场;挖一个池塘,搭建畜栏,以便积肥。这样,他就可以拥有三百亩小麦,一百亩马铃薯,一百五十亩苜蓿,一亩地都不会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