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这一觉一直睡了一天两夜。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对此前的事情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象。她的贴身宫女们时刻不离地照顾着她,并且向她说:“皇帝陛下诏命,姑娘醒过来时,若觉得身子还好,请去皇帝寝宫里相见。”
婉儿立即挣起身来,穿衣整装。等到她赶去寝宫时,武曌已经不在那里了。刚刚即位的女皇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勤于朝政,她起床的时候负责打扫宫中庭院的小宫女们还在酣睡。婉儿赶去崇文阁的时候,女皇正在和一个坐在绣墩上的大臣说话。
婉儿便要回避,但女皇已经望见了她。
“婉儿,”她唤道,“过来这边儿,朕刚才还提起你——见过狄大人。”
绣墩上的大臣,洛州司马狄仁杰转过身来。
狄仁杰这一年已是几起几落了。他的仕途履历极其繁复:入为大理丞、侍御史、度支郎中,冬官侍郎;出为诸州刺史,所在有名。婉儿知道这个人此刻官位虽然不高,在女皇武曌的心目中却有着相当不凡的地位。她连忙恭敬施礼。
“在上官姑娘面前,不敢称大人。”狄仁杰也自逊谢。
“好了。你们两个之前也是旧识,不必客套。”女皇武曌微笑着看着她的内外两员爱将。“婉儿,前些时日辛苦了你。是朕举措不当,朕在这里当着狄大人跟你赔个不是。”
“哪有这样的道理。”婉儿连忙跪下,眼圈红得楚楚可怜,“婉儿一生累蒙陛下错爱提拔,就是为陛下赴汤蹈火,也是份内中事。陛下这样说真是折杀婉儿了!”
“起来,起来。”女皇武曌喟然道,“朕知道你不敢领,但这也确是朕心中话。婉儿,前些时辛苦了你。朕心里不安。打算放你一个优差,让你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也散散心。正巧狄卿在这里——狄卿,朕可就把婉儿托付给你了。你带走时候什么样,就给朕什么样的送回来。少了一根头发,朕也是不依的。”
狄仁杰和婉儿都知道女皇是在开玩笑,含糊答应。女皇武曌这才正容道:“说是出去散心,毕竟也得替朕带双眼睛。年前朕就诏令天下,减免徭役,也不知道这经有没有给朕念歪。承嗣、三思这一批国朝宗室,辅弼朝廷自然是尽心竭力,欺瞒起朕来只怕也是上下一心,铁桶一般。农桑民之根本,黎民国之根本,本小实大。这些事情只凭他们说,朕不放心。”
婉儿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女皇的用意,又惊佩于女皇在初登大位之时犹能如此明睿冷静,不禁衷心钦服。狄仁杰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垂手道:“是”。
迄今为止,婉儿虽然深受女皇宠信,也拥自己的秘密的小班底,在朝中也堪称左右逢源。但她知道自己仍然不过是一个宠臣,而绝非权臣,她的性别几乎就注定了一切。这个王朝向来没有女子充任外臣的记录,而要组成自己的派系门阀,就需要一系列分布在各个重要领域的重量级人马:在地方为诸州郡刺史,在朝中则为三省六部诸官——这一切,都要依靠大量的时间与心血来培植。这一点,看女皇如何培养狄仁杰即可见一斑。
婉儿知道,狄仁杰在女皇心目中地位非常,他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大周王朝的宰相,而且日子也不远了。然而狄仁杰的仕途就并非一路坦然平步青云,而是屡经磨难,内任外职基本干了个遍。正因为此,再度位至宰辅的狄仁杰才会对王朝的各个领域都有着深刻的了解,因此才能权威且有效地领导王朝政局。狄仁杰一路内外升迁的过程中,必然会因此积攒起大量的人脉:上司、下属、同僚、挚友……这些人随时就是狄仁杰立足朝堂的资本,随时可用。而她上官婉儿,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资本。
以前,她的权力仅仅作用于内廷,勉强可以辐射洛阳城,但真正属于她的人马可以说一个都没有,女皇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扭转她的一切。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婉儿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职属内廷而暂充外任的女官。这表明女皇正在谨慎地改变着女子不能充外任的陈规。大周王朝已经有了女皇帝,在不久的将来当然就可能出现女宰相、女将军、女尚书、女郡守、女刺史……而这一切伟大的变革就由她上官婉儿开始!再加上之前女皇许诺的将殿试权一并交与婉儿,婉儿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但这个好心情很快就被不期而至的武三思打破了。
“听说姑妈派你跟老狄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武三思问,精明的眼睛里闪着光泽。
“原来梁王大人屈尊枉驾来我这个小女子的地方,是来探口风的。”婉儿面无表情,“小残,把茶碗拿走,梁王大人口不渴。小风,送客!”
