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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钟山的风光是很秀丽的——山路舒缓,曲折有致,两旁修篁通幽,清涧时隐时现。尽管此时还在卯牌时分,但蝉虫已开始了一天的鸣唱,偶尔止住那长声短声,更使人觉得周遭森静、万籁俱寂。

“子瞻最近又做了什么好诗来着?”王安石拄着拐杖,沿着石阶路缓缓地拾级而上,虽然有些气喘,但还是不减谈兴。

“自从乌台诗狱之后,在下就一直不敢随意动笔了。”为着阳光透过林间空隙,照射到了脸上,苏轼不由得眯了下眼睛。适才在山脚下小酒店,他因为是空腹,只略饮了数杯,现在把山一登,那一点酒竟然涌了上来,浑身觉得痒痒的,连颜面也有些燥热起来。

“怕不是这样的吧。”王安石停住脚步,回转身子笑了笑,表示不相信,“你在黄州写下的前后《赤壁赋》,老夫还是拜读了的。不讲千古绝唱,可真要比之韩柳等辈,却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的。”他说得是那样认真,言谈间充满了赞叹之情。

“介甫公过誉了。”苏轼听见这话,有点惶恐了,虽然他自己也很以这两篇文章自得,但这夸赞之语毕竟是由王安石这位大手笔的口中道出,而且评价这样高。他因之留心地看了看王安石。不过,他从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目光中看到的确乎是真诚,而没有半点的虚情假意。

“你寄给前金陵郡守王胜之的诗老夫也曾读过。”二人来到了山路转弯处。这里有一块硕大的石板,平滑光洁。王安石踩在它上面,轻轻地跺了跺脚,口中则继续说道:“就中多有佳句,象什么‘峰多巧障目,江远’——对,‘江远欲浮天’,是老夫平生作诗也难得的。”说着,那眼神分明透现出遗憾。

“其实,介甫公的诗才真正叫做好哩。”然而,听着这些赞语,苏轼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因之一边将衣领处松了松,一边将话锋一转,说道:“象‘积李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辞世,旷千余年,再没见这《离骚》句法。现今介甫公写出了,我等才算又有所预闻了啊!”

“你说这个么,”王安石不无得意了,“不怕你子瞻见笑,老夫也自负如此,只是向来未曾与人道说罢了。”

“是么?”苏轼听了,和他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语声中,彼此又觉得情谊增进了若许。

“其实,以诗会友,以文联谊,方是人间第一乐事啊!”笑过一气,王安石仰头极目山谷间飘浮着的白云和苍翠的森林,发起了感慨,“若说到老夫在此事上,除了与欧阳老、曾子固交往颇多外,与子瞻你就只能是徒具羡情,难与相游了。当然——”他回忆着,“嘉祐五年的时候,在东京城我等还是有过一场幸会的。”

“介甫公说得一点也不差!”

听着王安石这般说,苏轼大为惊异了。他很是佩服这老儿的记性,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于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涟漪——就是那一年,在东京开宝寺,自己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认识了在文坛和官场中都已崭露头角的王安石及司马光、韩维、吕公著等人。那一次自己的情绪很是兴奋,但又不无沮丧,这不仅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苏洵在议论兵事时与王安石意见不合,争执起来,弄得很不愉快,而且自己也在属对的游戏中输给了王安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任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邋遢夫子还着实有点才学,不知从哪里收来那些刁钻古怪的对子,什么“一岁两春双八月,人间二度春秋”啦,什么“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啦,真是煞费心机的。

“子瞻,半晌不见你言语,又在想什么心事来着?”

