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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兄弟

石头离开老婆到土家寨吃喜酒的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露出火红的笑脸。新郎新娘就步出洞房。他们拱着双手对前来庆贺的乡亲们谢礼。

新郎麻五抱出一坛血红的破血处女酒,摆在自家门前的晒坪上,让在那里守候了一夜的男人们舀着喝。这是土家寨的风俗。大凡男人们喝了那杯血红的喜酒,精神立马抖擞起来。

石头对着血红的太阳喝完那杯由新郎刚破过新娘处女的血酒,吃下最后一块黄麂肉,就对新郎麻五说,铁匠头,我先回去了,昨天一夜没回家,老婆在家担心呢,你那嫂子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我得先走了。

铁匠麻五听石头这么一说,就不阻拦了,忙对石头说,你喝过我老婆的处女酒了吗?石头说,喝过了。

铁匠麻五说味道怎么样?

石头说腥了些。

铁匠麻五莞尔一笑说,那才是真正的处女酒,你酒杯里的血,是真正的处女血。

被称做新郎的铁匠麻五此时的心情格外开朗,他给村长石头递上一支烟,然后向楼上的新娘叫了一声说,秀,老村长要走了,下来送送。

楼上瞬时传来新娘那尖细细的回声:就来就来。

被称做秀的新娘急匆匆地从房里走向摆设酒席的晒坪,看她走路的样子,实在疲惫。看来,初做新娘的女人,第一夜总免不了男人的折腾,少不了干那些生儿育女的床上事。

秀走到石头跟前,笑容可掬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村长好走,好走。而后又羞涩涩地低下头,跟着铁匠麻五送石头出寨。

石头离开土家寨,似条游动的鱼,消失在山间那条几辈人走出来的滑溜溜的石板路上。

石头朝石家村的山道走着。石头走到山界边的一座荒草枯槁的坟茔前,歇了歇,便从口袋里取出烟仔,点上一支,深深地吸进了肚里,然后向空中吐出那白茫茫的烟雾来。他用手摸了摸凹在墓碑上的字:湘西剿匪英雄唐仁江烈士之墓。

石头在墓前低下头,哀思道:班长,你安息吧,石头老弟来看你了。说完,便在碑前供上三支冒着缕缕白雾的香烟,拜了三拜,就离开了。

石头哼着只有他自己晓得的民谣,匆匆进了石家村,回到离别一夜的女人身边。

女人见石头醉醺醺地迈过那道门槛,就对石头黑下脸来说,你石头有鸟本事,做村支书四十多年了,整天跟大山、林场、农田、牛屁股在一起,村里人得水肿病找你,开山造田跌断脚找你,上头喊计划生育捉男人女人去阉找你,连两公婆屙不出仔也来找你……什么鸟毛事情你石头都去管,你图什么?你得了什么?

石头只是笑笑,露出他那颗长在他嘴里已有七十三年的被烟熏黑的门牙,轻轻地对女人说:别怨老子了,别怪老子了。你老头子哪门不本事,村里村外的琐事大事,如果没有我石头出马解决,这个村不就乱套了。说着,从腰间那根红色裤带上解下一只白色的搪瓷口盅,用双指弹了弹,口盅发出叮当响声。石头笑呵呵地炫耀起来。他说,你看看这口盅,上面印的红字多精神,你看,“反法西斯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纪念”。晓得么,这是我在省里那个大会上得到的奖品。我坐在省长的后面,旁边是地区老专员向太阳……还有,还有我和那么多老革命、老红军坐在一起开会,不是给我们石家村长脸吗?你呀,几十年来都怨我没出息,你知道个屁!全县方圆三百里,哪个能有这口盅的?没有!就我一个!谁不讲我石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百里挑一的好村长?!

女人说你得了个印有红字的口盅,居然就自吹自擂称什么老革命了。当初老娘的奶水也救过一位北方来的四野兵(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老娘我才不炫耀呢。女人甩着磨盘大的屁股,嘟嘟嚷嚷地说。

女人说着奶水,奶就毛草草地痒了。女人很不自然地扭动身子,用手把胸前那下垂的乳房搔了搔,自言自语说是天干皮燥,还是长虱子哩?这么痒人的。

石头说恐怕是木楼下的跳蚤吧,我看,我看,哪里痒了,说着说着就把女人抱过来,用他那双带着老茧的手在女人的腋下和那干瘪的乳房下挠着搔着。女人呵呵地笑起来,十分勾人。

男人说还痒不?

女人说上面不痒了,就下面,就下面想那个,想那个了,就那里毛毛虫地爬,草草地痒。你来帮我再弄弄。

男人便朝女人的胯下摸去。女人说你想不?

男人说都七十几了,我不想。

女人说我要你想。

男人说你要我想我就想,只要你喜欢。

女人说我今天就喜欢,现在就来弄弄。

已经很久了,石头从来不碰自己的女人,想想也有十一二年没那个了。今天不晓得是哪根筋作怪,突然间使他们想干起那个事来,石头的心也痒痒的。本来就赤膊露背的他,也不忌讳现在是大白天,索性把裤子脱了就来,火红的太阳仍挂在房屋上,亮闪闪地把整个房厅照得通红。七十三岁的老石头,居然也弄得起来,弄得木楼的木板、墙壁扑扑作响,震动了房梁上的尘埃,纷纷往两人光溜溜的身上飘落。

两个人在那充满血和爱的夕阳里清醒过来。石头望望身边的五谷杂粮,望望挂在墙上的那支猎枪,觉得周围的环境和那老而皱的女人十分和谐。

石头感到十一二年之后才搞女人的东西不像自己的东西。石头发现自己胯下的东西自中午时分到太阳落山,这东西还竖在那儿做什么?

石头开始惧怕起来。他怔怔地呆在那里,像座木偶。

石头在惊恐、诧异之中将身边的一缸酒移到跟前,揭开盖,用那只曾视为他生命之英雄的口盅舀了一盅酒朝自己的嘴里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石头一口气喝完那盅香醇醇的米酒,打了个嗝,然后,用右手臂轻轻地抹去嘴边的酒迹,又握起那只值得他骄傲和自豪的口盅朝酒缸里再舀。

女人抢着男人的口盅,朝木楼下砸去。木楼下便发出哞哞的牛叫声和咩咩的山羊声。此时,女人才记起今天的牛和羊没有放入山上,便急忙起身奔到木楼下层,给牛羊添水加料,让饿了—天的牲口也有个填饱肚子的机会。那些牲口见女人进栏来,都朝她围去,舔她的手,依她的身,就像她和石头那样亲密融洽。她感到周身温暖,心里甜滋滋的。