“婉妹……”武三思败下阵来,“整个大周王朝现而今敢这么轰我的也就只有你了。别生气嘛。武周革命,新朝肇建,实在是琐事缠身,没能时时刻刻陪在婉妹身边,都是我的不是。婉儿也别动气,我这不是来了么。还有个喜讯赶着告诉你:苏模棱又要升了。”
“哦。”婉儿并不意外。十来年前她在习艺馆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儿,就已经看出来苏味道要比韦承庆强。何况经历了这十几年风云激荡,苏味道恐怕是越加深藏不露了,反倒是韦承庆始终没有什么长进。但韦承庆是她班底里最初的元老,而且一向对她颇为忠诚。她也不能不拿出来问问。
“梁王大人现在主掌天官,手握升免大权,韦承庆是不是也可以提一提。”
武三思面作难色。
“我知道韦承庆也是你的人。不过婉儿你不在其位,可能不清楚。虽然我是主掌这个天官衙门,现在乱得很。连姑妈也一起混在里边搅,谁是谁的人弄得一锅粥一般。看着不起眼,说不定就是连我也得罪不起的人。你就说老狄!”
武三思一提起狄仁杰来,精明干练的神色就顿时沮了一半。“谁能想到他这么个半生蹉跎的官场混子竟然也是姑妈力保的人,姑妈都没跟我提过一句。天官弹劾他的折子上去一封泥牛入海,上去一封泥牛入海,这才知道这位大爷根底深呐!”
婉儿心想:那是当然,十年以前自己和狄仁杰联手拿下了赵道生,进而甚至扳倒了太子李贤的时候,你武三思还是个刚从乡下进京,满眼一抺黑的土包子呢。
她后来回想起来,以她当时的身份和与狄仁杰的交情,狄仁杰压根就不会买她的面子。他所以在联手之中如此卖力。只怕当时就已有天后的意旨介入了。那么狄仁杰的根底之深,武三思的确得罪不起。尤其是大周王朝肇建在即,武氏亲族占了半壁江山。女皇武曌口虽不言,其实也是不可能不加一两手提防的。狄仁杰这样的雪藏了多年又德才兼备的臣子正是大举提起来的时候。
但这等帝王心术,婉儿只能自己藏在肚子里,连武三思都不能说。她摇头道:“梁王大人少来骗人,谁不知你现在权倾朝野?每天夜里从你府邸出来的马车的灯火可以照亮整条神武街,你敢不认?”
