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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吾镇之宿重兵,自乙未始。先是,游击防汛,自袁公以副总戎至,而兵势益张矣。袁公既被里人讦去,而继之者张公大治,系辽左人,家世从龙。先为沂州总帅,以事左转黄州副阃。复以侄督楚中,例应避,调岭北,又调至沙溪。甫至,兵艘衔尾百余,人人股栗。州官封徐氏宅建牙,颇戢御兵弁。居半载,以大总兵陞任崇明。继之者,王公光前,即张侄婿。向为左协副阃,镇黄浦,今调沙溪。未半载,朝遣苏、宜两大人按行海上,以为七鸦口仅沟水耳,何烦副总戎为镇,撤去之。王调防上海,民始就枕无惊。

朱国治之抚吴也,自知吴民衔怨,旦夕防变。密疏于朝,请以郎大将军镇苏。时郎公在杭,兵二万,皆八旗精选,郎公位同王侯。未至,郡守即自娄门一带及阊门大宅悉行封夺,每屋各粘一票,云所封之房即系军房,擅拆军房者斩。居民悉行驱逐,数里内外,几无人烟。既至,未几,将军以闽中败绩,株连逮去,继者为祖大将军。祖公年少,善抚驭。其按行海上白茅归郡,从沙溪假道,马数千骑奄忽而至,无一人下马饮杯水者。早自白茅发,暮抵奣子,屯营几二百里。衔枚疾走,但所发人夫千余杠抬重物,亦二百里不一停顿,时当四月。

苏、宜两大人之按行海也,以为海寇陆梁,皆由娄人潜为内应,议将沿海一带居民尽逐去,空其地,庶进无所掠、退无所藏。于是满、汉两员差官专督其事,以军法行之。吾娄近海腴地,民一夕数惊,皆废耕种以待。既见滨海之人稠密特甚,亦有所不忍,乃驱斥崇沙几带。号令一出,民立刻迁徙,室庐一炬。老少妻孥狂呼奔走,浮海而死于乱流者,不可胜数。数百里之地,今皆荆棘参天,狐狸虎狼窟宅其间,林木萧条,燕巢无主,可为浩叹。

祖大将军镇吴,凡吴之为不法者,悉鬻身于其部曲,谓之投旗。既投之后,平日小嫌细忿,以片纸上之幕府,即率组练数十,以一锒铛锁其人去,非破产不已。吾娄增城令王公子彦,一家奴名马留者,小有憾于其主,挈其妻去之,不知其谁适。忽一日至娄,衣鲜服整,同伴皆韐韎武装。有密报王者,率众缚之;闻之贰守,系于狱,其同伴逸去。不两日,祖大将军檄至,拘王父子,而并提贰守王公,马留于狱中立出。其承檄一武弁,骄甚,寓僧寮,责供亿百端,闭子彦于寓三日夕。凡家人舍中,兵弁络绎搜缉,无不挈妻子遁去。子彦堂中,亦虎狼肆踞,其宅一空。于是上下行金,仅以身免;而更求要路白之大将军,得鞫其人还之。然王仍许以不死。其人既归,州守笞之五十。子彦系之幽室,忽一日,裂鏁逸出,不知所之,恐祸未艾也。是举子彦废金一千五百余,而受辱受惊亦披猖极矣。同时闻风起者,不可枚举。州治之前,累累缚去者无数。有小怨在人者,恒惴惴不自保。至有大家闺妇不得意于夫,亦欲投旗,令人绝倒。

奏销提解诸人,于康熙元年五月特奉旨:无论已到京、未到京,皆释放还乡。吾娄凌搢,前以诖误提者,抚臣韩公特与之具疏辩白。部臣题覆,以为凌搢于三月十九日完。事在未奏前,有司何得朦混!于是总书徐来江、知州吕与兴、知府余廉征、署兵宪者抚臣朱国治,应各议处。奉旨依议,人心一快。

郑成功鸱张海上十数年,东南半壁以军事驿骚数千里。己亥之役,荼毒江左生灵数百万。至康熙元年五月,闻竟遂首邱,庶几海波其不扬乎!然闻其子犹在,故部曲犹存,未知终何如尔?或有为之左袒者,以为倔强差善,曰:独不见韩蕲王太清宫梦乎?残害生灵,或当得阴谴。

