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瓦什卡·瓦斯洛夫斯基说,“一点不错!当然奥伯朗斯基去是出于好心,可人家会说:‘要是奥伯朗斯基去了……’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列文听见奥伯朗斯基含笑说道,“我根本不认为他比任何一位富有的商人或贵族更不诚实。他们都是凭劳动和智慧发财致富的。”
“不错,可那是怎样的劳动呢?投机倒把也叫劳动吗?”
“这当然叫劳动!要是没有他这种人,就不会有铁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是劳动。”
“但这种劳动同农民或学者的劳动不一样。”
“就算是这样吧!可他的活动取得了成果:铁路,在这个意义上,这就是劳动。可你却认为铁路没有用。”
“这是另一回事。我承认铁路有用,可任何与付出的劳动不成比例的收获都是可耻的。”
“可谁来界定这种比例呢?”
“只要是通过不正当途径、通过欺诈来敛财,就都是可耻的,”列文意识到自己无法划清正当与不正当之间的界线,就说,“比如说银行攫取的利润,它们就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大笔财富不劳而获,不过是形式不同而巳。‘国王死了,国王万岁!’酒类垄断业刚刚完结,又出现了铁路和银行变相的不劳而获。”
“嗯,你的话也许是对的,见解也很独到……克拉克,趴下!”奥伯朗斯基对在干草里乱滚乱蹭挠痒的猎狗喝道。他显然相信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因此从容不迫。“可你并没有划清正当劳动与不正当劳动的界线。我比我的科长薪水拿得多,尽管他比我更懂业务。这算不算不正当呢?”
“我不知道!”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在庄园里劳动,收益比如说是五千卢布,可我们这位农民主人,无论他干活如何卖力,收人都不会超过五十卢布,这种情况同我比科长拿钱多,或马尔休斯比铁路技术工人赚钱多一样,都是不正当的。事实上,我注意到了老百姓对这些人有种不合理的敌意,在我看来,这是嫉妒……”
“哦,不!这么说不公平,”瓦斯洛夫斯基说,“不可能是嫉妒,他们做的事的确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
“不,听我说,”列文插话了,“你说我赚五千卢布,而农民只赚五十卢布,这样不公平,这话不错。这样不公平,我也感觉到了,可是……”
“确实如此。为什么我们又是吃喝,又是打猎,什么也不干,而他们却总是不停地干活呢?”瓦斯洛夫斯基说,他显然生平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因此语气非常诚恳。
“是的,你感觉到了,可你并不会把你的庄园让给他。”奥伯朗斯基说,有意激怒列文。最近两位连襟之间产生了某种隐秘的敌对态度,似乎娶了两位姐妹之后,他们之间就展开了竞争,看看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此刻,这种敌意又通过各人言谈间的语气表现出来了。
“我不出让我的庄园,是因为没人要求我这么做,我想这样做也做不了,”列文回答,“而且,也没有人可以出让。”
“把它让给农民,他不会拒绝的。”
“是的,可我怎样办这事呢?我该和他一起去办地产转让手续吗?”
“我不知道。可要是你确信你没有权利……”
“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转让,我对土地、对家庭负有责任。”
“不,听我说,要是你认为这种不平等是不公平的,你为什么不采取相应的举措呢?”
“我的确有所行动,不过是消极的。我不会去扩大他们同我境况之间的差别。”
“请原谅!这可真是个脖论。”
“是的,这种解释有点强词夺理,”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哦,我们的主人来了!”他对打开吱嘎作响的仓门走进来的农民说,“你还没睡呀?”
“没,我怎么睡得着?我以为老爷们睡了,可听到你们还在说话,就进来拿把钩镰。它不咬人吧?”他问,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你晚上睡哪儿?”
“我们今天晚上要去放马。”
“哇,夜色多美啊!”瓦斯洛夫斯基透过打开的、形同画框的仓门,望着薄暮微光中隐约可见的马车和农家小屋的一角,大声说道,“听呀!有女人在唱歌,唱得很不赖哩!谁在唱歌呀,我的主人?”