王安石一声动问,将苏轼从遐思中拉回来。看着客人那一倏间现出的眼神迷惘,若有所失的样子,主人自然有所诧异了。

“哦——没什么。”

苏轼以为对方窥知了自己的心思,连忙掩饰着。他想,嘉祐年间,自己仗着新登高科,年轻气盛,免不了恃才做物,其实论起才情,确还是稍逊王安石一筹的——自然,如今只怕要另当别论了——只是,若说到他当年有心与自己过不去,怕也不是那么回事。就拿相互间有过的几次嘴皮官司来说,虽也有争时政的意思在内,但大多不过是笑谑一顿,彼此寻寻开心,正如他读过自己的《醉白堂记》后说是“韩白优劣论,”自己说他的《虔州学记》是“学校策”一样。

想到这里,苏轼有所释然了。只是当他回眸王安石,发现对方正凝神望着自己时,心中又不由一动。

“在下有话要奉呈相公!”他神色庄肃地说。

“你要谈往事?”王安石闻言,脸色为之一变,手中拐杖也愰动了一下。

“在下要谈国是。”苏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请!”王安石看着他好一会,终于平静下来。

“大兵大狱乃是汉唐灭亡的祸根,故先帝在世时,一心革除之。如今西北用兵,连年不断,东南又数起大狱,相公就不能出言阻止么?”

“此二事皆由它人引起,”王安石举起二指,冷漠地说,“我在外敢说什么?”

“不对!”苏轼盯着他,不客气地说,“‘在朝言朝,在外则不言’,这固是事君的常礼,只是皇上从来以非常礼待相公,相公岂可以常礼待皇上?”

“是!是!”听着这话,王安石有点恼火了,负气般地大叫起来。但过一会,方又无可奈何般地说道:“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

“相公尽管放心好了。”苏轼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这种话不能轻易谈起,更不能被传出去。盖因为致仕之人,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招致物议,更何况还曾被吕曾卿等人出卖过,故此需要十分小心。

“人呐,还是得‘行一不义,杀一无辜,得天下弗为才行。”王安石默然有顷,突然发起了感慨。

“只是现在的君子,争减半年‘磨勘’,便不惜杀人了啊!”看着他文不对题的说出这一番话,苏轼很是奇怪了,但既如此,便也就接过话柄议论开来。自然,话是泛泛而道,但于他内心却是有所指的。

“哦?”王安石有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有一会,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以子瞻之才,做个翰林学士都是委屈了的,想当年老夫在政府时,何尝没有想到以此敬待足下啊!”

“这个,在下却不敢。”苏轼闻言,先是一怔,继之浓眉一扬,“嘿嘿”一笑,“要知其时,相公门下用得着苏轼么?”

“哦——?!”

听着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语,王安石不由得收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望着对方那向来就很倔犟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有顷,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说:

“讲个笑话,子瞻愿听么?”

“笑话?”这回轮到苏轼诧异了。他还以为王安石会因自己的出言不恭而不快哩。他因之也站定了,神色庄重地说道:“苏轼自当洗耳恭听。”

“好!”

王安石看着他,点点头,随即将目光扭了开去,于吁口气后,说了起来——

“老夫故乡抚州,出产一种杖鼓鞚。恰值淮南有豪姓大户,以厚价求购。闻听这个消息,当即便有贾人携了此鼓,不远千里登门求售。哪知那豪族子持槌击打之时,却不见任何声响,遂以为贾人诳骗自己,不惟不愿购置,反将贾人好一顿斥责。那贾人遭此一番讥辱,其是羞恼交加。他当即便来至河边,赌气将鼓鞚投于河中。岂料刚一抛下,便听得那鼓鞚吞吐有声,鸣响不已。贾人见了,不免发起怔来,半天作声不得,好一会才怅然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说什么来着?”苏轼虽说是绝顶聪敏之人,却也一下子难以猜出了。

“他说么?”王安石看着他,点了点拐杖,颇有意味地说,“你早作声,我也不至弃你啊!”

“是么?!”

听着这话,苏轼先是低首莞尔一笑,似乎不大在意,但只一瞬间,便眉头一蹙,明白了什么——这不就是说我苏轼不愿见信于他王安石么?