康熙初,童子试无得过十五人(缺)。天子有意右武,而病章句之不足取用,极意裁抑;兜鍪韐韎之夫,权在文臣之上(缺)。

常熟许文玉之室吴氏,能诗书,负倜傥不羁之才。文玉名瑶,大司成石门公之次子。壬辰进士,为关右监司,以奏销罢归。时里中有朱姓者,富豪也,适许之家人病死,有嗾之者,以为此朱所使也。于是吴氏从二百家人至其家,风卷而缚其主,归系死者足,榜笞无数。朱之族子名元祫者,进士,哭诉于县公,挟其舆至许处,得勉强脱之归。而吴夫人恚甚,詈文玉曰:若无一筹耶?吾当终扼其吭耳。于是扬扬至吴门。时祖大将军镇吴,先以名简投副都统;夫人入,而握手甚欢。次日,始一牒控之祖大将军,而朱姓者锒铛就缚,万金风尽。朱乃愬之总督郎公、复愬之京口刘大将军,吴夫人更以其间媒孽之于刘,复费万金不止矣。总督郎公之牒,下之苏松道臣;吴夫人轻舟就讯,亦不知其事若何。适虞山友人陈崑良在娄,谈其事甚悉。同时又有柳夫人者,本一娼也,博学能古文辞。大宗伯钱公,素以博学重海内,柳慕之,一日,扁舟来谒,遂订终身,居恒与之角艺,钱往往为之屈。才极不羁,牧斋逮时,能戎就装变服,挟一骑护之。居家则为道人装,别有一种风调。其所与狎者,一失意即能杀之如反掌,更狎他人。吴则艳妆浓裹,每遇春花秋月,从女奴十,往来山水,盘礴登眺。旗亭萧寺,挥毫染笔,观者如堵墙,色不一动。吴之学不如柳,然才名相埒;其风流跌荡,则同为天地间一异物也。吴少年事甚多,不敢笔之于书。

吴兴朱国桢,号平涵,明朝哲宗时辅臣;撰明史几百卷,藏于家。至顺治时,其家已落,子孙不能守,以其稿本贸之庄姓者。庄故富豪,能文墨,广聘诸名士续成之,而更布之板——其所续烈皇帝朝诸传,于我朝龙兴事有犯,诸人不察也;盛行之坊间。闻吴兴有县令挟其事,与之为难,而庄不即答。于是首之朝,天子震怒,逮系若干人。如查继佐、陆圻、范骧,皆浙中名宿。其他姻党亲戚,一字之连、一词之及,无不就捕。每逮一人,则其家男女百口,皆锒铛同缚,杭州狱中至二千余人。妇女衣带及发,悉剪去,恐其自经;男子皆锻链极刑。攀染及江南,书贾陆德儒亦被祸。陆方嫁女,妇女杂集,质明祸发,悉就缚。天子遣两部臣至杭亲讯,今狱犹未决。

蘖庵和尚,姓熊,讳开元,号鱼山,湖广嘉鱼人。天启乙丑进士,筮仕为崇明令,调繁吴江令。余初试童子时,见其引童子入试,年未三十,风流潇洒。入觐,拜吏科;未几,逐去。其在吴江,喜与名士游。时天如唱文社,熊公为之领袖。既罢谏官,十年不调。至崇祯巳、午间,稍稍复起为行人副使。时宜兴再召,独秉国揆,天子宠之甚。初亦收揽时誉,后渐贪婪为不法。公独抗疏,更于密室夜对。天子以庇宜兴,下诏狱拷掠,复廷杖一百,禁之狱。未一年而宜兴奸迹大露,天子逐之归,复提至京,于古庙赐尽;人相率贺熊公,谓不日开棍出狱门矣。然天子终护前非,遣戍浙江。不几日而甲申燕都之难作,又未几而南都沦覆,公与金公正希同举义师,志图恢复。金战死,公乃削发为浮屠,栖吴郡之灵岩山。顺治乙未,募米至沙溪,颓然老僧也。未几,主席于虞山之三峰。