“哦,是附近的女仆们。”
“来吧,咱们去散散步!你也知道,反正我们睡不着。奥伯朗斯基,走吧!”
“要是可以……不用起来就能去就好了!”奥伯朗斯基伸了个懒腰,说,“躺着可舒服呢。”
“那好,我自己一个人去,”瓦斯洛夫斯基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靴子,说,“再见了,先生们!要是好玩,我会来叫你们的。你们请我来打猎,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他很可爱,是不是?”等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农夫在他身后关上门,奥伯朗斯基说道。
“是很可爱。”列文一面回答,一面接着思考刚才讨论的问题。他认为自己巳经尽可能把思想和感受表达清楚了,可这两位诚恳而且毫不愚笨的朋友却一口咬定他是用诡辩来自我安慰。这使他感到心烦。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承认现存的社会秩序公正,并且维护你的权利;要么像我这样,承认你享受着不公正的特权,并且尽情享受它。”
“不!要是真的不公正,你就不可能尽情享受这些权利,至少我做不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问心无愧。”
“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出去吧?”奥伯朗斯基打断他的话,显然很厌烦这样耗费脑筋,“我们睡不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来吧,我们也去!”
列文没有回答。他刚才谈到自己行为正当但很消极,那番话一直在他大脑中萦绕。“难道就只能有消极的正当行为吗?”他问自己。
“新鲜干草气味太冲了!”奥伯朗斯基坐起身来,说,“我怎么都睡不着。瓦斯洛夫斯基在那儿搞什么鬼?你听到笑声和他的说话声吗?我们也去好吗?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说。
“你留在这儿是为了遵守原则吗?”奥伯朗斯基一面笑着说,一面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帽子。
“不,不是遵守什么原则,可我为什么要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自寻烦恼·”奥伯朗斯基找到了帽子,站起来说。
“为什么?”
“难道我看不出来你是怎样同妻子相处的吗?我听到你们像谈论什么头等大事一样地讨论该不该出去打两天猎!作为一段田园佳话,这样很好,可不能一辈子这么过。男人必须独立,得有男人自己的兴趣。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奥伯朗斯基打开门,说。
“你的意思是,应该同女仆调情吗?”
“要是好玩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呢?又没有什么后果!我妻子不会受什么损害,而我又能找点乐子。重要的是扞卫家庭的圣洁!在家里不能干这号事,可你也没必要捆住自己的手脚。”
“也许吧!”列文侧过身去,冷冷说道,“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我谁也不喊醒,天一亮就走人。”
“先生们,快点来吧!”传来了瓦斯洛夫斯基的声音,他又回来了。“真迷人!这可是我的发现。真迷人!一位十足的格蕾卿,我巳经同她结识了。真的,非常漂亮!”他赞不绝口地说道,仿佛她是为他才生得如此美丽,因而他对造物主感激不尽。
列文假装睡着了。奥伯朗斯基穿上拖鞋,点上雪茄,离开了仓房,他俩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列文久久无法人睡。他听到他的马匹咀嚼干草,听到屋子主人同他的大儿子准备停当,骑马离开去进行夜牧,还听到士兵同他的侄儿主人的小儿子在仓房另一头躺下睡觉;他听到那男孩尖声对叔叔诉说他对狗的印象,说那两只猎狗又大又可怕,接着男孩又问猎狗是不是要去打猎,然后他听到士兵用嘶哑的嗓子睡意朦肽地说,猎人们明天要去沼泽地打猎,为了不让孩子再问他又说:“睡吧,瓦斯卡,睡吧,否则你就得小心了!”士兵很快开始打鼾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到马嘶声和沙锥鸟的夜啼。“难道这种做法就只能是消极的吗?”列文又问自己,“唉,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我的错。”他开始考虑明天的活动。
“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一定不能再意气用事。沙锥鸟和大鹬多得是。我回来的时候,会收到凯蒂的信。嗯,或许史蒂瓦说得对!同她在一起,我不太像个男子汉,缺乏丈夫气概……有什么办法呢?又是消极的答案!”
