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幽求稍一沉吟,“王爷英明天纵,您不能决断的事,幽求恐怕更不能,但以幽求所料,其实王爷是已经有了决断的,只不过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然而这始终都是王爷自己的一个关口,旁人绝不能助。自古圣主人王,欲成大事。须舍人所不能舍,为人所不能为!”
“……你说的是。”
此后数天,李隆基便驱马周游于长安城中,或酣醉于秦楼楚馆,花街酒肆,或与他的表兄弟们一起打马球,或者去听太常寺里排练雅乐,十三岁的李隆基在这些方面已经都是王朝屈指可数的大行家了。他一直在城中纵情游玩了整整七天,第七天夜里,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临淄王府。他走过轩敞华丽的王府正殿,转到廊下,绕过曲折弯回的潺潺池塘,一直向前走去,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住脚步,按了按腰间的佩剑。
他伸手把门推开。
院落之中,房舍里还点着灯火。
李隆基按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四下传开。房门毫无声息地打开了,借着灯火的光亮,一个女子平静地站在那里。
“三郎……阿瞒,你终于来了么?”
李隆基身形一震,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禁松了开来。他怔怔地凝望着那个女子。那女子修眉秀目,容貌颇美,年纪却已经不轻了。她也温柔地凝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之色。她说:“你是来杀我的吧?你早已经猜出是我了吧?”
“可……可是你为什么不逃走?”李隆基不由自主地问。
那女子笑了笑,捉住李隆基的手把他牵到屋内,桌上已经备好了两杯茶,两把木椅。她指了指其中之一:“坐!”
“这是?”
“这些天以来,我每天都这样等你。”那女子说,淡然一笑,“我知道这一次既然没能除去你,我就再没有机会了。女皇一天一天在衰老下去,而你一天一天在长大,总有一天这个王朝会落到你的手里。啊,我是多么期望亲眼见到那一天啊!可惜见不到了。”
“真的是你?!”李隆基喃喃地说,十三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准备很久了,但是在终于面临这一刻时,他的手还是不能抽剑出鞘,“可是……为什么?”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要一个人来。”女子答非所问。“我们这些人里,有几个人武艺很高。一对一的话就算是你也会被轻松杀死。从此刻起,你的命重如泰山,不可以轻易舍弃。”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已经冰冷的茶水,凉茶在她口中泛出苦味。她说:“我本来就是天后的人。二十年前,我叫做崔盈。上官婉儿这个名字你听过罢?那时候,我们都是宫中女学习艺馆里的学生。”
“二十年前的习艺馆其实是天后留待他年之用的一笔闲棋。那里的十六个学生每一个都是被天后精心选择过的。最后从习艺馆里出师的总共只有三人,但十六个人其实各有用处。我的性格不适合在内廷替天后草诏,本来如果王朝有变,我应当是一位女将军!”她笑了笑。“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只好转来做暗探。以后的事你大概猜得到。我嫁了人,生了孩子,又进到你父亲的府里做你的乳母。二十年来我几乎成了这府里的一分子了。为了长久留在这里,我甚至亲手毒死了我的丈夫——他是个好人,可惜生不逢时。叫我奶娘也好,或者叫我崔盈也罢,我确实是天后布在你父亲府里的暗探。但是后来我发现你父亲的确是个忠厚无用的人,不值得单独为他浪费时间。我一直注意的是你!”
“不可能!”李隆基大声说,“可是我小时候是你教我读书识字,长大了又是你教我文韬武略。如果没有你,我不见得就比我的兄弟更加出众。我……我……连我这个阿瞒的小名儿都是你起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是祖母派来监视我们父子的人,你为什么亲手要把我教成这个样子?”
“这个么……”崔盈微笑,“或者是我们认为对手太弱了不够趣味,或者是习艺馆的学生们最后注定要背叛天后。总而言之,那种事你不要想太多!向女皇进呈密折构陷你们父子的人的确是我。现在你来了,你想怎么样?”
“我……”李隆基又是语塞。他父亲的正妻太子妃刘氏和他亲生母亲窦氏都已死多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和这位乳母相依为命。然而而今他却要亲自面临艰难的抉择。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父亲一系里最危险的敌人,但他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住。
“没有下一次!”
终于李隆基大声喝道,转身就走。但崔盈的轻轻一句话就将他留在原地。
“你错了,阿瞒!你的母亲窦氏和刘夫人,也是死在我的手上!”
