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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又是一年芒草黄时,城中的街上这几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携带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却已不在。

一双淡蓝布鞋在气派的店门外停下了,抬头一看,“连湘阁”三字跃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宽大衣袍越过门槛,朝柜台上正在查看账目的老者问道:“柳老板,竹间现在可空着?”

“竹间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板下意识应道,抬头目睹来人时却愣住,忙从柜台中出来,“原侄女今日怎么来了?啊,该是来给庄主的婚事拜贺的吧?”

原烟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间如今封了吗?不知我师傅的画还在否?方才经过时突然忆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当然还在,侄女稍候,老夫这就领你去。”

下了锁,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她仿佛见着师傅一手扶着烟杆,一手持着画笔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她呆了半晌,缓步移到那半壁画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终于转身道:“可是这幅未完之画累柳老板将竹间封了?您何不找人将画补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尝不可。”

“侄女有所不知,我与你师傅交情匪浅,”柳老板示意她入座,亲自为她斟了茶,“你师傅未成为画师之前,我总称他一声‘黄兄’,你应当不知他当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吧?”

原烟波呆了半晌,“师傅从未对我说过。”

他只会故弄玄虚地谈些江湖轶事,而且真假掺杂,她一向以为他是道听途说信手拈来逗她的。

“当年黄兄使一对判官笔,生平最喜携妻一同云游四方,将所览美景入画。我总取笑说若他何时想退出江湖了,还可做一介画匠混口饭吃,没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与刹血老魔有关?”

“侄女心思聪慧,黄兄正是在游历途中无意遇上刹血老魔与人缠斗。其时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敌众,眼见就要落败,竟乘隙挟了你师娘,逼黄兄让他吸去毕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后又将你师娘杀害,在场的人也伤了个十之八九。我闻讯赶去,侥幸救出身负重伤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怜他痛失爱妻,一身功力又尽失,不能亲身手仞仇敌。未过几年,听闻刹血老魔为枫晚山庄庄主所杀,黄兄遂抱憾离去,自此之后隐居山野。我与他相交甚笃,平日也最是艳羡他们夫妻的伉俪情深,这一番变故连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开起了这家酒楼。如今黄兄遗作未成,我再怎么贪利,也做不出毁他遗作之事,干脆将竹间封了,闲时来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罢了。

原烟波怔怔听完他这一番话,心下黯然。师傅,莫怪那天你舍身寻死,你总是叫我莫执着,自己却才是那个执着的人呀。

她当下朝柳老板一拱手,“如此说来,我该唤您一声柳伯伯了。侄女不知这一段渊源,否则这两年定会多到此地与您叙旧。”

“不怪你,这地方让人触景伤情,若不是前来枫晚山庄拜贺,侄女怕也不会再来此地。”

原烟波微笑不语,没告诉柳老板她才刚从枫晚山庄出来,她这次来,并非拜贺,倒是来促成喜事的。

两年前她听闻刹血门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约战时,早已心生不安,便嘱咐慕容显在山下寻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断肠崖,没想到真碰上夏晚清坠崖。

之后慕容兄弟赶到,于是兵分两路,慕容谈负着伤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疗伤,轻功较好的慕容显则连夜偷来尸首调包。

好在那日大雨,岩湿石滑,从崖上下来的江湖人士颇费了番周折于第二日凌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们的计划得以成功。雨水将坠崖的痕迹都冲洗得干干净净,那尸首穿着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纹标记的左臂也断在了碎石当中难以拼凑成形,再加上她这个“饱受惊吓”的小画师的证词,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丧生崖间。

丧子心痛的庄主夫妇亲眼目睹她随着夏晚清跳崖,强留她在山庄里“养伤”,一点点擦伤也用燕窝鱼翅补了足足一个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顾夏晚清。待到终于能脱身,也只赶上将他送走,见了最后一面。

两年间,她与他并未通音信,倒是跟着弟弟回到师门的慕容谈偶尔去探望夏晚清,会给她带点消息来。十天前,慕容谈突然找到她,说是那人托他们送封信到枫晚山庄,他向来对名门正派无好感,干脆将这差事推给了她。

她并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不过山庄的掌事者看了之后,不是喜极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枫晚山庄这些年愈发收敛,老庄主年前本已把庄主之位传给了莫远,看完信后更是当场宣布将义女许配于他,择日完婚,而一直为情所伤的莫远与云芷也一脸释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这封信未到,庄主夫妇只怕终生都会沉溺在丧子之痛中,一对侠侣也将因愧疚耽搁下去,终成怨偶吧。

“还有一事,”柳老板开口打断她的思绪,“两年前的江湖变故之后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侄女,不过侄女行踪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搁在心里。当年黄兄遇害后,侄女随枫晚山庄中人入住山庄,不久少庄主便派人来我这里,打探侄女之事。”

“打探我?为何?”原烟波一怔。

“老夫也觉奇怪,本以为只是山庄对外客的例行探查,但这种事一向由莫管事处理,怎会由鲜少管事的少庄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问,只略述了你师傅的来历,并以老夫名义担保侄女决无任何问题。”

“没想到少庄主很快就有了回应,指明想知晓的乃侄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虽觉蹊跷,却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便将黄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况悉实报上了。之后惊闻夏晚清乃邪派余孽,忆起此事,不由担心他会加害侄女。虽然此人已死,兴许尚有同党存在,侄女日后行走还是要小心为好。”

原烟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说……他探查我,早在师傅遇害那时?”