女人喂完牲口,上得楼来,发现石头呼噜呼噜地在酒缸边睡着了,身下那东西仍是顶天立地地对着房顶,像打湘西土匪时的那门哑炮。女人触景生情,想起了石头曾经有过的辉煌。

天早黑了。女人点好灯,朝男人喊了几声。男人并没有反应。女人心慌了,惊愕了。她火急地用双手推醒男人。男人打了个哈欠,露出惺忪的双眼,怅惘地向迷迷茫茫的夜空望去,嘴里不知叨点什么。

女人急了,吼道,老头子,你中邪了,如果再这样下去,鬼才晓得你那东西是什么东西。

倏地,石头悲怆地流下眼泪。那沙哑浑浊的哀嚎划过宁静的夜空,把整个山界方圆几十里的野鸟都惊醒了。

石头哭得十分伤心,泪水从他那枯槁而褶皱的脸庞上流了下来。

那双凹进去的眼窝似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没人能读懂他此时此刻的心是怎么想的。有几只硕大的老鼠在晾着玉米的竹席里觅食,听到石头那锐耳的嚎哭声,便慌忙逃窜。

女人听到男人那悲怆的哭声,就镇定地说,石大,你想想,你昨天到了土家寨,你都吃了些什么山珍野味?是哪根草或哪种野味勾了你的血脉,才使你火气这么旺盛,旺盛得使你这般难受。

经女人这么一提醒,石头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恐怕是那杯血红的腥味十足的处女破血酒在作怪了。

石头想着那杯可怕的血酒,他恐惧起来。

女人见石头如此伤心地哭泣着,自己也伤心起来,女人想,石头曾经在国民党残匪的严酷拷打下,视死如归,没流过一滴眼泪。石头在大炼钢铁的年代里,不管国家如何困难,家里缺衣少食,尽管双亲在那火红的年代里被浮夸风夺去了性命,石头都没有流泪。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位曾经是三代贫农的老革命,竟被说成是党的叛徒、特务而被捆绑于乡村间批斗,他也没有哭过。

女人只见石头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五十年代,石头在村里看《刘胡兰》电影时,看到刘胡兰在国民党的铡刀下英勇就义的时候,石头哭了,那时,他已是村委书记了。第二次哭的时候,是1976年9月,当石头从村里的高音喇叭里听到毛主席去世的噩耗,他哭得死去活来。第三次哭得伤心的就是这次了。这是石头最讲不出口的心病。

女人怕了。女人对石头说不用哭了,不哭了,这么大的岁数了,不要为那团肉伤心。人嘛,活着不就为了长寿?别理它那么多,也许今夜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何必这么伤心,不值得。

石头停止哭泣,对女人说,你不晓得,你什么都不懂,我这么大的岁数了,要不要这东西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想那个了。我为什么哭?我为什么伤心?你就不理解我。我不可能六月天穿棉裤,裹住这东西不给它往外冒。每天,我为了村里的公务要跑跑政府,还常常要进城去给学生们上革命历史教育课。我怎么有脸进城参加会议?我怎么有脸进城见见我的战友和见见我的兄弟?虽然战友们都潇潇洒洒地体体面面地当了国家干部,做了几十年的官他们都离退休了,都有了晚年的寄托,兄弟们能当官,是有我的一份功劳。女人接着说,也有你石头的功劳,当年没有你,向太阳早死于桂林城下了。

石头高兴地接过话题,他说,那天,我和向太阳在解放桂林城之战中,他身边落下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是我冲了过去,把手榴弹踢下漓江,几秒钟时间,手榴弹就爆炸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我救了向太阳,是我让太阳兄延续了半个世纪的生命。他当了专员,可我是什么?我是农村党支书。可我自豪。我现在伤心的是肚脐眼下的这条枪,怎么就软不下来?这是什么病啊?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石头伤心地点了烟抽起来。然后问身边的老婆说现在几点了?

女人说已是月上中天了。

哦,是该上床了。

石头从那湿漉漉的木板上站起来,满身沾着竹席垫上的玉米籽。他趔趄了几下,扶着木板墙,将沾在松驰的肉体上的米粒拍掉,那米粒籽叮叮当当地从他身上掉到楼板上,像初冬的冰雹,噼噼啪啪过后,一片静谧。

石头恍恍惚惚地回到那被火烟熏得黄兮兮的蚊帐前,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将竖在床沿有碗口粗的毛竹筒取到自己胯下,哧哧地屙了一泡长长的尿。然后,轻轻地掀开帐帘,便倒了进去。

天亮之后,石头的病仍不见好转,那东西像口哑炮挺立在那极不协调的双腿之间。石头和女人都愕然了。他们想到了城里的专员兄弟和在公安局工作的石卫国兄弟。他们不能再呆在深山老林里了,要赶快走出大山,将这丑病给治治。

石头身穿那套文革初期就存下的惟一的军用衣裤,他已经是多年不穿了,只是逢年过节或是到城里开会之时才穿,所以,这套军装仍有五成新。

石头临出门,方记起寻找他那只曾经代表他身份象征的口盅。他要把它佩带在腰间,系在那根红色的裤带上,逢人才好说,这是我反法西斯抗战胜利的纪念品,也是我的战利品,是我的骄傲。

这只口盅跟随石头已有二十年了,这位老人只要遇上什么痛苦之事或是寂寞孤独之时,他就和口盅对话,这口盅会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欢乐。

石头从木楼下找出那只沾着牛屎的口盅,很不高兴地对着木楼上的女人说,你这贱骨头,把我一生的荣誉都丢进牛屎堆了。你妈把你许配给我,就是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他妈的就常常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就等于不把党放在眼里,老子革命几十年,跟党走几十年,你这婆娘敢把我的心给丢到牛屎堆去,我不打你才怪。说着、骂着,就把那只口盅洗干净,而后扎进腰间。

女人带上卖牲口积攒下的2000块钱,然后将栏圈内的牛羊往山上放,顺手提上一篮鸡蛋放到门槛前,才拉着石头走出这蓬门荜户,进城治病了。

石卫国离休已有十年了,他一生没娶老婆,仍是鳏夫一人。十分孤独。

石卫国自幼就和石头一块长大,尽管石头比卫国大几岁,论辈分,石头该叫卫国叔父,但石卫国遇到石头,总叫他大哥。

那夜,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南下进山,石卫国和石头都参军了。

石卫国能往上调动,当了官,吃国家粮,那都是因为有了那天的战斗。

那天,湘西残匪在跛家寨抵御解放军的围剿。跛家寨山高路险,隘口两道高高的石壁似道鬼门,寨后是面白色的悬崖。土匪残部有五六个人,七八支枪,一支轻机枪哒哒地守在隘口处,谁也别想从这鬼门进寨。