他在睡梦中听到笑声以及瓦斯洛夫斯基同奥伯朗斯基快活的交谈。他睁开了一会儿眼睛,看到他俩站在敞开的门口说话,月亮升上来了,洒下一片清辉。奥伯朗斯基说一位姑娘清新娇嫩,把她比作刚剥壳的新鲜果仁;瓦斯洛夫斯基则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不停重复不知哪个农民跟他说的话:“你最好自己讨个老婆吧!”
“先生们!明天天亮出发!”列文昏昏沉沉地嘟哝了一句,然后就睡着了。
天一亮列文就醒了,他试图唤醒两位同伴。瓦斯洛夫斯基仰天躺着,伸出一条穿着袜子的腿,睡意正酣,不可能有什么反应。奥伯朗斯基半睡半醒,拒绝这么早动身。就连蜷缩成一团、睡在干草垛一角的拉斯卡也是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懒洋洋地先伸出一条后腿,然后又伸出另一条。列文穿上靴子,拿上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嘎吱作响的仓门,来到大街上。车夫们睡在马车边上,马打着盹儿。只有一匹马慢吞吞地嚼着燕麦,把麦子撒得马槽边上到处都是。天色还是灰鸟鸟豕豕~一片。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啊,亲爱的?”上了年纪的女主人从小屋里走出来,像招呼老朋友一样亲切地对他说。
“哦,我要去打猎,老奶奶!去沼泽地可以走这条路吗?”
“从屋子背后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然后穿过大麻地,那儿有一条路。”
老太婆小心翼翼迈着晒得黝黑的赤脚,给他指路,并且帮他拉开了打谷场的栅栏门。
“笔直走下去,就会走到沼泽地。我家那几个昨天晚上就沿这条路放马去了。”
拉斯卡欢快地沿着小路跑在前头,列文脚步轻快地跟在后边,时不时看看天色。他希望在抵达沼泽地之前太阳不要出来。然而太阳没有耽搁。他出发时月亮还熠熠生辉,这会儿却像水银一样只发出淡淡的光。先前还很显眼的黎明曙光,现在需要仔细寻找才能看到。原来远方田野里模糊的斑点,此刻巳经一目了然,那是一捆捆黑麦。太阳没有出来,高大而芳香的大麻(大麻地里的雄麻巳被拔除了冤上沾着的露水还看不见,却打湿了列文的腿和衣服,一直湿到腰部以上的位置。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最细微的声音都听得分明。一只蜜蜂从他耳畔飞过,发出子弹般的呼啸声。他仔细观察,又看到第二只、第三只。它们从篱笆后面的一个蜂房飞出来,穿过大麻地,飞到沼泽那边就不见了。这条小路直通向沼泽,沼泽的位置可以通过上方袅袅升腾的雾气辨认出来,雾气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莎草和柳树丛宛若蒙蒙雾海中飘浮的岛屿。沼泽边上躺着夜间牧马的农家孩子和农夫,他们把大衣盖在身上,黎明时全都睡着了。离他们不远处,三匹拴住了腿的马正来回走动,其中一匹把脚链弄得叮当直响。拉斯卡在主人身边走着,东张西望,要求主人同意他跑到前面去。列文从那些睡着的农民身旁走过,来到第一片湿地,他检查了一下雷管,就放走了拉斯卡。一匹膘肥体壮的三岁栗色马一看到猎狗,就惊得跳了起来,扬起尾巴,打了个响鼻。其它马匹也受惊了,绊住的马腿在水塘里乱践乱踏,把马蹄从黏稠的泥浆里拔出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拉斯卡嘲弄地望着这群马,又用询问的眼神看看列文,站住了。他抚摩了它一下,吹了声口哨,示意它现在可以出发了。
拉斯卡在泥泞的沼泽地里奔跑着,又快活又担心。