“正是。”

“确实是少庄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这一点奇怪,故老夫印象极深。”

原烟波沉吟半晌,某件旧事忽地掠过脑中。

“难怪……”她喃喃,突地长身立起,“柳伯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若非柳伯伯,侄女定然后悔终身。侄女现有一事急着去办,日后定会再来拜访伯伯。”

柳老板连忙拱手回礼,目送原烟波匆匆离去,不由心下纳闷:后悔终身?会如此严重吗……

滁阳城以西,群山连绵,山势忽高忽低,道路更是峻峭险阻,故饶是满山的翠林修竹,也鲜少有人前来采伐。相应地,人烟也较为稀少,方圆百里也就这么一个半镇半村的居住地,还是因了附近有个求签甚灵的古刹的缘故。

他就住在其中一个较为开阔的山头上,除了眼前这个固执地定期送来一些物事的男人外,几乎见不着他人。两人都是惜字如金之人,男人沉默地放下东西就走,他也沉默地目送他远离。

回身入房掩了门扉,月牙初升,今夜风有些急,惹得他的长发轻扬。他一向不喜扰人心神之物,便拉上纸窗,也不点灯,取下墙上竹箫吹将起来。

曲调幽怨,若是山中有赶路的人听到了,莫不会以为哪朝的孤魂野鬼在对月嗟叹身世,但稍通音律的人便可听出那箫声里其实无心无绪,空无一物。

静寂中,耳边捕捉到轻微足音,步履轻浮,不似练武之人。未几,那人行到竹屋前的空地,移至他的窗前,不动了。外头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映在窗上,隐约可见男子发巾随风飘动。

会是谁?他心下闪过疑惑,箫声却不停下,待到一曲尽了,他才淡声道:“阁下深夜上山,只是为了吹风吗?”

那身影摇晃了几下,似是心下慌乱,片刻才朗声:“自然不是,只不过怕扰了少庄主的雅兴而已。”

带着笑意的嗓音入耳,夏晚清心下一震,手中竹箫竟滑了一截。倾刻间心神已敛,他缓缓推开木门,“是你。”

门外原烟波一身风尘仆仆,只是那笑容仍爽朗如昔,“少庄主,别来无恙?”

他凝视那张没有多大变化的容颜,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少庄主?”该不会真让她待在外头吹风吧?

移开目光,夏晚清回身点亮桌上油灯,身后的不速之客也不请自入,往矮榻上一趴啧啧连声:“少庄主,你这里可真难寻,我足足走了一天山路。”

望着她不拘小节的姿势,他心下闪过一丝异样,“我已经不是少庄主了。”

“对哦,那么该叫你什么呢?夏兄?”

眉尖不易察觉地轻抽了下,“原姑娘此次来访有何要事?”果然不对劲,从前她在他面前虽然随意,却不会如此熟不拘礼。

“自然是来找你叙旧的。”

“哦?”

“……”两人一阵沉默,半晌原烟波双眼一抬,望着屋梁笑道:“夏兄,你这个竹屋造得可真是雅致,可是你亲手……”且慢,这翠竹的颜色怎么有点眼熟?“……夏兄,不会真如我所想吧?”

瞧见夏晚清一径沉默,她一个激灵跃起,如临大敌,“那个斧头大叔也在吗?不会吧!”

他不由嘴角微扬,“他现今搬去了山下小镇。”

原烟波松了口气,转眼睨见他唇边浅浅弯弧,不禁呆了半晌,突地静静问道:“少庄主,告诉我,这两年你可有常展笑颜?”

“……没有。”指尖下意识抚上唇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两年来离群索居,别说笑容,连情绪都极少波动。她……终究是特别的。

屋内重又陷入沉默,待到对面山头古刹的晚钟遥遥传来,他方才开口:“原姑娘今晚打算宿在何处?”

“呃?”原烟波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环视这间竹屋,虽然雅致,但显然只为一人而造,更不用指望会有第二张床。虽然她不介意打地铺,却不敢明说,怕吓着了夏晚清,也担心太过居心昭然。

她只好摸摸鼻子尴尬地笑,将难题丢给夏晚清。

“……”静默半晌,他长身立起,“随我来。”

啊,等等!原烟波狼狈地翻下矮榻,腿脚的酸疼差点让她哀叫出声。呜,这两年果然过得太安逸了。

忍着一声叹息,夏晚清长袖卷过她腰际,提气朝山腰疾驰而去。

真丢脸……原烟波靠着他的肩羞愧地吐吐舌头,随即微微一笑。

不知这人是否察觉到了,他竟没说“失礼了”之类的客气话,这代表了什么?不管怎样,这让她的心情好了一分。进了山腰密林,当年那几间竹屋的轮廓隐约可见。夏晚清放开她,进屋点起油灯,又绕到屋后不知忙乎什么。她环顾不见一丝灰尘的四壁,好奇地问:“那个大叔连这些屋子都不要了么?”