石卫国的外婆家就是跛家寨人,卫国常随娘来寨里走亲。寨前山后的地形他都熟悉。

要捣下跛家寨,端掉土匪的这一窝点,排长向太阳一夜没有合眼,他要挑选两个人去侦察,摸摸敌情。他愣愣地看着那张密密麻麻的地形图。

夜半三更,一声报告。排长在沉思中清醒过来说,进来。

石卫国进了排长的屋里,将桌上的桐油灯捻明一些。就说,排长,跛家寨那帮王八蛋,我操他妈的,太嚣张了。就派我去收拾他们吧,那地形我熟悉。

排长听完卫国的请愿,然后给卫国提了几点关键性的问题,卫国都对答如流,排长方才放心地让他带路,由班长唐仁江任爆破组长,一定要炸掉隘口那挺机枪的据点。

就是那个夜晚,黑灯瞎火,天边偶尔发出一两声猫头鹰的啼鸣,令人毛骨悚然。

石头目送石卫国和班长消失在黑夜之中。

那夜,石头一夜没睡,他知道卫国这次出去,恐怕是回不来了。

夜,是死亡的。

次日正午,谁也想不到,石卫国一人一跛一瘸地回到营地。他满脸血污,左腿被子弹打了一枪,子弹从大腿处穿了过去。

石卫国回到营地,几乎昏厥过去。

石头从心里就佩服卫国的胆量和才华。直到今天,快五十年了,石头仍惦念着城里的卫国兄弟,虽然大家都老了。孤独的情感常常促使这些老人们去怀念童年的往事,去寻找他们曾经辉煌过的年月。

班车进了桂林。高楼幢幢,绿阴夹道,漓江清澈见底的水面有几只渔鸟在觅食。大道上车水马龙。天气已近中秋了,可南方的秋日仍是火辣辣地炎热,仿佛要将人烤焦似的。

石头双手拿着一件十分笨重的军用油布雨衣,挡在小腹前,缓缓地出站了。

女人手提一篮鸡蛋跟在石头身边,双双沿着漓江边往石卫国住地而去。

石卫国离休后能享受副厅级待遇。政府给他安排在漓江西岸的叠彩山脚下,四室一厅的住房供他一人居住。

卫国自幼爱好书法、绘画。他搬进新居后,用了一间房来做书画室,另有一间房摆设石玩、盆景。人老了,有两间搞艺术的房间,就像有了两个伴。每天清晨,卫国起床的第一件事,到盆景房去赏花淋水,听听挂在阳台上的画眉鸟唱歌。真是心旷神怡。下午,他看书读报,练练书画,修心养性。人老了,没妻没儿孤独一人,寂寞感和病魔随时都在房屋的四周窥视着你,你能不孤独?

石卫国常常和笼中的那只画眉鸟对话,他讲的话,总带有一种悲戚的负罪感。仿佛他欠谁的债一样,永远也还不清。只有那只鸟儿,才能知道主人的话,也只有主人石卫国,才知道他为什么和鸟对话。是孤独,是负罪?谁都说不清。

大家只知道石卫国离休后,有人说他这一生不娶老婆,不沾女人,是因为他的卵睾子在战争时被弹片打废了。他这辈子枉做男人了。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不懂,能说卫国不是个可怜的老头吗?

太阳已快落下象鼻山去了。石头和女人敲开卫国的大门。

卫国打开那道全封闭的铁门,见是石头夫妇,格外高兴地欢迎他们进屋。

房内的空调开着极强的冷气,石头夫妇一进门就感到仿佛进了七星岩的凉风洞,舒服极了。卫国笑眯眯地对石头说石头大哥,什么风把你们夫妻俩吹来了,来时也不来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说着就顺手去接石头小腹前的那件雨衣。卫国说,你看你,黄狗不知六月天,这么大旱天的,还拿什么雨衣,你真是老糊涂了。

石头并没有答石卫国的话。也不肯将挡在腹前的雨衣交给卫国。

卫国发现不对头,便对身边的石头的女人说,今天大哥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是不是人老了,有点癫了,这样下去还当什么村长,都七十好几了,可怜呐,我们石家村就找不到一个接班人?

女人在旁边轻轻地说,卫国兄弟,你就别说了,这年代,村里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找钱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接班人,石头能在村里坚持四十多年当村长,就算他跟党走了,誓死不回头。你石头大哥没神经病也没癫。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治治……

石头感到羞耻,忙开口道,卫国兄弟,我要上卫生间,尿完尿再说。

卫国见石头久久没有出来,客厅里只剩卫国和女人在一起,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说什么,大家觉得有点尴尬。卫国开口说,大嫂,大哥今天是怎么了,你去看看。

女人说还是你去吧。

卫国说我哪好意思进去的?他是不是痔疮脱肛了,我才不进去呢。

女人说,不是痔疮,你进去就知道了,我讲不出口呢。石头兄弟的病,唉!我也不好说,他自己也不好说。反正,你进去就知道了。

石头在卫生间感到全身冰凉了,他朝墙上洗漱用的镜子看了看自己那张风雕霜刻的脸庞,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很多很多。

空调的冷气,使石头连打了三个响嚏。

石卫国在门外喊了两声,石头并没有回答。

卫国又说大哥你怎么了,让我进去说说。卫国用手试了试门把,门根本没有上锁。卫国进去了,并带上门,对着石头想说什么,发现石头哭丧着脸,光着下身站在镜子前愣愣地哭泣。

一种莫名的惆怅袭击了石卫国,他自己也懵懂了,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就说大哥,你怎么了,到桂林有什么事就跟兄弟讲一声,我会帮你解决,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我们兄弟在湘西边界剿匪时的痛苦,那时,我们的命都交给党了,交给共和国了。你能有什么比命更舍不得的。还哭着鼻子,没出息。既然是个党的村委支书,是全村人的带头羊,你就鼓起勇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有什么苦衷,讲出来。说着就从冰柜里取来一盅约有二斤的冰水说,天热,先喝下去再说。

石头把那盅冰镇镇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冰凉凉的水从喉管直往肚里的肠子灌,每到之处,石头都感觉得出来。

室内的冷气及那盅冰镇的水把石头的心给冻冰了,凉风直往脚板底冒,肛门缩进了屁股眼。全身冰凉冰凉地在打颤。石头又打了两个喷嚏。

不久,石头惊喜地狂叫了起来,说,兄弟,灵验了,灵验了,我的祖坟葬对龙卵泡了,神灵保佑了,我有知觉了,这东西有知觉了。这不是什么绝症,不是绝症。石头讲着喜着,那东西缩进了肚子。卫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石头大哥今天怎么了。