“那些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武三思低声下气地解释,“婉妹久在朝中,什么事情瞒得过你?不过韦承庆的事情,你再容我一点时间。老狄这边,千万留神。”
“怎么?怕你的手下横征暴敛,被本姑娘抓到公事公办?”婉儿斜眼看他。
“那,你可小瞧我了。”武三思振衣而起,“我不会横征暴敛。就算是横征暴敛,我也会躲开神都洛阳。总而言之,你自己小心。”
天授元年春三月,一行小小的车队离开了神都洛阳城。出城的时候正值春雨霏霏,婉儿掀开帷帘向外望去,一股扑鼻的泥土清香倏然冲入,令她眼前一亮。
这是婉儿一生之中第一次这样自由自在地出城。之前虽然也有过几次,都是跟从太平公主或皇帝天后的大队,何时行、何时止都有明确的规矩,丝毫不能逾越。而这次女皇武曌本就想趁机让婉儿散散心,自然不会规定期限,车队的行止也就全在婉儿意愿之间。
婉儿随身带了上官西和上官风两个贴身侍女。她临行之前,母亲郑氏也想跟来,但婉儿想到此行还有狄仁杰,并非寻常春游,只能忍痛拒绝。
狄仁杰策马走在整个队伍前面,与他马头相齐的则是从禁军中调来的将军李元芳。这是因为狄仁杰和婉儿都属女皇武曌爱将,因此武曌特别谕令挑选精锐人手随行护卫。李元芳年纪三十余岁,他虽姓李,却不是李氏皇族,因此改朝换代之际仍然官位不变。他凑近狄仁杰的耳边说:“狄公,往前就是分岔路了。自此东行四十里便是永昌,西行四十五里便是武泰,依大人看,是向西还是向东?”
狄仁杰笑而不答:“狄某如料不错,将军禁中部属此刻已经布在永昌、武泰了吧?”
李元芳一怔,坦然道:“是,狄公见谅。公事所限,不得不如此。”
狄仁杰点头道:“如此便好。狄某和后面车上那位姑娘,也是公事所限。”说完他一拨马头,“向东!”
三月里,春寒刚刚褪尽,帝气和暖的土地上已经一片新绿,有些地面上还残雪未融。婉儿的两个侍女上官西、上官风都没见过这等景象,虽然草野一片荒芜,却觉得比一切宫中珍奇玩物更有兴味,轮流守在窗边望个不止。
婉儿心里也很痒痒。她小时候虽然在掖庭吃过苦,毕竟还是长在禁中,到今年整整二十七岁,也算不识稼樯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谙农事,生怕一行毫无所获,事先早求狄仁杰将有关农事诸条列替她写了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时躲在车中正潜心阅读。其中,农事从春种秋收诸般细务,婉儿也不甚了了;但狄仁杰册子详略有当,看了两遍,还是被她弄懂了农事凡以春秋两季为重,而田亩赋税是否贪滥盘剥,也就在这两季之间。
午后车队便到永昌。李元芳的兵卒先期已到,知会了当地地方一任官员,这时都来迎候。相见已毕,便有人引荐村中的长老来朝觐婉儿。婉儿安抚一遍,便顺着狄仁杰小册子中的要点择选来问。那地方的官员见婉儿一个美貌女子,娇躯羸弱,问起农事来竟然有板有眼,骇异之下不禁钦服,心想怪不得当今女主临朝,官属之中也有这般了得的女子。
两个老人一一而答。但他们年岁既老,口齿不清,复又絮叨。虽然婉儿这等不习俗务的人也知他们多半言不由衷,这样问问不出什么来,也便作罢。她委拒地方苦留,车马一行径直而去。
这时已是日垂西山,婉儿遥看远天炊烟,说道:“狄大人,西边数里似乎有座村庄,不如我们过去望望。”狄仁杰点头道:“是,这等小村,地方未必先做准备。”便拐弯向小村前行。
突然间两匹骏马从车队之后奔来,一左一右,扬长而过。婉儿一瞥之间,只见两个骑者都是光光脑壳,身手矫健。心中微奇。那两个骑者之一也回头望望车队,又复打马前行。
李元芳驱马赶上狄仁杰,低声道:“狄大人,绕路罢。”狄仁杰道:“哦?”李元芳道:“那些是白马寺的和尚,不必多生事端。”狄仁杰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白马寺,狄某怎生不知?”
这就是故意装糊涂了。李元芳此时便已知狄仁杰心里必另有盘算,也不必再劝,只暗暗吩咐护卫车队的十余名亲兵一起留神戒备。
车队缓缓驰入小村,婉儿在车里便听到外面一片哭骂之声。她欠起身来,想揭帘望望。上官西道:“姑娘小心,大势还不分明。”
只听得一个亲兵挺身喊道:“里正呢?村里怎么乱成一片。没人管么?”适才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光头骑者拨回马来,说道:“这村里不消里正,凡事都有我们佛爷决断。这几位看起来是神都里有些身份的,狭路相逢,大家相安无事。我们不来为难各位,这里的事你们也别插手。”
狄仁杰道:“哦,诸位莫非是强盗么?”
