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艺馆就是在这时重新被纳入婉儿的考量之内的。它本来只在婉儿的头脑中一瞬即逝,因为她似乎本能地拒绝记忆这个地方——因为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萧璟在四年前死在被她利用同时也抛弃了她的上官羲手里,而杜若兰同样在废太子之变中神秘地消失了。而比她更神秘的女学士宋昭华,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于之前淘汰的十位学生,婉儿始终都没有关注过她们的下落。但当她在酒会中偶遇韦承庆时,她忽然意识到这段记忆也许还可以再用一用。
韦承庆这一年四十多岁。高宗李治逝世之后他仕途并不平坦,在此遇到婉儿也令他很意外。
“啊,上官姑娘!”他说,“自然认得。只是小可近来每在外任迁延,始终无缘专程拜见。”他礼貌地举起酒盏。
婉儿心里一动:“就是你了!”但外表丝毫不露,笑吟吟地与韦承庆对饮。事后婉儿经常想,这次偶遇可能是上天有意垂怜她的机会。以当时的状况,婉儿几乎找不到比韦承庆更合适的人,既与自己颇有渊源,又有求于己。
韦承庆那时正在失意。朝政变换之后,他在庙堂之上已无人提携,又拉不下脸面去攀附武氏兄弟。直到昔年艺文馆里的女学生,今日权动朝野的上官姑娘忽然现身,于他也是得其所衷。
这时的韦承庆和婉儿自也大非五年之前可比了,尽管他们在相逢的一刹那之间就同时意识到了彼此联手的有利性,却都不露声色。
“要成此事,还需要一个人。”
数日之后,静室之中韦承庆说。
“嗯,”婉儿点头,“苏味道先生。便请韦先生代为延请。”
韦承庆和苏味道这两个习艺馆时期的老师此后便成为了婉儿的臂助。这是婉儿一生中第一次尝试将权力延伸出宫廷。
苏味道和韦承庆都有一定的勋臣世家背景,有便于他们分别在自己的圈子里发挥影响。尽管他们和婉儿的联盟起初十分脆弱而未经考验,但婉儿详查过两人的仕途记录,发现他们无论出身资历还是与天后武曌的关系其实都不差,不然也不会被择选为习艺馆的教师,然而近年来两人仕途却很是蹉跎。
婉儿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所谓的“欲扬先抑”了。
官场之中有许多这样类似的规矩,一般因人而异。倘若上司认为这个部属德才兼备堪为大用,往往会有意控制他们的升迁速度,使他们的心态始终平和。相反,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人,将来出问题的几率反而很大。因此倘若人才过于优秀,有时也会压一压,以备将来进步。若是这个臣子彼时地位已高,升迁空间甚小,上司有时甚至会故意找个小错借机将他们贬斥,以便下一任上司就位之时再将他们拔擢起来。以免他们功高震主。
这自然也取决于被压抑者的态度。这种欲扬先抑事先是绝不会泄露给被压抑者本人知道的,因此这也是一个考验。部属倘若禁不住这个考验,进而心怀异志,上司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剔除。那时候假贬斥就变成了真贬斥,永世不得翻身。有些部属始终不明白,上司其实是不缺人用的,越是显赫的职位,所吸引的才智之士就越多;恃才傲物非但不能取得上司的特别瞩目,更很容易适得其反——上司不要天才,只需要他认为合适的人。
理清此节,以下便顺理成章。
此时吏部尚书韦待价刚从营造乾陵任上升过来,是天后武曌的亲厚之臣,自然知道婉儿在天后心目中的分量,丝毫不敢违拗婉儿的意思。不消多久,韦承庆和苏味道就被双双升转为中书省凤阁舍人——这是靠近中枢的清贵之职,大唐数名宰相之前就曾历任此职,韦承庆和苏味道自然掂得出其中分量。他俩心里感念婉儿擢拔之恩,此后也就甘心担任婉儿谋主。
另一方面,婉儿的母亲郑氏的身份越发水涨船高。随着女儿权势的不断增大,她隐然成为洛阳城中身份高贵的夫人之一。女儿的事,她自然义不容辞,于是郑氏就每天假借四处游玩,替女儿物色可以为臂助的人选。
习艺馆中十个女学生这时几乎都已嫁了人。以她们昔日门第,所择夫婿自然也均无一庸流。郑氏和上官婉儿在庙堂上的分量她们也都心中有数。见庙堂政局混乱,志向高洁,决心敬而远之的固然有之,但更多的都是借机加意款待优容。
婉儿就这样透过郑氏每天马不停蹄地造访闺门,而渐渐串联起了一批有意向她靠拢的朝中贵妇。这些人自知攀不上太平公主那等身份的人,婉儿既然有意招抚,她们也就乐得退而求其次。
这样到了垂拱元年的秋天,婉儿审视自身,已经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小班底了。这个班底论规模虽然绝不足以与太平公主府、武氏兄弟相比较。但对自己而言,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兵强马壮。