石头把卫国兄弟拥抱起来,惊喜的泪水再次流过他的面颊。

卫国兄弟怎么也想不到,这盅冰水就能把一个曾在敌人的刀枪下临危不惧的老革命镇服了。他用双手轻轻地拍拍石头兄弟的肩膀,说,兄弟,你看你自己,这点小毛病,竟把你吓得丧魂落魄,尿洒一裤裆。你还像个老革命吗?你还像个剿匪英雄吗?你和我,还有向太阳兄弟从解放前期就一直跟共产党干革命,干了一辈子革命,哪个不红红火火地坚定信心跟党走,遇到困难从来不低头,不哭泣。我认为在我们之中,如果谁得了癌症,就当感冒好了。有什么可怕?我们都死过好几回了,还怕死吗?都上七十的人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人老了,事情就麻烦了,就孤独了,寂寞了。现在的老年人,我们图的什么?不就是能求求身边有人跟你说说话,聊聊天。或者天真地想象回到童年的快乐。唉!如果我们都能再回到外婆家,给外婆抱一抱、亲一亲,那童年的欢乐就像今天的老人一样,晚霞和朝霞有什么不同吗?我看是一样的。都是彩霞。人老了,我们一离位,就觉得世界变得太快了,香港回归了,人都跑到那边去看资本主义了。我们这些为共和国打江山的老革命,被后生们晾到寂寞的世界去了,我们还图什么呢?想想自己今生走过的路,要多想想毛主席的教导: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总之我们老了,不管孤独的风暴再次向我们哪个人袭来,我们要宠辱不惊。癌症就当打个响屁,你说是不是?你看你那条发热的东西,就把你哭成这个样子,你真不是我的好兄弟,一点也没出息。怪不得你这辈子都进不了城市,当不了官,就是你太过于老实,你太那个了。你讲是不是?

卫国兄弟正滔滔不绝地和石头兄弟讲那些只有两位老人才听得懂的对话之时,电话铃声打破了屋里的寂寞与宁静,惊醒了石头女人的梦。同时,也打断了石卫国这位城里老干部对乡下老支书的谆谆教导。

石卫国听到电话铃的响声,就像小孩听到外婆在呼唤上街玩一样的高兴,奔向外婆的怀抱。只有外婆这老女人的怀抱,才使孩子得到温暖与快乐,才使孩子忘记一切寂寞的烦恼。也只有这电话铃的响声,才能使一颗孤独寂寞的老人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使那一双深邃的双眸重新发出耀眼的光芒。

石卫国提起电话筒,喂,喂地喊了两声,立即听出对方的声音是向太阳老专员,便更高兴地对着话筒叫了起来,说,你老兄电话来得正巧,你晓得我家里来了什么贵客吗?你猜猜。

老专员说,猜个屁,这一阵子你家能来什么好客人,离休了,能来的人也是些棋牌散友,何来贵客?你这个卫国兄弟真爱哄我,唉!不要啰嗦了,我的手机电池差不多了,人老了,在家太闷,也没一个人聊聊天,想找一个人讲讲话,这不,就给你又挂上了,问问你这几天是否平安,别无他意。

卫国兄弟说,你太阳兄弟又寂寞了是不是,离休十年,你就寂寞成那鸟样,真不像人样,还谈什么老革命?十年前专员你都当了,老婆仔女满堂,现在死都值得。你记得吗,你十六就单枪匹马南下,在枪林弹雨间死去多少回了都没有恐惧过。毛主席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我们兄弟都能活上七十古稀,值得,不管他妈的什么癌症、绝症的王八蛋,统统见鬼去吧。你看,我真的啰嗦了,扯远了。讲现在吧,兄弟,你如果太寂寞,就快来我家,过来喝几盅,石头兄弟和肥臀大嫂都在我这里,是刚刚到,喂,喂,喂喂喂!兄弟,兄弟,你这手机怎么又断线了呢?喂!

太阳刚听到那赏心悦耳的消息,手机的电池没电了,声音戛然而止,耳朵里发出电流干扰的呼呼声。唉!真扫兴,本想趁兴和石头兄弟在电话里唠一唠,听听这位救命恩人从乡下带来什么新鲜事,可这手机偏偏就……说着,他拍拍手机,重拨卫国兄弟住宅电话,手机哑了。太阳只好到附近寻找电话再拨一拨。

这是儿童乐园,哪来电话?太阳每天都要到儿童乐园来看看天真浪漫的孩子们玩耍,太阳能从这些孩子们的童心里得以怀念他的童年和思念他的北国之乡。

太阳自被诊断为直肠癌之后,他惧怕这绝症,他在孤寂中寻找到他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每天一起床,就到郊外的牛奶场去看看,一是呼吸新鲜空气,二是看看那十分有趣的挤奶工人怎么在奶牛的红得像猪尿泡似的大奶上一搓一挤,看看鲜淋淋、白嫩嫩的奶水往桶上射。每当看到这些,他心中总有一丝丝快慰,就像回到了他童年的蒙古大草原的故乡。

太阳走出儿童乐园,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告诉石头兄弟等着他,今晚要好好地喝上两盅。打完电话才发现身上除了那值钱的手提电话和那几本老干部离休荣誉证、革命军人优惠证之外,他没有带钱包出来,真气死人。好在电话亭小姐看在他老人的分上才免了费。

向太阳走到大街上,从上衣口袋摸到了裤子荷包,从内衣摸到外衣。最后,还翻出了厅级干部公费医疗优惠卡。从公费医疗证里寻找到十元人民币,那钱是保姆给他夹进去的,保姆就是怕他那绝症在街上发生意外之后被送进医院时,也好有挂号费开支。

向太阳手执十元钱,站在一颗桂花树下,闻了闻树上的花香,自语道,秋天来了,中秋要到了,桂花香了。我们几位生死患难的兄弟,年老了,有谁能理解我们这代人蕴藏的能量是多少呢?

他朝迎面而来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车停在他跟前,车主是位络腮胡的男士,听太阳要去的地方,一口要价二十元,并丢上一句话,还是看他是老人家,优惠五元了。

太阳紧紧地捏着手上仅有的十元钱,站在车厢边摆了摆手,你走吧,太贵了。

络腮胡司机又丢了一句,老不死的,你发神经了。话毕车走。

太阳站在桂树下,连连叫了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车主按市价都不少于二十元,无法乘车,的士与他无缘。

时间很快过了四十多分钟,西边的晚霞把整个天边照得通红,像五十年前湘西山界上那场战火。他的心隐隐作痛,发觉人一退位,就如路边的一泡牛屎,使人绕道而走,有谁还理你。这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怪命莫强求,谁叫我向太阳只有那么十块钱呢?现在是人类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们的思想看来是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幸好自己生有子女六人,都成为国家栋梁,我能企盼他们给父亲什么呢?记得,我刚退下来,儿女们就怕我孤独,大家筹款给我买一辆夏利牌小轿车,被我打回去了,妈的,我这么大的官,还用自己买小轿车吗?到时,中纪委来人一查,本来一生清白的我也就不清白了。总该熬到圆满离开岗位,我不敢奢望孩子们给我什么,我只求他们不要学别人腐败就行了。大家都廉洁奉公,相信党的领导,我们的日子才好过。孩子们听了我的话,也就不敢提及买小轿车的事。不久,孩子们又送给我这部手提大哥大。开始,我仍是教育了他们一顿,不要这玩艺。后来,经孩子们做了我的工作,我接受了。人老了,退休了,来串门的人也少了,电话铃的响声也少了。六个儿女全都在外地工作,无一人在身边。老大老四在北京教书,老三在省城一家合资公司,老五也在省城一家报社,老二在广州一家高科技单位工作,老六,也就是我的小宝贝女儿在日本留学。家里只有老伴一人,她患了老年痴呆症,五年前就瘫了,这和绝症没有什么两样。她整天在床上屎尿不清,由北方家的亲戚派来一小侄女,就当保姆陪着她。我呢,想想也感到寂寞,找一个人讲话也没有,就觉得电话是必需的精神支柱,特别是这手提电话,解除了我在公园里、牛奶场上寂寞的时光。我的精神寄托,讲白了,在这手提电话上。

