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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热闹嘈杂的公和祥码头,船只进港出港,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搬运工,工蚁一般扛着跟他们身材体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阳光下移动,他们将一个个藤编箩筐搬下一艘货轮,身后的货轮上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贺晓辉穿着纺绸长衫、戴着细蒲草编织的礼帽,漫步在码头栈桥的那一边,像一个提货的商家,不过心里却是焦虑的,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没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当然是不能到码头了。她小声吩咐管妈,要管妈到屋顶假装晒衣服,从楼顶监视后院围墙外的动静。管妈到了二楼,果然看到几个持长枪的身影站立在围墙外。她火急火燎从房顶的梯子上爬下来,告诉了桑霞,桑霞听罢,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铁锨,递给厨子老罗,说:“到后院去,不准任何人从墙头爬进来!”

老罗脸吓得白了:“他……他们都是有枪的!”

“他们不敢随便开枪,法国巡捕房的巡捕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假如他们要进来,请他们一律从正门进!”桑霞说着推了老罗一把,老罗慌里慌张地走到门口,又胆怯地站住了。

桑霞严厉地看着老罗:“王太太一直把你们当家里人,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什么时候苛责过你?连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来念书、做工,现在太太家里有难,你们不帮她,于心何忍?现在是太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了!”

老罗握着铁锨,定了一下神,一咬牙冲了出去。

朱玉琼从阳台走进客厅,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赶回来救援,但是三伯伯却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说脱不开身。朱玉琼哭腔都出来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点儿好歹,你就不要进我的门了!”三伯伯吃了一惊,看来家里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电话,朱玉琼从楼里款款走出来,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和刚才屋子里哭泣的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一件黑色香云纱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肤色,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嘴,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国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树荫下的巡捕班长和便衣马上都站起来,神色和姿态马上客气许多:“打搅您了……”

“是够打搅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气!”说完这话,朱玉琼却哈哈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递给班长,“来来来,抽支烟!”

巡捕班长拿出一支烟,朱玉琼又把烟盒递给便衣:“我问了家里的下人,他们说,今早两点多的时候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起初以为是给我们家送电报的,我家在国外的亲戚多,常常拍电报来,现在邮路不可靠嘛,烽火连天的,家书抵万金啊!后来他们听见摩托车擦着院墙过去了,也没有等来电报!”

便衣和巡捕班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进后院的油毛毡棚子,一直紧盯着他的摩托车。桑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阿沐,你要干什么?”

“把摩托车从后门推出去,不发动引擎,不会有声响的。”说着,王沐天便撩开盖在摩托车上的烂芦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还没有闹够?”

王沐天不服气地说:“放开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进来搜查!搜出车来,我妈就会被扯到这事情里去……我不要连累我妈!”

桑霞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现在知道连累了?你早点想到她没有?”

“只要冲出这扇门,我就能逃脱!今天凌晨我就这么逃脱的!”

桑霞冷冷地说:“你以为巡捕房就来了两个人?我已经让管妈上房顶看过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儿巡捕出来!他们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见了,能载十二个人的车!现在这座房子肯定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你冲出去呢!”

王沐天还想申辩,桑霞却猛然捂住他的嘴。她听到了墙头外的动静,从棚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穿着肮脏围裙的厨子老罗手持着一把铁锨急匆匆从前院赶来。

那老罗本是个胆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义正辞严给教训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于是心一横,胆子大了几分。

一个巡捕的头从墙头上露出,老罗手持铁锨正好赶到:“请你下去。”

巡捕说:“我在执行公务。”

老罗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所以请你走大门。我们家有大门,全家都在恭迎你们。”

又一名巡捕从墙头上冒出来。

老罗声音更大:“执行公务要是被我这把铁锨打断孤拐,难为情吗?执行公务就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从大门进来,进来你该搜查搜查,该捉匪捉匪。你们是巡捕房,我们老百姓都会相帮你们执行公务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罗铁锨一挥:“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断了。”

“你敢!你个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记试试!”

老罗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断孤拐,再跟你一块儿见官。你以为住这种华厦深宅的人都没有后台?”