那骑者道:“什么强盗?和尚是白马寺的武僧。这方圆十来万亩土地,都是我们白马寺中田产。这村子里人都是白马寺的佃户,去年欠了我们银两,今年春耕又来借贷,所以寺里派下我们来,察看一个究竟。”
突听得一个村民怒道:“大人休听这班贼和尚胡说。我们世代在此耕种,都是天朝土地。天后娘娘又慈心颁下旨来,减免田税课役。原本自活有余,都是这帮贼和尚仗了白马寺的势力,便来侵夺盘剥。今日牵头牛,明日又来捉猪。天后娘娘的仁政早晚就坏在这些秃贼手里。”
婉儿在车里默然听着,心下知道是中狄仁杰的计了。
女皇武曌对佛教的崇信由来已久,部分是因为李唐皇族自承是道教始祖太上老君的子孙,他们追封老君为大唐玄元皇帝,武曌要在神格上对抗李唐,就只能退而选择一向与道教水火不容的佛教;另一个原因就是佛教所宣扬的因果和忏悔可以令武曌的内心得到安宁。
在最终取得天下之前,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下手。但武曌并不是屠夫,在长久的黑暗与折磨当中,她只能选择佛光的庇护,此外秘不能宣的就是薛怀义了。这个长安市井中的流氓剃光头发,披上袈裟,摇身一变就成为白马寺的主持。他秉承武曌的意志在洛阳宫城里修建起华贵高大的明堂,此后甚至成为将军。
武曌的内心如此复杂而紧密地和这个古老宗教结合在一起,这使得她的清明政治之中难免出现裂痕。天下名山大寺莫不因为武曌的奉赠,顷刻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人民,而这又促使天下浮滑和好逸恶劳的人转而投入佛门。仅仅是在神都近郊,白马寺的僧众们就敢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如此嚣张跋扈,婉儿不得不承认这些事她坐在洛阳宫城里是决然想不到的。
他们在入夜的时候离开了这座村庄,隐隐望见远处田阡上的灯火不绝。
“白马寺到底有多少僧人?”
“不清楚,但大概总有万余。”李元芳低声回答婉儿,这个数目令婉儿吓了一跳,“因为薛怀义的关系。白马寺里以前也有护法武僧,但不多。薛怀义就任主持之后,将洛阳城里的张狂无法的人都收集进了寺庙,号称三千律僧,八千武僧。他说白马寺的势力遍及周遭十余万亩,并不是完全夸张。”
婉儿立即在心里迅速合计了一遍。
“照这么说来,一座白马寺就要吃掉大周三座郡县的钱粮?”
“不止。”李元芳答道,“白马寺里的万余僧众所衣所食都是朝廷钱粮,除此之外,陛下每年还会赐予大批封赏。”
婉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的四月,婉儿和狄仁杰的车马回转了神都。
一个来月之间,他们几乎踏遍了神都属下的九个郡县。女皇的新政无疑卓有成效,然而僧徒的弊端也日见其盛,两相中和,百姓们的生活其实改变极小。婉儿在出巡之时亲眼见到了真正的贫穷:那些女人和孩子蜷缩在低矮的土屋之中,靠一两块碎布遮蔽着自己的身体。她们的灵魂和意志被苦难的生活折磨得荡然无存,眼神木然呆滞,间或一轮,令人一望而生恻隐之心。
狄仁杰在全程的陪伴中都极少开口,但婉儿相信他已经令自己看到了他所想让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知道围绕崇佛抑佛这个关键问题,女皇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退让,但狄仁杰在临分别之前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他说:“上官姑娘,为土偶木偶虚掷国家无数钱粮,其谬不问可知。狄某身为人臣,自当冒死禀本直谏。但姑娘身份特殊,大可不必如此刚直莽撞,心中但存一缕善念,只此便是万家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