去年春节,儿孙们都回来过年了,六个儿女送给我这部手提电话,作为给我七十岁大寿的生日礼物,当然是提前给我的了。礼物送到我手上之时,手机的背面贴上一张电话通话日程:

每周一 大哥向解放从北京给爸通话

每周二 二姐向跃进从广州给爸通话

每周三 三哥向反修从南宁给爸通话

每周四 四姐向文革从北京给爸通话

每周五 五姐向卫东从南宁给爸通话

每周六 小妹向萍从日本东京给爸通话

每周日 爸想念谁,就给谁通话

※以上通话日程,一式七份,每人手执一份,交由各家庭保管,为了能解除父亲的孤独和寂寞,请大家切实当成一件大事来执行,如有因公外出者,可由家庭成员负责给爸通电,以孝父心。

切记切记。

向太阳拿着手提电话,看看那模糊不清的通话日程,方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他还没有给儿孙们去电话呢,也许是人老了,真的糊涂了。

想到这里,一辆深黑色的奔驰轿车在向太阳的跟前戛然而止。向太阳这时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做事磨磨蹭蹭的,讲到卫国兄弟家去,到现在还上不了路,真是人老了,做事不灵了。

司机从那高级的小轿车里伸出头来,莞尔一笑,说,向专员,你去哪里,我送送你。

向太阳突然懵醒,看清这是专员专用车,并试图想看车内坐的是什么人,可这号车子的玻璃只能从里往外看才看得清人,外面人是看不见里面的人的。向专员忙对司机说,不用了,你忙着吧。

司机下了车,对老专员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天黑了,你还站在这里,我为你开车都有七年了,你的脾气我还不懂?快上车,我送你。

老专员问车上没人?

哦,是黄副专员叫我送他侄女去吃一个朋友的喜酒,两个小时后,我还要去接她回家呢。听说明天这侄女还要用一天车,是带她的朋友去郊外秋游,我就忙这些非公事用车了。

太阳的心在滴血,他总觉得现在的风气不同了,车子都随便安排到家属里去,真是不可思议,便对司机说,小李(其实李师傅已有58岁了)呀,现在这行署大院,当官的不多,吃喝的不少,你跟着这些人出去,别忘了带些土霉素,吃多了,屙多了,对肚子不利。人啊,活着的时候是求健康,吃多了,生出一个绝症来,就麻烦了。

讲着讲着,车到了卫国兄弟的楼下。

太阳从车内下来,还没来得及感谢李司机,就朝楼上大喊道,石头兄弟快出来,我向太阳到了,你下来扶我一把。喊着喊着,就自语道,你石头兄弟这么久才进城来,你再不来,我就入土了,到时你石头兄弟想见我也见不到了。

卫国兄弟和石头兄弟肥臀大嫂都听到楼下向太阳的吼声,忙从窗户探出头去,外面路灯很暗,从吼叫的声音判断,路灯下那位一定是太阳兄弟。石头朝他打了声招呼,太阳兄弟,你喊什么呀,这么晚才来,先罚你两盅,你自己上来吧。

卫国也朝窗下笑笑道,上来,上来喝酒再讲。

太阳上了楼,总觉得当了专员有用,离休就不近人情了。你看楼上那两位兄弟,竟然把他晾在楼下,也不愿出来扶他一把,还说要罚他两盅。他想想,真没办法,玩笑开得过火了。你们还考不考虑老子身患绝症?

太阳进得门来,第一句话就先操了两位兄弟的娘,说肚饱不知饿汉饥,健康人不知患病人痛苦。他操了又操,骂骂咧咧,唠唠叨叨一阵,方才言归正传。问起肥臀大嫂这阵可好。肥臀大嫂点头说好,好!然后,再问石头大哥近来可好。石头兄弟说和你一样,绝症缠身,不好不好。

太阳兄弟听石头兄弟也患了绝症,心中不禁感到惊愕,说怎么,你也身患绝症?你被大自然的风光陶冶了七十多年,飞禽走兽吃多了,能给你带来什么鸟毛绝症,你哄我。

卫国兄弟在旁边笑笑说,是的,是石头兄弟哄你的。他那硬朗的身体,似蔸老树那么结实,哪像我卫国,像根枯藤那样弱不禁风,再说太阳兄弟,你当年是位呱呱叫的专员,现在就像一只昏鸦,倒不觉得兄弟你生什么绝症来,你们讲是不是?

太阳听了卫国兄弟这么一说,大声地笑了起来,说,真有趣,我们都成枯藤、老树、昏鸦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几位老人的欢乐与笑声在那宁静的夜空中飘逸,飘向天边的月亮,飘向湘西山下的那座坟茔。那是兄弟唐仁江的归宿哟,快五十年了,每当他们几位兄弟在一起的时候,都想起了长眠在荒丘下的战友。

老朋友见面,酒是不可缺少的,他们都晓得太阳兄弟是直肠癌,没有劝他喝酒,随他喝些健力宝一类的饮料。

谈话间,兄弟们都畅怀地谈谈大家别后的故事。

席间,电视里播放了中秋晚会节目,三人方想起今天已是中秋节了。大家都是糊涂,人老了,没有记性了。

石头兄弟就看不懂电视上那些袒胸露背的女人在屏幕上风骚。他叫卫国兄弟换频道,要看反映农民的山扛爷被告什么的。太阳说那山扛爷不好看,就看苍天在上吧,这片炒得火热,反腐倡廉,我喜欢看这个。

卫国兄弟就不喜欢石头兄弟的山扛爷,也不喜欢苍天在上,人还没死呢,就什么苍天在上。他一生从事的都是公安工作,他喜欢的是英雄无悔,他喜欢高天那样的英雄。

争了一下,谁都没有得到频道权,肥臀女人将电视关掉了,谁也别分心去看电视,好好地喝酒交心。

大家的心,都交了五十余年了,能有今天,总算不错了。石头自语道。

肥臀大嫂虽是女人,也喝了几盅酒,估计也有一斤几两下肚,她面红粉粉地在男人之间显示出山里女人的朝气。

她先搁杯,酒足饭饱,便随意到卫国兄弟的书画间和盆景室走走。她看看墙上几幅古书画,有乾隆年间刘墉的手迹真品,有扬州八怪的赝品。她看不懂,然后走到博古架上看看一尊古色古香的陶瓷大花瓶,便好奇地捧到席前,想问问卫国兄弟这花瓶摆在那里做什么。