“他叫史三。”夏晚清在屋后突然道,声音淡淡却清晰入耳。

“真名还是化名?”

“……他说他叫史三。”

言下之意便是化名了,原烟波突然想起一事,那大叔似乎还有一个儿子叫竹儿,如此一来,不就成了“死猪”了?

“可怜的竹儿……”她喃喃。

身后传来响动,夏晚清不知何时进得屋来,平平对她道:“热水已置好了。”

“呃?”原烟波惊得张目结舌,“少庄主,不,夏兄你——”竟亲自为她张罗这等事情?纵使知晓他并非衣来伸手的贵公子,但她仍是难以想象昔日枫晚山庄的少庄主烧水的样子。

无数惊讶之词旋在舌尖,最后仍是讷讷道:“有劳……夏兄了。”

脸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瞧见他颔首走出屋外,显是让她安心洗浴。唉,这人骨子里还是存着那么一点迂腐。想起方才在他住处看到的一案纸墨,几卷书牍,也能猜出他平日大概是如何度日。

原以为摆脱了身世的束缚,他会放开一些,就如他当年以风无痕的身份行事时,如今看来他倒是愈发沉郁。对面山头上的古刹若不是尼姑庵,她真要相信他会干脆削发,守着晨钟暮鼓度过余生了。

屋外,夏晚清并不知屋内之人所思所想,秋夜独自一人的竹林虽然萧瑟,他却早已习以为常。

隐约传来的水声并未干扰他的心神,山居的日子,有时无事便也这般独自静坐一日,恍若月升日落,昼夜更替,再也与他无关。

“夏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唤,他闻言回身,便这么怔住了。

两年未见之人一手扶着门边立在门口,长长的湿发披散身后,并未像日常那样随意束成男子发式。宽大的外袍许是沾了水气,熨帖身姿,在身后灯光的映衬下,多了那么一丝……俏生生的味道。

初识至今,他都疏离地称她一声“原姑娘”,可直至此刻,他才首次意识到她确是一位姑娘家。

“怎么了?”许是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了端倪,原烟波玩笑般问道:“你我两年未见,夏兄觉得我有无变化?”

“……脸更圆了。”夏晚清移开目光,语调平平地蹦出一句。

“……”她就知道,这两年过得确实太安逸了!

“夏兄也有些许改变呢。”

他的发束起来了,坦露出来的少年般的容颜更加波澜不惊,往日比影子还淡的气息不再刻意敛起,是一种淡然的味道。方才见他束手立在月下衣袂飞扬的模样,险些以为下一刻他便要化仙飞去。

“原姑娘今晚可怕独自宿在此处?”

独自吗……她环顾林子一遭,笑道:“无妨,这两年我在乡野也是一个人住来着。”

夏晚清略沉吟:“外头风大,原姑娘进屋去吧。”

“哦……哎?”就这么走了?她略有些失望,喃喃,“好歹两年未见,也该来个秉烛夜谈呀。”扫见月光下幢幢竹影,不由打了个寒噤,其实,她还是有点害怕的……

又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她叹口气,转身回到屋内。蓦地灯影摇曳,她连忙回身,又是一怔,“你……”怎么又回来了?

“史三并未留下被褥。”夏晚清将手上包裹递给她,撩袍在桌边坐了下来,再无离去之意。原烟波呆看了他半晌,终是咽下了心头的一声叹息。

……拜托,不要对她这般温柔好不好?她好怕,有朝一日她再也没脸待下去时,会很舍不得离开呀……

次日夏晚清醒觉时,另一间房里已失却了原烟波的踪影。忆起她昨夜说过今早要去小镇瞧瞧,他呆了半晌便也回山上住所去了。

昨日史三上山之时他摹下的字帖仍搁在案上,提起笔,仿佛又回到了不知世事的孩童时代。那时的他,其实喜爱笔墨更甚于刀剑。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仅下笔写了几字,心下便起了一丝浮燥,闭了闭眼,终于长叹一声轻放下笔。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

下了山,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当年他们投宿的客栈,却得知她带着竹儿玩耍去了。

置身于行人稀散的街道上,他不禁有些茫然,以往……从未想过会主动寻她。当她只是他计划中一部分时,她的行踪尽在他掌握之中;不需要她时,即使瞧不见她,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是第一次……发现要找到一个自由的人,其实并不容易。

眼角瞟见过路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显眼,下意识便转入一条荒径。荒径通向田间野外,风中远远传来了孩子们的笑闹声——

“快看呐!我飞到小虎头上了!”

“你耍赖!你耍赖!你偷扯我的线!“

蓦地一阵爽朗笑声入耳:“竹儿,快收线呀,莫让纸鸢掉了!“

他循声望去,田野旁的山坡上一群孩子正扯着纸鸢追赶笑闹,其中一个淡蓝身影正是他寻寻觅觅的人。

“啊!”突然一声惊呼,一只纸鸢挣脱了线,乘着强劲的东风朝他这边冲来。未及细想,夏晚清足尖在树篱上一点,轻烟般欺近纸鸢,将它拉了下来。

纸鸢是翠竹制成的,显然是史三的手笔,而鸢背上画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毛孩可想而知又是原烟波的杰作了。

“夏兄!”追赶纸鸢而来的原烟波料不到会在这见到不应出现在这的人,愣了一愣,突然瞪起眼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算账?夏晚清尚未弄明白,突见她一拳捶来,下意识便侧身避过。

“你就站好给我打一拳嘛!”原烟波恼叫,“昨晚你为何不告诉我史大叔现在同老板娘在一起,害我差点在他们面前说错话?”