明史之狱,发难于吴之庸。后攀染无数,凡藏书者与著书一体同罪,严旨逮捕。吴江有两生,一为潘圣章、一为吴炎,平日闭门读书,亦私着明史一部,藏之家,未及梓。庄允成以其同心也,列之参评。后按籍擒捕,两县令、一司理登门亲缉,一则方巾大袖以迎,一则儒巾褴衫以迎,辞气慷慨。凡子女妻妾,一一呼出,尽以付之。两县令、一司理谓:君家少子姑藏匿,何必为破卵。两生曰:吾一门已登鬼籙,岂望覆巢完卵耶!悉就械,而挺身至杭就讯。既见两部官,痛骂不屈;夹二棍,骂益甚,两部官蹴其齿尽落。闻两生于我朝定鼎之后,闭关不与人通,一以著书为事。其譔明史也,虞山钱宗伯以书三航,供其纂辑。至今发未剪,亦首阳之民。其慨然以妻子尽出者,岂真铁石心哉!一腔热血,有难言者存矣。

明史之狱。决于康熙二年之五月二十六日,得重辟者七十人。凌迟者十八人,茅氏一门得其七,当是鹿门后人;如庄、如朱,皆在数中。朱字右明,出赀四、五百万助刻,故亦株连。其余绞者数人,郡伯、司理皆与焉。外皆骈首就戮。浒墅榷关使者李继白,止以买书一部,赤与祸。书贾陆德儒及刻匠若干人,皆不免。所籍没财产,分其半于吴之庸。若范骧、陆圻、查继佐之属,皆有首在事前,得免死释归。先是岁辛丑,吴之庸于浙之柯大将军处发其事。有乞之于提督梁公者,梁致书于柯,事得寝。而范、陆之徒,亦即首告,谓实不与闻,而私自名列。以此为首,得免死。事既再发,柯大将军以匿逆上闻,亦牵就狱,得减死、归旗为奴。提督梁公以书一纸,亦使对簿,而大将军先期已将书纸尽行烧毁,无从质证,得不论。而中旨亦忽发,谓奸徒忌梁功高,因以诬攀;海疆多事,仍速回供职。于是梁公得安然无恙。是役也,或谓吴之庸实伪刻几叶,以成其罪,故所行之书,大有异同。于是贾人刻手,纷纷锻链,而竟不免。一夫作难,祸及万家,惨矣哉!

康熙二年,庙堂之议,以为北宋奸臣王安石之陋辙,士子空疏不学皆坐此。黜去制义,而独用论策。向来士子束书不观,朝夕无非排比餖飣,白首其中。今一去此,士方可以读古人之书、为有用之学,此我朝第一快事也。

明季时。文社行,于是人间投刺,无不称社弟。本朝始建,盟会盛行,人间投刺,无不称盟弟者。甚而豪胥市狙能翕张为气势者,搢绅蹑屐问讯,亦无不以盟弟自附,而狂澜真不可挽。至康熙初年,朝廷以法律驭下,严行禁革,此风遂改。于是不称同盟而称同学矣。

康熙三年,池州太守郭某者,领凭赴任,中途忽被强贼,劫家口六十余人,皆歼焉惟一妻及幼子得生,贼竟掩为己妻子矣。贼得所有之凭,即认为真太守,扬扬至任,参谒上台。政理精明,无不爱重之。但征到钱粮,久不起解。上台诘之;谓钱粮重事,吾必亲解。不能数往来,俟数足,即当齎至。如不信,遣一吏按验可也。按之库,果累累,上台极喜。未几,郭守乡亲有往探者,每一人至,则迎入潜杀之矣,无一人得出。其乡亲在家者疑之,郭守之妻兄曰:吾当往探。既至,则舆中非郭守,大骇。即谬为行乞者曰:吾千里流落至此,彼府署中日逐送水,愿供此以餬口。府中人许之。乃担水至内衙,见其妹,妹摇手使勿言。后日再进,则妹已密书一封,投之。出视,则知郭守已为盗杀,盗共三十余人在内。乃密控县官及上台,上台以为彼有三十余人,贼非可猝擒。闻其中多精操算者,乃阳谓之曰:各县钱粮未明,闻汝署中人多能事,可为我分头一算乎?曰:可。于是每县遣二人行,其势已孤矣。而又密告其县,各将此二人下之狱。乃以他事召伪守至台中,即缚之,鞫之得实。其库金八万两,满十一月,即思逸去矣。郭守之一妻一子,有称自尽、有称为上台收署中者,未知孰是。其贼由各上台会审于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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