卫国兄弟见肥臀大嫂这般毛手毛脚,便放下酒杯,很不高兴地对肥臀大嫂说,大嫂,你手痒了?手痒了到厨房把那些桂林马蹄削一削。

肥臀大嫂没听懂卫国兄弟话里带刺,仍在那里弄弄那只花瓶。

卫国霍地站起来,伸手将花瓶捧起来,便对女人说,大嫂,这东西不是你们女人玩的,这是明代洪武年间的官窑真品,你看看这瓶上的图案,这是釉里红牡丹菊纹图案,图案的上部分是双龙戏珠,代表天宇,下部分是工笔重彩的洛阳牡丹花,花的四周流淌着一条神河,神河上一位美丽的洛河女神腾空而起,给人间带来春意盎然的景象,这是价值连城的。你弄坏了,你两公婆都赔不起这古董。

肥臀女人见卫国兄弟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手多了点,不该去碰房里那些被称做古董的东西。

石头见卫国这么一说,便知道那花瓶的分量,说道,卫国兄弟,你到底有多少家财啊,你要这东西做哪样。附庸什么风雅?你一没有老婆,二没有仔女,将来人死了,不就带进棺材了。你要这些干什么?喝酒喝酒。说着又将一杯酒递到卫国兄弟的手上。卫国恐怕是酒醉了,他迷迷糊糊地说,我不用别人继承,这东西都是我在位时,从文物馆里搞回来的,三十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来问,就算是我借的吧。

太阳发火了,说卫国兄弟,你真是酒后吐真言了,这些国宝,你竟然是从文物馆里搞来的,借了不还,这和偷盗有什么两样?你给我准备好,改天送回馆里去。

你算老几?你以为你还是个专员呀,教训起我来。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把多少寺庙砸了,把多少所大学里的藏书烧了,把多少座文物馆给破坏了。刚才我是讲了谎话,这些古董是文革期间,师范大学的一位老教授交给我保管的,当时,我靠这一跛一瘸的腿坐到专政机关里,去对牛鬼蛇神进行专政。我很红,没受专政,是这条腿救了我,那位教授和我是牌友,有过多年朋友之情,他把这些古东西交给我。他说这东西都是文物,价值连城。我问他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是抗战时期,聚集在桂林文化城上的全国各地老学者收藏下来的,有的已送到延安抗大,有的送到周总理那里,余下这些都是留给国立师范大学收藏的。那老教授给我收藏之后不久,他被红卫兵抄家,死于棍棒之下,这东西,我就保存了。憨厚朴实的石头兄弟听完卫国这么一说,就拍起了大腿说,瘸子兄弟,你做事太绝了,绝了。这偷鸡摸狗看来就是你这一生的绝症。你要治治。

大家不做声,一片缄默,没有谁在为这事去争吵,大家都觉得该谈点别的什么。

太阳兄弟一听到卫国兄弟提起文化大革命的事,心就滴血。说,你他妈的瘸子兄弟,你很会明哲保身,很会做人。文化大革命就你他妈没有苦,是这条腿救了你,你用这条革命先烈的腿来做资本,侵吞国家文物,你罪有应得,你这是犯法了。你看人家石头兄弟,一个小小的村长,在文革中也都遭到厄运。我向太阳就不用说了:反右后“破帽遮颜”的艰辛,文革中大难不死的险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重新出土”的行署专员。风风雨雨、喜怒哀乐,我向太阳这一生最难忘怀的岁月就是不忘记文革的四次自杀及晚年的孤独。说到晚年,也没有什么鸟毛太寂寞,我看了《廊桥遗梦》之后,方觉得晚年才是早晨的太阳,很有希望,那爱的晚年就常发生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兄弟几人听到向太阳这么一说,也就触景生情,他们从青年时期到晚年的耄耋,从动荡岁月到老年安适,人世沧桑,无不感叹太阳兄弟文化大革命中的四次轻生而被人救活,他是滴血的太阳。

向太阳重新工作,当了专员。再后来,向太阳退位离休,和那孤独的战友作伴。

太阳兄弟看看两位兄弟都酒后吐真情,借着酒意,端起第一杯酒给卫国兄弟、石头大哥、肥臀大嫂敬了敬,说道,各位兄弟,历史总归历史吧,我们要把过去不幸的事忘掉。我们的晚年并不孤独,我们的生命诚可贵,来吧,今夜大家高兴,喝!喝!

瘸子卫国并不端起酒杯,他坐在桌前用两只手抓着紧埋在膝盖里的头,呜呜地哭泣。

谁也摸不清此时的卫国兄弟哭点什么?

席间一阵茫然。

肥臀大嫂见几个男人都不说话,就开口说,卫国兄弟,别哭了,你能有什么伤心事,无妻无儿,单身一人过得总比我们好。大家兄弟在一起,应该讲些高兴的事。方才太阳兄弟那板遭遇,我们都受过了。你没有挨批挨斗,还坐上公检法的椅子,就算你有福气了。你今天是怎么了,谁惹你了?哭什么,家里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好伤心的?振作起来,你们兄弟今夜好好聊聊天,摆摆龙门阵。

卫国说古懂再多对我都没有作用,不偷也偷了,我不为这屋里的文物而骄傲,我是为这房子无女人感觉到太孤独太寂寞了。

石头说我讲你卫国老弟,你不用伤心,你以为你孤独寂寞是不是,我比你还要孤独。我和你大嫂一共生了五个儿女,他们都死去了,你记得吗?一九五八年那场浮夸风,老二和老三死于无粮进肚的浮肿病。文化大革命,修山塘水库时,大儿子排哑炮死在乱石堆下。四女死于她婆家的那场由牛瘟引起的炭疽病。老五死于中越战争。五个儿女均死于那些抠心刺肺的历史之中。我石头没有恨谁,只恨我的命不好。现在,我和你大嫂两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三间空荡荡的木楼里,除了大山就是牛群。我的心里好受吗?我心中惟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这只印有“反法西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纪念”的口盅上,五年过去了,我的荣誉都刻在这口盅上呢。石头说着,就从腰间解下那只脱瓷斑驳的口盅,盅上的红字有点模糊了。石头用指头在那只口盅上弹出几声响亮的声音来。他说这口盅把我的一生都装进去了,也都把你们兄弟和湘西山脚下那座坟茔中的班长也都装进去了。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对着口盅,跟这口盅说话,就像跟你们兄弟说话一样。你们知道吗?说着说着,石头的鼻翼翕动着,酸酸的直想哭。他用手在鼻翼上一捏,朝地下喷出鼻中的异物,然后,用那龌龊的袖口抹去沾在嘴唇上和鼻下的粘稠物。又说我把这口盅背在身上,其实就是想念你们兄弟,我们永远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孤独,我没感悲伤。今天,大家兄弟能在一起,就你卫国老弟心术不正,你有亏心事见不得人!