苏轼抬起了头。只是他发现王安石此时并没有用什么期待的眼光注望自己,而是一似适才不曾与他人交言过的模样,只管拄着拐杖,继续在山道上慢慢攀行着。

看着这情景,苏轼很有一番感慨了。他想,说内心话,对于王安石,以前自己虽也非常佩服,但却只限于道德文章,至于说到政见,尤其是对他的新法,虽不讲象司马光那样犹如水火不相容,却至少也是在许多事情上持论相左的。只是到了自己做了多年地方官,实地兴事,周知民间疾苦及其根由后,方晓得这治世济民并不是象冯京、吕诲等人清谈的那么简单,方体味到何以王安石早年在鄞县任上兴修水利、借贷济荒之后,老百姓要在陀山之下为其建立生祠,以至如今回想起和他的一些争辩,亦总感到有些不安。这也是自己来到江宁城边后盘桓数日,一直没有急着见他的原因之一。现在,他王安石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那么,对他这一番用心,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呢?说愿意从此随公而行?这不惟须要斟酌,而且就是说得,也不幸迟了十年——须知现今的王安石,已不是当年雄屹朝堂、高谈新法的同中书下平章事了。他已归隐林下有年,尽管还受着官家的眷顾,却明显着于政局没有了什么影响。虽然朝廷还在维持着他的新法,朝中秉掌政务的亦多是他的门人,但他们很多不过是借行新法以自重,捞取官爵禄位,对他不过是敬而远之;尤其是他本人,据说也只是以诗文游历自娱,似乎除了这两件事。世间一切于他,都有如这钟山飘渺不定的云气一样。

一阵清风吹了过来。它拂起王安石宽大的衣袍,又紧紧地卷贴在他瘦削的身上。看着他就象路边簌簌抖动的荆条一样在风中微微摇拽,苏轼突然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悲天悯人的感觉。

王安石又登上了山路的一个拐角处。当他回过头来欲吁唤不知什么时候已落在后面的苏轼时,突然发现了对方眼中那异样的神情,因之不由得感慨良多了。其实,刚才在说了那一个并不能使人发笑的笑话以后,他自己在心中也随之泛起了感情的波澜——凄婉?忧疑?哀怨?自我嘲弄还是无聊之极?真是任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是。只不过他毕竟是饱经风霜之人,故此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此刻,面对着苏轼明显是经过深思后方露出的切望的眼神,他只能是微微扭过脸去,有意回避之。有顷,方又指着浓荫遮被的树丛中隐现殿脊塔顶的定林寺,说道:

“如何——往哪边去歇歇?”

“苏轼自然一遵相公之命。”苏轼昂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应声道。

王安石颔了颔首,再不说话,头前领着往那个所在走去。他走得蹒跚。那瘦削的双肩高耸着,衬着颈后飘散着的灰白的发丝,直在苏轼眼前晃动,异常惹眼。

这就是当年那个力排众议、坚行新法的王安石么?苏轼望着眼前这迹近衰朽颓丧的老头儿,很是困惑了。想当年王安石初秉政时,雄姿英发,气势是何等的豪壮。记得有一次于朝堂上争新法,因有人不合于己意,竟怒形于色,挥舞着笏板,指斥对方不读书,令官家亦几为之坐不住。正是为着他倔犟执拗、不可屈服,故此京师中人皆称之为“拗相公”,并传出一句“生老病死苦”的俗谣,道是当朝二相三参政中,曾公亮老而无用,富弼病人恹恹,唐介忧虑至死,赵忭苦无良策,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颇多更张。可曾几何时,他却也变成了这般模样——说句不客气的话,换成别人,自己真会投之不屑的目光了。

苏轼觉得眼睛有点发花了。他举目眺望钟山上那参天的古木和裸露在林表掩映之外的奇兀的岩石,一时间觉得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都纷纷活动起来,宛如当年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的拗相公。

“咳——”

苏轼无声地苦笑了:他何尝不知道适才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觉。他因之揉揉眼睛,又束了束腰间略有些见松的袍带,向着王安石柱杖敲击声响起的方向,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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