今早她下山吃早点,顺口便向早点摊子的老板问起客栈老板娘与她儿子的近况,没想到那人张口便答那寡妇和“她男人”一家三口过得可热乎哩!惊得她差点打翻了碗,只道老板娘给竹儿找了个继父。

叉着腰与夏晚清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她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夏兄,难道无人教过你这时候不应该发怔,而要解释或道歉吗?比如说……”她接过他手上的纸鸢,“用这个赔礼,便是将功赎罪了。”

山坡上传来唤她的声音,原烟波回头应了声,复又笑道:“夏兄,今早我与这些孩子们玩儿,方知他们都没有就学。听闻这地方没有夫子,只有平日得闲上山拜香时,才央师父们顺道教孩子认几个字。我想在此处办间私塾,你说可好?”

私塾?她打算在此地久居吗?夏晚清闻言睇向她没有机心的笑颜。她是聪慧的,他知。若是她有更大的野心,必会有一番不同凡响的作为。但她的心思似乎仅在教人习字或作画自娱此等小事之上,仿佛如此平凡的生活便是她全部所求。

“你若想便去做吧,”他答,“可与客栈说一声,史三定然愿意为你留一间房,也省得上下山奔劳之苦。”

原烟波面色一僵,“我在山上住可打扰到夏兄了?”

“不会。”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我偏爱山上幽静,来来去去只当练腿劲,无妨的。”开玩笑,真搬到了山下,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这人几次了,更别谈……其他用意了。

见夏晚清又要开口,她忙打个哈哈:“我该把纸鸢还回去了。”

匆忙欲走,手腕上一紧,却被他执住了。她惊讶回首,夏晚清也是一怔,不解自己为何会出手……执她。

两人眼神交会间,她于刹那流露出来的惶然与慌乱尽收他眼底,不觉便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原姑娘,你这次为何要来?真的只是来叙旧吗?”为何两年来杳无音讯,再次出现时却是一副熟稔的模样,竟还意欲久住?!

原烟波呆了一呆,目光触及他多了丝探究的平静脸庞,再缓慢下移至两人相叠的手上,突地镇定下来。

她嫣然一笑,提着纸鸢的手蓦然扬起,那纸鸢便像重获得自由的鸟儿一般,乘风飘荡而去了。

目光追随着那碧空中的黑点,她悠悠道:“夏兄,还记得你乔装成风无痕引我与慕容兄弟上定安城的时候吗?那时,我虽然第一眼就认出是你了,但仍未能消对你的戒慎之心。只因发生了另一件事,我才相信了夏兄。”

他记得的,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的态度突然亲近了许多,总是漫不经心地在他耳边叨念一些意味似深似浅的话。

“你记得我提过幼时姐姐被抢之事吧?在定安城,身为风无痕的你解救了被刹血门的人欺负的歌女,那女子的声音与我姐姐的极为相似……从小到大,我对与幼时有关的事最为敏感,自然对你平添一分好感。但我也不解,为何你一路走来对刹血门的种种劣行视若无睹,唯有那一次却在刹血门的地头上出手得罪他们?”

望着默然不语的夏晚清,她微微一笑,“直至前些日子我上连湘阁,柳老板告知我夏兄曾向他探听过我的过往,我才明了此事。夏兄,我想问你一事……”深吸一口,“我在你心中……可曾有些许特别?我知你之前心思尽放在了刹血门之上,不曾考虑过其他,但如今刹血门已灭,你也远离了江湖是非,可愿意……思量一下其他事情?”

说到最后,声音还是止不住带了丝颤抖,她脸一红,瞧见夏晚清了无反应,似是被她这一番话震住了,连忙又道:“我知道太突然了,夏兄可慢慢思量。”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这次他再未阻拦她。唉,她也自知太过突兀,可在断肠崖上未加思索地随夏晚清那一跳后,傻子都明了他对自己的意义非同寻常。只是她对他的心思毫无把握,加上师傅长年教诲莫要执着,因此两年来一直刻意不去想他,然而……唉,她还是改不了执妄啊,在得知兴许自己在夏晚清心中有那么一点分量后,若不放手一试,她真的会后悔终身的。

惴惴不安地过了剩下半日,回到客栈时,竟发现夏晚清还在那等着她。

原烟波小心地觑他的脸,还好,神色如常。他绝口不提今早之事,她也聪明地不去点破。两人辞别老板娘以及看上去仍是没有和蔼可亲多少的史三(原烟波心里老早就嘀咕开了,老板娘究竟看上这家伙哪一点了?),回到暮色笼罩的山上。

当晚夏晚清虽然没有留在山腰的竹屋里陪她,却给了她一支短笛作联络之用。然后他挥挥衣袖就这么……走了,连点暗示都没给,难道存心要她失眠不成?