老罗这话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几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摩托车被推到了棚子的最里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烂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挡住。王沐天已经浑身大汗,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他不接,鄙夷地说:“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吗?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开口的,我又不怕死……”

“这我已经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个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开口。只要我能尽快转移,你开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让你去死。你太年轻了。”

王沐天无法领会桑霞的意思,愤愤地说:“那是你!你才会开口!我王沐天不会!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自杀的!他听说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药吞下去了。他说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那个关头了……除了我母亲和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骄傲。桑霞看着他,轻声说:“以自杀来表示愤怒,太无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这回才知道你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有血脉相承。”

王沐天简直要气疯了:“不准你贬低我父亲!你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懂个屁!你根本不懂让所有民族欺负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说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们王家,从上海滩还是一个渔村的时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们!”

前院传来锐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争执。桑霞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十点十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所有的重大计划,全被破坏了。”

“计划,什么计划?”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现在已经不能信任你了。”头也不回地走出棚子,来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小皮包,取出里面的小手枪。又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松紧带,将枪把套入一个套子,套子连着松紧带的一头儿,她把那头儿顺着连衣裙的袖子塞进去,又把松紧带的一头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松紧带。

她的胳膊一挥,手枪从袖子里滑出,枪把落入手中,手同时举起枪。这套动作像一个千锤百炼的魔术师,娴熟,万无一失。

她把枪塞进袖口,向门口走去。她似乎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巡捕班长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间了,三伯伯还没赶到,朱玉琼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内俱焚。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阵势,能撑到现在也真是难为她了。

管妈手里拿着几张纸快步走来,朱玉琼接过纸,拦住准备行动的巡捕班长:“喏,请长官签个名吧。”

巡捕班长一头雾水,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名称:“这是什么?”

朱玉琼上前一步,说:“清单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所有古董和字画的清单都在这里,请你过目一下,签个字,万一砸坏了,碰碎了,或者你哪个手下有三只手的毛病,发生什么让我们双方不开心的事,还是你长官先签个名妥当一些。”

巡捕班长怒视着朱玉琼:“你这是胡搅蛮缠!”

朱玉琼轻蔑地一笑:“唉,我怎么胡搅了?你们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吗?见钱眼开的事天天发生,我不防一手行吗?请你签名!”

巡捕班长耍横:“我要是不签呢?”

“不签你们就别进去!”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朱玉琼蹭地一下倒在门厅门口,整个把门拦住,“要是从我身上跨过去,你就等着听你们法国主子的发落吧。”

这一次,一向没什么主张的朱玉琼把自己彻底豁了出去:没了儿子,没了家,她就没什么体面可以要。巡捕班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抬起脚,从朱玉琼身上跨了过去。朱玉琼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条腿,巡捕班长猛一使劲,脚蹬在朱玉琼胸口上。朱玉琼呻吟一声,放开了手。

从大客厅冲过来的王沐天扑到母亲身边,怒视着巡捕:“To hell with you! ”

一众巡捕们有了班长做榜样,急不可耐地冲进门厅,所有房间的门顷刻间被强力撞开了。

王沐天抱起母亲,朱玉琼睁开眼睛,衰弱地说:“小讨债的!”

洪望梅也从大客厅冲了出来,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琼扶起来,搀扶着向客厅走去。朱玉琼低声地、狠狠地斥骂王沐天:“我总有一天要死在你个小冤家手里。你要是给他们捉去,我就死……”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壮举竟然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垂头丧气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实在没脸再为自己进行辩护了。

门铃响起,把守大门的巡捕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档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隐含着一股威严,“请开门。”

三伯伯到了,朱玉琼不用再苦撑了。

那巡捕挺负责,死活不让三伯伯进来,三伯伯拿出法国巡捕房最高长官的名片还是不行。

三伯伯使劲盯着巡捕制服上的号码,从口袋掏出小本和钢笔,记下号码。巡捕心里有些打鼓了,迟疑地拉开铁门,说:“我可以让你进去,不过假如我的上司阻拦……”

三伯伯走进大门:“他不会阻拦,因为他比你滑头。”

走到门厅,一个便衣冲三伯伯一声断喝:“站住!”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再不站住我把你铐起来。”

三伯伯不动声色,“你可以晚一点铐我。”他把手伸向电话,“我就打个电话。”

“不准动!动一动我毙了你!”

三伯伯开始拨号,抬头对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毙我。”

电话通了,三伯伯用法语对着电话说:“下午好,阁下。”

接电话的是法国巡捕房上校法尔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识,马上用上海话热情回应:“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被枪口顶在脊梁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说:“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发了,金价涨了,全部给你出手了。”

法尔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来:“涨了多少?”