拉斯卡一进沼泽地,就从熟悉的树根、沼泽、青草、铁锈味和不熟悉的马粪味中立刻嗅出了鸟的气味这个地方四处散发着使它激动万分的浓烈鸟腥味。长着沼泽地青苔和酸模草的地方,气味特别浓重,但它无法判断哪个方向更浓,哪个方向更淡。要弄清楚这一点,必须顺着风向走得更远一些。拉斯卡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脚在移动,飞快奔跑着,但速度有所控制,这样一旦它发现猎物,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停下来。它避开从东边吹来的晨风,向右边跑去,然后又迎风奔跑。它张大鼻孔,深吸一口气,立刻察觉到这里不仅有猎物的气味,而且猎物就在眼前,不是一只,而是许多只。它放慢了速度。猎物就在这一带,可它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在哪儿。它想弄弄清楚,就兜着圈子走,可这时主人的声音分散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这儿!”他指着另一边说。它站着不动,仿佛在问:继续按它自己的方式搜索不是更好吗?但主人指着一堆被水浸没、看起来什么也没有的草墩,又严厉地重复了一遍命令。它顺从了主人,做出一副搜寻的样子来讨他欢心。它跑遍了整个草墩,然后又回到原先的地方,立刻就又闻到猎物的气味。这回他不再阻止它了,它知道该怎么做。它不看自己的脚下,在草墩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小心掉进水里,不过马上就用它灵活强健的腿越过了障碍。它开始绕圈儿走,好把一切都弄清楚。猎物的气味越来越剌鼻,越来越分明,它突然明白有一只就藏在离它五步远的草墩后边。它站住了,全身都绷了起来。它的腿短,看不见前面的东西,但从气味中辨别出猎物不过五步之遥。它一动不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猎物的存在,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它的尾巴僵硬地竖着,只有尾巴尖在颤动。它的嘴微微张开,耳朵竖起。它奔跑的时候一只耳朵向后翻,沉重而又小心地喘着气,并且更为小心地望着它的主人,与其说是回头看,不如说是斜着眼睛瞟他。他带着它熟悉的面孔和向来可怕的眼神,在草墩上磕磕绊绊地走着,慢得异乎寻常。它觉得他走得慢,而实际上他是在奔跑。
列文注意到了拉斯卡奇特的搜索方式,它身体几乎贴着地面,似乎是拖着粗大的后爪前进,他知道它这是在向他指明沙锥鸟的方向。他向它跑过去,心里祈求能够打中今天看到的第一只鸟儿。他跑到猎狗身旁,居高临下地往远方眺望,看到了它用鼻子嗅到的东西。在两米开外的两个草墩之间,他看见一只沙锥鸟。那鸟儿侧着脑袋,正凝神细听。然后,它轻轻展了展羽翼,又收拢来,笨拙地向后一跳,就躲进一个角落里头,不见了踪影。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从后面推了推拉斯卡,大声喊道。
“我才不去呢,”它想,“我上哪儿去呀?我在这里可以闻到它们,可一过去,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们在哪儿、它们是什么东西了。”可这会儿他又用膝盖顶了顶它,小声而激动地说:“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好吧,要是他想让我这么做,我照办就是,不过我可什么都不能保证。”拉斯卡心想,全速向小草墩冲去。它现在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稀里糊涂地看着、听着。
伴着沙锥鸟特有的高亢鸣声和振翼声,一只鸟儿飞起。枪声一响,它就白胸脯朝下,“砰”一声跌落在十步开外的潮湿泥淖里。另一只鸟不等猎狗惊动,就在列文身后飞了起来。列文回过身时,鸟儿巳经飞远,可他的枪还是打中了它。那鸟儿约莫飞了二十步远,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然后就像皮球似的打着转儿,重重跌到一片干燥的地面上。
“这就顺当了!”列文把余温仍在的肥壮沙锥鸟放进猎物袋里,心想,“亲爱的拉斯卡,是不是挺顺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