一天,两天……他的态度一如往常,她也开始了她的解惑授业大计,偶尔带上老板娘弄的好菜去打扰夏晚清,照样心照不宣地“夏兄”来“夏兄”去,照样回到山腰的住处……接着失眠。

这般古怪的日子终于结束于另一人的到来。

这日,正是冬至,原烟波放私塾一日假,闲来无事,便又晃悠到山头去敲夏晚清的门,一边又忍不住叹气:不知这人究竟瞧出来了没有,她这般频繁找他,其实是在为两人“培养感情”,可谓用心良苦了……

门开了,她心一突,一眼便瞧出夏晚清的不对劲。

“夏兄……”她小心翼翼地探问,他终于开始烦她了吗?

“你我有客人。”他语气平平道,面色似是平静如常,极难发现隐在他眉间的一丝不悦。

“客人?”会是谁,她好奇地探头进屋,随即惊喜地叫出声来:“慕容小弟,竟是你!”

屋内端坐的正是性子极好的慕容显,他立起抱拳,一双笑眼凝在她面容上,“原姑娘,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精神。”

“彼此彼此,怎么不见慕容兄?“

“……我独自前来。”总不能说他是偷瞒着大哥来这的吧?

两年前让大哥知晓了他对原姑娘心动了这么一下下,结果是被骂了半年“没眼光”,从此还严禁他见她。这次从原姑娘的来信中得知她来了此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未了,谎称了一个借口便跑来了。

若被大哥知道了真相,怕不念他到死。

“独自前来吗……是否有事找夏兄?”

夏兄?慕容显瞟了一脸漠然的夏晚清一眼,“呃……其实我主要还是找原姑娘来着。”

“慕容小弟……”原烟波闻言心下一阵感动,“还是你最重情谊。你且等等,近日有人送我一壶好酒,本想等几日天冷时御寒,待我回去取了来,今日我们三人便把酒言欢。”

“不……”他正要开口,一旁的夏晚清却已出了声:“等等。”

原烟波不解回头,见他自墙下取下一顶笠帽,“风雪将至,戴上这个吧。”

“哦。”正要接过,他却避开她的手,亲自替她戴上。原烟波一怔,总觉得他这个动作饱含意味,自他的面容上却又瞧不出半点端倪,只得朝两人一笑,下山取酒去了。

慕容显反射性地回笑过去,身侧却似传来阵阵寒意。吞吞口水,他肃然转身继续男人间的谈话,“少庄主,方才你已说了对原姑娘无意,为何又做出那种举动,引人误会?”

“……我方才说的是你与她之间的事,我无权置喙。”

“这与无意有何区别?少庄主,两年前原姑娘随你坠崖之时我大哥曾说她心系于你,我也信以为真。然而这两年来你俩未曾通过只言片语,她未主动找你,你也不主动找她,就算原姑娘曾心仪你,只怕也因你的冷淡死了心,试问她还有几个两年可拖?小弟坦言,此次我来便是向原姑娘提亲的,若她允诺,小弟即刻便带她去见师父,毕竟我俩相处甚欢……”

“哦?你们如何相处甚欢?”夏晚清原本是静静听他述说,此刻却突然轻轻来了这么一句。

慕容显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几乎就要叫出声:风、风无痕!

“当……当然是相处甚欢了,原姑娘是我初次喜欢上的女子,当日我们四人同行之时,她又与我最谈得来,我们还执过手……”

“执过手?”夏晚清轻轻侧脸过来,修长的眉眼一挑。明明脸上无疤,身上穿的是素得不能再素的长袍,为何他还是会觉得头晕眼花呢?鼻间似乎还闻到了当年风无痕身上那种惑人的香气……

他们兄弟一向傲气,从未屈居人下,只有那时在风无痕手下待了数月,对他也有份特别的认定——

“那你可知晓……”他傻傻地瞧着化身风无痕的男子错身过来,在他耳边低喃道:“我还尝过她的……唇呢?”

轰!就在他忍不住脸红心跳之际冷不防听到这句话,简直就如三伏天绑在火炉上烤又当头浇下一盆冰水般刺激。慕容显的男儿泪几乎就要当场飚下,“原来如此,那风兄,不,少庄主本该早些告知的……”

再也强撑不下去了,他夺门而出,目标是千里之外他亲亲兄长的肩头——

呜,大哥,我又失恋了!

哼……几不可闻的淡哼逸出夏晚清的唇,他回身打开纸窗,长眸下睨,“起来吧。”

窗外了无动静,半晌,淡蓝的男子发巾慢慢飘上窗棂。

“我只是想问一下这里可存有酒杯……风兄,好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了,自坠崖那日后,她再未见到他这般带刺的模样,还以为风无痕已消失了呢……睨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连忙改口:“夏兄,你这样……很幼稚呢。”

“幼稚?”他眼一眯,就如当日在崖下讽她的神态。

“是……若你不喜慕容小弟的唐突,直说便是,何必编那种谎话将他吓跑呢?”她好不容易才见到故人一趟。

“谎话?”他周身的火焰更加炫目了,她几乎能感受到那热度,“你敢忘了当日崖下之事?”