“涨得很可观。”三伯伯说,“顶你两年薪水吧。”

“天才!你这家伙,天才的投机家!中国出产好的投机家!我们有两个礼拜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上海会馆,怎么样?”

三伯伯笑了起来,说:“那得取决于顶在我脊梁上的这把枪了。它不允许我动啊,一动枪口里的子弹就会直接进入我的心脏。”

两个巡捕在王家后院很兴奋,他们已将本职的公务变成了探宝行动,在棚子里的破烂里搜寻值钱或有趣的东西。巡捕甲捡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吊着一个玉扇坠,他把它拎起,对着光线分析:“你说这玉是真的吗?”

巡捕乙凑上来,端详着说:“是真的吧?这家人老底子蛮厚的,大概不会有假东西。”

“反正比老城隍庙卖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坠放在手心里感觉、体味,“摸起来也不一样,像摸一块猪油……”

朝着后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从这里把两个巡捕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桑霞小声说:“把那些赝品放进去的时候,我还怕他们万一有眼光,马上识出真假呢!”

王沐天不解地问:“你从哪里弄到那些赝品的?”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里俯拾皆是啊。”

王沐天吃了一惊:“我们家都是赝品?”

“大部分。”桑霞在房间转着,“听说你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入不敷出,真品都当出去了,但是你爷爷认识专门做赝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让人复制一件,复制品完全可以乱真,后来他盖了古神父路这幢洋房,面儿上呢,不能不讲究,又添置了不少乱真的赝品。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为你爷爷搜集和制造赝品的人,常常把赝品当真品向他兜售,他的个性非常清高孤寡,对人的无耻总是看穿而不说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赝品买进来。”

王沐天还是难以置信:“我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霞幽幽地说:“什么事情,你妈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要么就是她装着最后一个知道。”

海关库房外的一百多米处,贺晓辉看着一个个藤萝筐被搬运工们搬进库房的门。他拿起怀表,此刻是十一点十五分。一个三十多岁的搬运工搬着箩筐走过来,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

贺晓辉对搬运工说:“老韩,出差错了!”他掏出一盒烟,递给老韩一支,“丹尼尔没有到提货的地方来。从新加坡来的那个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也没来。我看,只能暂时不提货。因为一提货的话,万一按规矩验货,这些筐里的东西可是经不住验的!”

老韩皱起眉头:“十有八九是要打开抽查的。除非你有帮会的人帮你。”

贺晓辉吐出一口烟:“不能找帮会,得多少好处就会有多少隐患。”

“提货人没到,可以先把货暂时押在海关库房,不过你要尽快让丹尼尔来帮着提货。海关里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进来的赤佬最多……”

贺晓辉找了一间电话亭,给桑霞拨电话,接线员提示王家电话一直占线。

王家的电话在巡捕班长手里,法尔福对着电话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巡捕班长感觉法尔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冲过电话线,喷到他的脸上。

“没死不就很好了吗?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点:日本人丢了摩托车,我们帮他们找?我们凭什么帮他找?拿着法国发的薪水,帮日本军人找摩托车?日本和德国都快成亲戚了!你懂吗?德国对法国越来越恶毒,很快你会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听到爆炸性新闻:法国和德国开战了!日本和德国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动动脑筋吧!假如你还有一点脑筋的话!你现在带着十几个人抄我朋友的家,就为了帮日本人找那辆见鬼的摩托车?神经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挣谁的钱?”

巡捕班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点头哈腰地说:“没忘!不敢忘!”

“我可以马上就让你挣不着那笔钱!立刻给我撤出来!”

法尔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声乍起,巡捕们要集合了。两个在后院探宝的巡捕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意犹未尽地向前院跑去。

桑霞和王沐天走进后院,装着整理满地的狼藉,弯下腰往棚子最深处看去。那些遮盖摩托车的芦席已经被巡捕们捅破,假如他们的注意力没被赝品误导,后果并不难想象。

桑霞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王沐天垂下头:“我错了。”

“差点儿就错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认错,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马上想出办法,把这个大家伙弄出去,处理掉。”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里。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家里人。你放心,等巡捕们一走,家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巡捕来盯你的梢。”桑霞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那个三伯伯。”

王沐天担忧地看着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为什么?”

桑霞沉默片刻,说:“因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开我的箱子,翻看我的东西,算信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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