石头的话刚说到这里,卫国兄弟就哇哇大哭起来,在太阳兄弟前面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太阳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又给石头兄弟跪下来,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大家更懵懂了,惊愕地看着卫国兄弟这异常的举动。

卫国给两位兄弟鞠了躬,便抽泣地站了起来,一跛一瘸地走进卧室,从床头上拿出一叠皱巴巴的东西,而后又从柜子的另一角,找出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黄裱纸,从卧室内走了出来。跪到太阳兄弟和石头兄弟跟前,像酒鬼似地挥动着枕下那叠皱巴巴的单据,哭着说,太阳,我的好兄弟,你有绝症,你自卑,这我知道。可是我也有绝症,你们懂得吗?你们看看,说着,扬起手中那叠医院的化验单,说这是医生穿刺抽膝关节肿大的液体作病理检查的化验单,是阳性。我得的是骨髓癌,你们看看这些化验材料,我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了,我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过呢,我的生命还有三十天了,我要到湘西山界去和那座坟茔在一起,去向班长请罪,愿他在九泉之下重罚我吧。反正,我的生命也要到尽头了,讲出来给你们听听,也不怕你们指责我,你们知道吗?班长是我杀死的。四十八年了,我有罪呐。说着,石卫国又扑通地跪到他的兄弟们的跟前。呜呜地哭泣。

大家惊愕了。

瘸子拿着那叠化验单及药单,挥挥手,转动他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又说,反正我也快死了,讲出来也好受些。

那天晚上,进跛家寨剿匪,是我和班长趁夜赶到隘口,距那挺机枪还有二十米,我不敢再向死亡前进。班长叫我掩护他,我就说我怕,班长见我胆小,就把我安排在村口那石缝里等待着,我还是怕,就想往回跑,班长当时抽出驳壳枪,对准我的胸膛说,如果这时候后退,就当逃兵处死。我进退两难,十分惧怕,只好跟班长匍匐前进。我在隘口外等候,是班长趁夜插入寨匪的心脏,班长悄悄地将那巡逻的匪兵干掉,拼搏中惊醒了匪徒,正当匪徒们用轻机枪瞄准班长的千钧一发之时,班长将绑在一起的那六枚手榴弹丢进匪窝,六枚手榴弹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把跛家寨的村民给震醒了。跛家寨就那么五个逃匪,守住隘口,进退无路,班长那一炸弹,把他们全消灭了。当班长血淋淋地呼叫我的名字之时,我才跑过去,班长的手被炸断了。他叫我马上归队汇报情况,我一时吓懵了,不知怎么办。班长见我不走,就捂着那断了臂的手,呻吟地说,石卫国,你是一个胆小怕死的军人,归队后,我要将这事向上级汇报,由军法给你论处。我胆怯了,我怕归队后的处分,我怕往后的前途。我看看班长那血肉横飞的臂膀,班长已迷迷糊糊地说胡话,话中一直要处死我。我更怕了,是我狠了狠心用枪口对准了班长。我闭上眼扣了扳机。班长是被我杀死的呀!打完这一枪,我更害怕了,怎么办呢?要让排里相信我,只得作贱自己。我咬紧牙关,朝自己左腿开了一枪,这才跛着腿回到石家村,是你向太阳把我的功劳报上去,我才当英雄,我才有四十多年的风光历史,我才有今天。

话没说完,滴血的太阳鼓起勇气给瘸子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你这畜牲,我操你妈。你为什么不早死?

瘸子跪在地板上,双手摸摸被打的脸庞,哭泣地说道,现在报应了,腿上的骨髓癌,就是四十八年前那一枪留下的,这是天报应,班长显灵收拾我了。我知道我会有这一天,我对世间做的坏事太多太多。反正,我还有三十天,确切地说,现在已是午夜了,我的命还有二十九天,不瞒你们,实讲吧,人家说我这辈子没有老婆,没沾女人味,还说我的睾丸被弹片打废了。这都是扯谈,乱讲,放屁!你们不懂,大嫂在这里我也要说。土改那年,我在山界林场,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在护林,我问她多大了,她羞涩涩地说,她只有十七岁,是瑶族。我就给她一支香烟,她接来用鼻翼去闻闻,然后嗅嗅鼻子,说这是什么香烟,没抽过。我就给她划了火柴,给她点烟,叫她试试。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那浓浓的烟雾,就对我说,石干部,这烟很好抽,不辣不呛喉,很香。我笑笑地说,这是香烟,也叫烟仔,你喜欢,我送你一包。就那样,我从土黄色的帆布挂包里拿出一包老刀牌的香烟,送到姑娘手中。然后,顺着姑娘接烟的双手,我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没说话,我又摸了摸她的脸,摸她的颈脖,摸她的背,她都不说话。我就得寸进尺,摸了她那肉砣砣的奶子。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跑了。我紧追上去,把她强奸了。她是没有开过苞的红花妹仔。那夜之后,姑娘失踪了。我每年清明节到班长坟头上去忏悔的时候,总要打听打听那姑娘的下落,四十多年了,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死了。我有罪呀。那事之后,我这辈子不敢近女人,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我怕女人。我是历史的罪人。

石头听到这里,起着身,朝石卫国的脸上又是一巴掌,说操你娘,你该死了。

打吧打吧,你们都打我吧。我欠你们两兄弟的也很多很多。文化大革命,不是我这条瘸腿保了我,而是这堆材料保了我。我当时知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一场革命,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大部分都被划成资产阶级当权派,进行批斗。我只有一条腿,我怕那场革命。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把你们两兄弟揭发了。说着,用手扬扬那黄裱纸上的密密麻麻的检举材料。

这些检举材料,都是我昧着良心说瞎话,给你们莫须有的罪名,把你们都揪斗了。

肥臀大嫂怒气未消,站起来,冲到卫国的跟前,骂着说,你是什么卵兄弟,你这披着羊皮的狼,钻进党内的蠹虫,你是只恶毒的蝎子,你偷文物你腐败你堕落,你是个最坏最坏的人。肥臀大嫂抬起她的右手朝着石卫国的左脸打下去的时候,奶子和身子都震了起来。