崖下……原烟波蓦地双目大睁,“原来夏兄是指……我还道那只算咬呢。”

“……”那****唇边嫣红的模样一闪而过,他无话可辩,只是仍有些气恼她不经心的模样,当年她可是以此要挟了他无数次。越想越恼,蓦地探手掳过她。

“……”原烟波瞪着近在咫尺的冒火长眸,心下不知是喜是悲,那一个半天孵不出一个蛋,这一个又太过强硬,其实她只是想要一个比较正常的枕边人呀……

兴许是饕足了,长眸中的火焰渐渐冷却下来。她心下暗叹:变回来了,变回来了……

夏晚清果然松开了她,做错事般飞快扫过她的唇,还好,没咬出血……下意识便要垂发掩去面上神情,却忘了他的长发早已束起,只好任凭淡淡酡色流连在眼角眉梢之间。他的下颌一向如少年般尖细,眉目又清俊,若不是借着神态间远胜于常人的沉静之色,只怕一辈子都脱不了那点青稚。

原烟波的心不由软了,轻声道:“你若后悔了,我们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夏晚清默然不语,只轻轻执了她指尖。

“……”七岁之后,原烟波就再没有这么想哭过,强忍了几次,方带着笑意开口:“我还以为,等不到你有所表示了呢。”

“……我只是无所适从,”抬起的眼有丝迷茫,“你知的,我从未想过能有今后……”

伤好后的那段时日,他真有几分孤魂野鬼的味道,即使两年间时时想到她,也因她从未主动捎来音信,这份感觉未加细想便给刻意冲淡了。

额头轻抵上她的,“难道你没察觉到?我已尽力改口不再每句话都加上‘原姑娘’了。”

是哦是哦,真是了不起的努力……她的嘴角可疑地抖动,他的眼却是认真无比,“烟波,你真想好了?我的真性情并非是纯然的枫晚山庄少庄主,有时我也难以控制。”

正值年少风华时他以风无痕之身混迹江湖,不受束缚的张扬便就这样溶入了血液,有时连自己都心惊于肆意的快感。没有正邪之分,没有重责大任,没有亲恩血债……若不是从小受了枫晚山庄的教诲,难保自己不会成为颠覆江湖的人物。

从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并非抱持纯然的善意,只是没想到会演变至此。

“你放心,”沉默半晌,原烟波道,“别忘了我可是被你丢出去做过人质。”

不知不觉,两人身侧已多了些飘飞雪粒,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是如约而至。夏晚清薄唇微扬,隔窗将她拥住,“过一段时日,这座山便会被雪封住了。史三手艺极快,我让他在这屋子旁边再盖间竹屋可好?”

“自然是好的,”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可记得当日你从史大叔那里取的那只波浪鼓?”

当时她不解他的举动,现在想起,他心里也该是想同竹儿一般,有个出身不正却极力维护孩子纯真的生父吧。

“我一直留着它至今,前些日子将它还给了竹儿。夏兄,你不需要它了吧?”

“……不需要了。”他拥紧了她。因为……

他有她了。

番外  蛹变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浓墨入纸,细处虽仍显稚嫩,却已有一番沉稳之势。他收笔正要拿起审视,窗棂突地咚咚响了两下。连忙放下绢纸探头出去,果然看到云芷水嫩嫩的脸蛋攀在二楼围杆上。

“清哥,你瞧我在树上发现了什么怪东西?”她兴奋地伸手过来。

他低头看去,一个黄黄硬硬的椭圆形物体正静静躺在她手上。

“这是蛹,再过些日子,便会有蝶儿或是蛾子从里面飞出来,这种东西后山有许多。”

“真的?那这个会飞出蝶儿还是蛾子呢?”

“我也不知。”他歉意地笑笑。

“哦,”小小的脸蛋满是失望,“那清哥,你现在可以陪我玩了?”

“还不行,夫子让我写的字帖还没写完呢。”说得有些心虚,不敢告诉她字贴其实已经写完,他现在是在偷偷拿夫子斥为“淫词艳句”的词集在练字。

“又要写字,又要习武,清哥你不烦哪?明明丫鬟们说你以后便是庄主了,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做什么练这些没用的字呢?”

因为他喜欢呀。心里偷偷答了一句,他伸手摸摸云芷的小辫,“正是因为要做庄主,所以才要学更多东西呀。远哥不是闲着吗,你为何不去找他玩?”

“我不喜欢那个莫远,他瞧起来黑黑的,而且他明明是后来才入庄的,做什么我们要叫他远哥呀?”

他被她逗笑了,柔声道:“不能这么说,爹说过远哥入庄前过的是餐风露宿的日子,所以肤色较我们的深,可是大家从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听你这般说定会伤心的,你该多找他玩的。”

他这一笑,漂亮长眸扬起,唇红齿白,面容就如琥珀般阳光清澈。云芷一时看呆了,目光不舍地在他脸上打了几个旋,方才不甘道:“好吧,可你得去后山捡几个这样的茧儿回来给我。”她作势在跃下二楼,突又回头狠瞪一眼,“莫要再摸我的头了,清哥你自己也不过比我大一岁而已!”