这时天后武曌仍然临朝称制。她高坐于金銮宝殿之上代替皇帝接受文武朝拜,处理政务。而婉儿作为天后唯一的书记官在金殿之上也有一个小小座位。座位虽小,却因距离天后的至近而俨然拥有无限权威,位列所有百官之前。
韦承庆和苏味道这时也已崭露头角。婉儿以习艺馆中旧同学为核心的夫人党在洛阳城中也已有了点小小影响,她对自己班底的发展很是满意。垂拱元年冬天,她借给母亲郑氏祝寿之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夫人党全力支援,盛会分外热闹。洛阳城中公卿贵戚无不应命而至,规模之盛令天后武曌本人都不禁瞩目。
但婉儿十分清楚,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虚荣。尽管对她来说这种虚荣也是不能不有的。然而最根本的权力她目前还涉及不到,将苏、韦二人提拔到目前这个地步已是她的极限,再晋上去就需要天后亲自定夺,足以影响她的判断的只有太平公主和武氏兄弟三个人,连大唐王朝实际的皇帝李旦都只能无奈旁观。
婉儿本人虽然也能在天后和太平或武氏兄弟的讨论中插几句话。但她知道没有人会重视她的意见的,她所依仗的不过是天后宠信,但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个的圣眷都比她高。
武氏兄弟起初进洛阳城时,还需借她之力与天后武曌往复沟通。但他们毕竟是天后的至亲族侄,天后武曌苦费心力将他们调进王都之中,本意就是要让他们在庙堂中扎下武家坚实的基础。她在他们身上寄予的希望远远超过婉儿,所以不久之后他们就再不需要借重婉儿了。武承嗣和武三思还好,武氏族中下一代人物竟有人连婉儿都不放在眼里。
婉儿被迫寻找更强大的盟友。
庐陵王李显幽居在狭窄的房陵城里,每天望着四堵高墙上流动的天空怏怏度日。这个男人的身形在来到房陵之后更加迅速走样,渐渐变得臃肿不堪。但他其实既不心宽,也不暴饮暴食。非但如此,他对饮食方面极其谨慎。
他还记得李氏皇族中的前人被贬谪之后自己每天亲手炊食,结果还是被毒死了。曾经的皇帝有时精神陷于惶恐,看见哪个披甲执戈的卫士都疑心是刺客。倘若不是过于缺乏勇气以及他夫人韦氏的极力安慰,庐陵王李显早就已经自杀成功了,但后来他终于习惯了这种恬和的无欲无求的生活。只有每年除夕,快马专程送来婉儿专门给他和王妃韦氏精心准备的礼物时,李显才会悠然回想起那些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华生活、他把那些记忆绘声绘色地讲给小儿女们听,他们都说他骗人,李显也只能苦笑。
或者有时一切真的只是幻觉。
庐陵王李显抚摸着千里之外婉儿的礼物,低声地念诵:
“苟富贵,毋相忘!”
而这时在洛阳城里婉儿已经和武三思打成一团,如胶似漆了。她所以选择武三思,是因为他总算是武氏族中她唯一看得过眼的人,而她和她微小的集团倘若不联合上日渐强盛的武氏宗族,最终只有覆灭一途。这一点苏味道看出来了,却不跟婉儿说;韦承庆看出来了,也不跟婉儿说;甚至婉儿的母亲郑氏也看出来了。她默默地看着日渐瘦削下去的女儿,不忍心说。
而婉儿其实比他们看出得都早。
婉儿这一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她长在宫中二十一年,然而至今都未曾嫁人。以她的身份,要嫁只能是嫁与皇帝。但大唐的皇帝独居在偏殿里,处境并不比他幽居在房陵的兄弟好到哪里去。洛阳深远的宫城像一头张着大嘴欲待吞噬的猛兽,而皇帝本人在这宫城之中不过是不起眼的一隅。他娶不起她,天后武曌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把婉儿指给皇帝的意思,所以婉儿是自由的。在盛唐的时代这样自由的女子好像一阵风,她可以轻松地、了无痕迹地顷刻掠过整座城池。
况且,婉儿知道武三思一直暗暗对自己垂涎三尺。
大唐垂拱二年夏末秋初的那个傍晚,婉儿坐在湖边怔怔凝视落日,直到那轮日轮终于沉没到地影之下,四周一时俱暗。婉儿缓慢地褪去自己的衣衫,而后无声地滑入水里。纯洁而优美的胴体在暮色里潋滟着水面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气,深深地向下潜去,直到周围压力越来越大,四下里归于黑暗。
她在黑暗而寒冷的湖水里大声哭泣,觉得自己好可怜!即使已经权倾朝野,其实真正一无所有。她的泪水消散在湖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沉入水中,希望可以永不起来,最后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水底大喊:
“李贤——”
第二天.她就将自己送给了武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