向太阳见肥臀大嫂这般真格地动起手来,就上前制止她,并说,大嫂,别这样,会打出人命的。卫国能这样认识自己,把自己隐藏在心中四十多年的罪过都坦白出来了,这是他的觉悟。我相信,法律是不会放过他的。说着,就上前将卫国扶到沙发上,并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垢。然后,递了一张纸巾,说卫国,你能在二十九天的死期内讲出这令人惨不忍睹的事件经过,这对我们兄弟来说,我没有认错你。讲句实话,文革时期,我在牛棚的时候,有一天我拉肚子,屙出来的全是水,没有纸抹屁股。我就跑到场部办公室去找纸,办公室内无人,我就在桌上拿了几张黄裱纸般的废纸,就跑到茅厕去蹲了。哪知道进了茅厕,打开废纸一看,见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愣住了,那是你石卫国的亲笔信呀,无中生有的揭发我如何做了国民党的特务,还揭发我太阳拥护党是假,封资修是真。我当时蹲在厕所里,几乎想昏过去。那事至今已近三十年,我没有对第二个人说,我没有找你麻烦。当了专员,还培养你,仍把你当成兄弟。几十年来,我的道德修养、我的人生观造就我,使我懂得做人的道理。我能活到今天,虽说我也是癌症患者,我也临近死期,但我活得自在,我内心对得起党和人民,我没有愧对这个社会。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响了三下,夜已很深了。肥臀大嫂说,有什么矛盾,明天再解决,睡觉吧。

石头有点累了,他不想再听那些不像人话的话题,他走到窗前,望了望无垠的天空,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已经有点西斜了。他知道,这是个中秋之夜,中秋团圆之夜啊。我们兄弟的情缘,看来到此该结束了。情断义尽,就让卫国那违法乱纪的罪行伴着那绝症进入地狱吧。

秋夜的风从窗棂吹了进来,屋里很冷。肥臀大嫂拿着一件衣服,披到石头的肩上,便叫石头扶着卫国进房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石头很气,并没有马上去扶那瘸子进房,他真想马上给公安局拨电话,现在就逮住这只狼。

石头一拳砸在窗沿上,牙齿咬得咯咯响。

老专员向太阳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根本就想不到今晚上会发生那么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在他身边的兄弟就是一个杀人凶手。

中秋月圆心难圆。

各人正在屋里忧心忡忡地思考着这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的时候,石卫国倏地站了起来,走进内室,将房门带上了。

太阳并没有阻拦他,石头没有阻拦他,女人也不去关心他。

堂厅内的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地对坐着。那夜,谁也没有睡意。大家的心情,就像被刀刨似的难受。

夜更凉了,太阳全身感到不舒服,便到卫国的书画房里,拧开壁上的电灯,在书报架上翻了翻,又在书柜里看了看。一刻钟左右,老专员从书柜的下层抽屉里,找出了一本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上印有香港回归的图案。从这本笔记本来看,是石卫国最近才使用的新本子。老专员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前面几页,发现是石卫国写的几首诗,有一首是《清明哀思,祭湘西剿匪英雄唐仁江班长》,另一首是《绝症与生命的赞歌》,再一首只写了几句,没有题目,仿佛是回忆一件什么难忘的事。太阳无心去读那些七律诗,他只是好奇地翻翻。当他翻到一篇关于写枪的随笔,就好奇地读起来:

少年时代,我喜爱手枪远远超过了喜爱猎枪,尽管我知道猎枪的威力远远超过手枪,但我仍是喜欢手枪。

手枪像人体的一个器官,与人体结合得更为得心应手。两者都隐藏着强烈的侵略性、进攻性。射击的快感与射精的快感十分类似。

男性的性器官制造了生命。一个精子射中了一个卵子,这就是一个新的生命。枪的惟一目的是毁灭生命。枪可以使一个人骤然之间毫无理由地猝死,这是一种恐惧的欢乐。

我在湘西、桂北打游击剿过匪,与枪结下不解之缘。现在,人老了,退位了,枪仍和我朝夕相伴,我离不开那支组织上不知道的,是我偷偷藏在身边的手枪,虽然我知道这枪的厉害,我不能把它和我的性器官联系起来,那是个废物。只有这支手枪,才是人类专政的真正武器。

石卫国 六月七日子夜

太阳看完这篇怪文之后,发现石卫国心中隐藏的秘密太多太多。他走出客厅,发现石头夫妇两人在沙发上呼噜噜地睡得正香。他就不去打扰他们,便悄悄地给家里挂了电话。

电话一直响了十几下,没有人接,天差不多亮了,也许保姆该起床了。为了不让家里人操心,他再次拨通自家号码,几声过后,保姆接了电话。

喂,向太阳家。你找哪位?

向太阳听出保姆还没睡醒的声音,便对保姆说,我是伯父,家里有事吗?

伯父,你在哪里?

我在你瘸子叔家,他生病了,明天才能回去,对了,家里有什么事没有?

伯父,昨天医院打来几次电话找你去医院,都找不到你。打了你手机,手机挂不进去,后来是医院的阿姨自己上门来了。

向太阳没等保姆说完,就打断她的话,认为医生上门,绝对是绝症恶化了。他的心蹦蹦跳跳,急忙地插嘴道,医生来了,讲什么?

医生叫你天亮后马上到医院化疗,不能再拖了,记住吗?

向太阳放了电话,走到书房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胸前抱着那部没有电池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天刚拂晓,东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太阳还没有露出笑脸。一层薄薄的晨雾似天上飘下的玉带,把漓江两岸融于晨曦的雾霭之中。

整座城市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之时,一声沉闷的枪声,从石卫国的卧房里传了出来。

枪声惊醒了左邻右舍的人们,惊醒了湘西那座孤零零的坟茔……

卫国背着太阳上路了。

石头睁开那双惺松的睡眼,霍地站了起来,用手摸摸腰间,发现那搪瓷口盅不见了,就在沙发四周寻找起来。肥臀女人见石头这颠三倒四的举动,就用手戳了戳他。说喂,屋里的兄弟死了,难道你的口盅比人命重要?

石头从沙发底伸出头来,丢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当然。

太阳坐在内屋的沙发上惊呆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桌上的电话铃此时不停地响了起来。向太阳不耐烦地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对方是个十分娇柔的女人的声音,说亲爱的,我是阿珍,我老公今早刚上火车出差了,一星期后回来。我三十分钟到你那里,共度我们一周的蜜月。到时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医院把你的骨髓癌诊错了。你没有得癌症,是化验单的阳性和阴性肿瘤搞反了。你得的是骨髓炎……

太阳面对话筒狠狠地吼道:“他妈的,我撤你的职!操!”

而后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手中的话筒软软地落到地板上,发出嘟嘟的忙音。

(选自大型文学《十月》200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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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气是虚无缥缈的,又是无处不在的。你相信运气吗?一个地球上衰神之体的人穿越到蓝灵星,可以看到人的运气多少,还可以吸收运气……看郑朝阳如何从一个衰神之体的倒霉蛋逆天改命走向人生巅峰的……新人新书,求支持!谢谢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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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豪养成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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