他又笑了,“一片芳心千万绪”呀,思及云芷呆望他的眼神,隐隐觉得她是欢喜他的。胸口泛起微微的骄傲,无关风月,只是少年人单纯的虚荣。

微敛心神,他再度沉溺于笔墨之中。其间庄主来书房探视,从门隙里望见那专心致志的稚嫩身影,不由与妻子相视一笑。

“枫晚山庄这个武林世家,这一代该不会出了个书呆子吧?”庄主夫人叹道。

“别担心,清儿的武艺是我教的,还不至于丢了枫晚山庄的脸。这孩子若能多放些心思在练武上,说不准便青出于蓝了。不过还是随他的心性吧,再说了,还有远儿呢,他们两兄弟相扶持,定能照管好枫晚山庄。”

庄主夫人突然沉默了。

“怎么,觉得对不住远儿?”

“是啊,”她叹道,“他们二人本该是相同身份,可现在又不能明说出来伤了清儿的心,我担心远儿会多想。”

“别担心,两个孩子都是天性纯良,纵使清儿真是我们亲生儿子,我们今日待远儿也不会有半分不同。”

“都怪我这身子,没能给夏家留下子嗣。”

“说什么傻话……”两人相偎着离开了书房门口。

书房内的少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待到日头西沉了才猛然想起:“糟了,答应芷妹帮她捡蝶蛹的。”

匆匆下了楼,运起已有几分火候的轻功直奔后山。

他眼力极佳,赶在日落之前已在树上寻得几个硬蛹,无意间垂目,蓦然发现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个灰袍人,正抬头直直望着自己。

他心里打个突,一跃而下,瞧见是个相貌奇特的中年男人,一双细眸不知为何让他心生不安。想到爹娘时刻教诲的莫要以貌取人,他冲那人友善一笑,“这位大叔,你可是迷路了?”

后山树多林深,鲜少人迹,偶有外地人会误闯进来。

中年男人漫应一声,审视他半晌,突然问:“小子,你可是枫晚山庄的人?”他颔首,并没有因那人无礼的语气而心生不快,反而多了份好奇。

“我在打听一个人,你的玩伴之中,可有佩戴着这样的锁片的孩子?”

“这样的锁片不是很平常吗?我也有一个。”

“你有?”那人的目光突然紧锁在他面上,“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晚清。”

姓夏?那人一愣,“你的生辰可是六月初五?”

“你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他的生辰就刻在自小携带的锁片之上,难道与这有关?男人突然长身大笑,震得他气血翻腾,原有的一丝好奇也成了戒慎。

“孩子,你刚刚叫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爹!”男人怪笑道。

他闻言一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暗思脱身之计,“前辈说笑了,我爹娘另有其人。”

“我知道,不就是枫晚山庄那对假惺惺的男女嘛!但你可知,你是我十一年前故意留在山庄门前的亲生儿子,那锁片上刻了你的生辰,我还知道你肩上有块圆形胎记,那也是我按上的。你还知否,你还有一个大伯,他就是你现在的爹娘十一年前杀死的刹血老魔!”

“不可能!”他再也掩不住内心震惊,身形急退便要逃。男人嘿嘿怪笑着欺身上来,却没想到他只是虚招,人已斜飞至右边树上,欲借着浓密枝叶阻住男人高大的身形。

男子一愣,复又笑开了,“有点头脑,不愧是我的儿子,可惜你还是太嫩了!”

他无暇理会,却听得脑后风声急射而来,眼前一黑,人已直坠下去。

再次醒觉时,四周一片黑暗。他试着支起身来,只觉身体有种奇异的感觉,左手臂也灼热得惊人。“砰”的一声轻响,火光亮起,那个男人原来一直就在他身边。他的胸口急跳,见到火光映照中那人的脸,不由暗吃一惊: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醒啦!”男人说,沉哑的嗓音不复先前的清越,脸色灰暗,目光黯淡,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异,“不管你想做什么,你今日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随便你相不相信,”那人哑笑道,蓦地低咳了几口,“奇怪我这个样子吗?我告诉你,我已把毕生功力都移到你身上了。”

他被这话惊怔了。

“你的手肘上多了个标记,那是刹血心法特有的印记,够聪明的话不要让人看见了。从今以后,你就能把别人的内力化为己有……”

“我不会用的!”

那人嗤笑一声:“怎么,到现在还想做你正正经经的少庄主吗?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阴笑的面孔逼了过来,“知道为什么吗?就因我的功力都耗给了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你亲生父亲,换言之,你等同于弑亲!一个正派中人会弑亲?嘿嘿嘿!”

他喘了一口气,又道:“你还有一个师兄,但我暂且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存在,你们迟早会见面,到时候……嘿嘿,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些正派人仰马翻的精彩场景了……”

那人是如何离开的他已记不清了,他只是僵坐在地,火折子没了,他的世界重又陷入黑暗。良久,远处传来了呼唤他的声音,语音焦灼,关切感人。只是,为何他会觉得这份温暖正离自己越来越远呢?

三日后,少庄主在后山失足跌下树受了惊吓的消息已传遍全庄,人人都关心他有无受伤,可他却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也不想见,更是死活不让大夫近身。

少庄主性子极好,平素又体恤下人,今次这般反常,全庄都在忧心忡忡,伙房的厨子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好几道少庄主爱吃的菜,只盼能令他打起精神,可全被打了回票。

“他还是什么都不吃吗?”庄主夫人询问正在撤走少庄主房门前碗碟的丫鬟,得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摇头,眉间忧色不由又深了几分。她回身求助地望着丈夫,“你瞧,我们还是……”

庄主也沉吟起来,他们一向信任这个孩子,他说想独自静静不愿见人,他们也不强问缘由。但这样下去,真要强行破门了。

正为难间,房门突然“吱嘎”一声开了,三日不露面的儿子脸色略显苍白地立在那里,一如往常地绽开笑容,“爹,娘,孩儿没事,累你们担心了。”

这几****心乱如麻,口中虽斥那怪人胡说八道,心里却早已信了八分。夜半听到前来探视的爹娘焦灼的叹息,心口绞疼得只想放声大叫,却咬着牙死命忍了下来。只因他知,纵使他不是那怪人的亲生儿子,他也被迫输了这一身邪功,况且那人还有个徒儿,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迟早会被大白天下。这样的自己,有何资格再接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之位?

可难道真如那人所说,弑亲、堕魔,去报那他从来不知的仇?

怎么可能!对他而言,伤害对他关怀备至的爹娘,那才是真正的弑亲!可……倘若他们发现了他身上的邪功,还会一样待他吗?

他好恨!

他尚未涉足江湖,对正邪之分也没有多少成见,可这一刻他好恨,恨用这种手段将他推入地狱的人。真想了结这一切,了结是是非非,了结……他自己。

紧握的手指蓦然刺入掌心,那一晚,十一岁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从此下了一个攸关一生的决定。

几日后,他向爹娘提出了闭关的要求。

“闭关?”庄主闻言微诧,“你尚年幼,怎么会想到闭关?”

“孩儿只是觉得太丢脸了,堂堂枫晚山庄的少庄主竟然会从树上跌下。经此一事,孩儿痛下决心要练好功夫,所以想闭关以静心练功。”

果然是少年心性,庄主哑然失笑,“为父相信你的轻功,定是有什么事令你分神才会不慎失足的。”

“孩儿决心已下。”

“……好吧,”庄主与妻子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戏谑问道:“要不要带着你的文房四宝一同闭关?”

他也微笑,笑容却有些幽远。

“清哥要闭关?”前来寻他的云芷恰好听到此话,惊叫出声,“那怎么成,你还要陪我玩儿呢!”

“莫要淘气。”他淡淡道。

“我不管!”云芷红了眼眶,拉过身后少年,“你真的敢闭关,我以后都不同你好了,我同远哥好去!”

这是莫远?他微讶地望着那少年。这些时日他都在想着自身的事,久未注意身边的人,没想到这个入庄以来一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少年已变了面貌,渐渐流露出与天下第一庄相称的气势,而他自己呢?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从今以后,怕是要与他们拉开距离了。

见他许久不语,云芷气得转身便跑,莫远也追了出去。

庄主夫妇对望一眼,忙打圆场:“云丫头那是气话来着,你也是心意可嘉,既然如此,娘这就为你准备些贴身用品。”

“不劳娘了,孩儿自有小翠帮忙。”

“小翠今早接到家中来信,说是老父去世了,娘让她回去吊唁了。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亡父……这个词像针般狠狠刺了他一下。

当晚他就住进了放置夏家先祖牌位的后山祠堂,夏家的武功心法他自小已熟识在心,当下之急是远离庄内人的耳目弄清身上多出来的邪功。

祠堂接近后花园,偶尔听到外头云芷与莫远的笑闹声,胸口总是微微一滞,不久,便也麻木了。

一日,他在随身携带的香袋里发现一个硬硬圆圆的物事,记起这便是那日为云芷捡的蛹。想是其他的都在混乱中丢失了,只余这个偶然存了下来。在他的目光下,那蛹竟破了一个小洞,一只丑陋的飞虫从里头慢慢探出头来。

无独有偶,云芷的笑声竟在此刻从风中传了过来:“哈哈,远哥,原来那****捡到的竟是一只蝶茧,你瞧,好漂亮的蝴蝶……”

他慢慢垂下了眼。

他知,面前这只虫子,便是他的蛹变。

—全书完—

后记

在写到坠崖那一段时心里很是犹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用这么老的桥段?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好歹半只脚也伸进门了,不用一下言情小说界的牛顿定律太说不过去了。

这个定律就是:男女主角坠崖永远不死!(就算死了也能转生,在地府里还是一对儿……)

回头看看文中的老桥段还真不少,武林中的正邪之争都已被写到发霉了,不过我本来就只是想写一个色盲女主角(古代应该也有色盲吧?)和一个自我毁灭的男主角就好(这是主要的),虽然一不小心好像把男主角写成双重人格了……

我喜欢的一个奇幻女作者曾笑称她的一篇文是“变装癖护卫、同性恋倾向大臣和自杀癖皇帝的故事”,算起来这篇文中也占了两项,“变装癖”和“自杀癖”,唔,够炫的词,偶稀饭!

再重申一下,偶的古文烂得很,所以文中若是有什么看起来很奇怪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吧。言情小说者,娱乐大众之文也,就不要那么认真啦,偶又不是什么于丹(于同学,偶小小地同情一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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