长久的沉默。
“当初我发现你父亲的确温和仁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害死你的母亲两个。否则万一他年你父亲登基称帝,难保她们也会在权力的欲火下失去理智。阿瞒你始终还是不愿意相信……”
铿然一声,李隆基终于拔剑出鞘!长剑银亮的光芒颤抖着直指崔盈。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他手腕运劲,长剑就深深刺入崔盈体内。那时崔盈才说完上一句话“……我们是敌人!”
然而就在那一剑之后,李隆基慌忙撒手,崔盈的脸上却泛出微笑。她说:“虽然我们是敌人,但我对你的考验只有一次。来,坐,我和你说说我年轻时的事。那时候我们在习艺馆里,有一个制度叫做‘中正’。如果你被中正掉,就再没有机会继续向前了。当时他们出了一道题,拿出一柄宝刀,令每个人都赋诗一首。其实考的却不是诗,而是决断。考试之后每个人都收到一个锦盒,失败者的锦盒里会装着一篇刑部的公文。一个死囚将会被斩首,因为她的诗里提到了杀伐。这个题目的含义是,当每个人身在其位时,都不得不对自己做出的的决断负责。我不例外,你也一样!所以我对你出了一个‘中正’。你没有被我中正掉,虽然有运气的成分。现在轮到你了。你想杀我已经想过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决断。现在,是你决断的时候了。隆基……”她少有地直呼出李隆基的正式名字,“你能做出这个决断,你能亲手履行它,我很开心……”
说完,崔盈就微笑着死去了。这个当年习艺馆里脾气最激烈的学生在死亡时显得分外安详。而十三岁的临淄郡王李隆基也就在这一天里彻底成为了一个成人。他的眼神不再纯真,而是多了几分复杂。可能也直到这一天,李隆基才真正明白所谓争霸或者取得天下的真谛。它是由一桩又一桩的阴谋和死亡、牺牲和奉献拼接而成的宏大而残酷的伟业。一切由史书和小聪明得出的印象都是不真切的,常人的懦弱和善良在它面前渺如尘灰。要真正取得天下,年轻的李隆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然而天授三年尽管李武两族彼此搏杀不休,水火不容,他们却不得不联起手来共同对抗另一个悄然崛起的势力——这就是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的控鹤府。
婉儿仍然独自居住在洛阳宫城里的一所院落里。相对于她而今的地位,这样的条件已经堪称简朴了。这一年婉儿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岁之后,她就突然对一切富丽绮靡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她把贴身侍女们都打发嫁了人,只有上官风仍然忠诚地陪伴着她。她们住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庭前只有几棵老树。秋风一过,满地的黄叶。婉儿不许人来打扫。夜里风刮过陈旧的殿脊发出呜呜的声音,婉儿抱着布被愣愣地望着床顶。
“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想。
七年以来,她始终忠诚勤勉地侍奉着女皇武曌,而武曌也始终对她保有一份最真挚的信任。即使当衰老的女皇生怕俊逸的张易之兄弟离开她,而把她几乎所有的权力都交给了张氏兄弟之后,婉儿仍然保有自己和以前一样的权力:朝堂重大政事仍要有她决断,以女皇名义下发的诏令也仍要由她起草。张氏兄弟在朝堂上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但在后宫里仍然不得不给婉儿留三分薄面,女皇就是这样用最后残存的理智努力维系着这个平衡。
但在庙堂之上,婉儿却始终没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载初元年之后,女皇曾经试图让她直接参与外政,但那一次唯一的直接参与就造成了薛怀义的覆灭,此后女皇就再也不提这种事了,婉儿的权力仍然只能局限在宫廷和朝堂之间。她想洛阳城无人不知她上官婉儿,长安城也无人不知她上官婉儿,可是在那些更遥远的青山和绿水之间,王朝的万千黎民又有哪个会知道她呢?她的命运终于还是和女皇牢牢绑缚在一起了,没有了她也就没有了她。她想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埋藏在这些暗无天日的宫殿里了,没有爱人,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前程,没有后事,没有自我。
“我想我还是活得太久了些。”
有一天,上官风听到婉儿这样说。她很担心,但婉儿这样说的时候面露微笑。然而上官风整整一夜都没敢合眼,她的耳朵一直支着,始终倾听着大床上主人的动静。第二天清晨婉儿照常起来,一无异状,只是神色憔悴了很多。
不久之后,婉儿秘密地召见了她的两个谋主:韦承庆和苏味道。
“要决断一些事,请二位担待。”
苏味道点了点头。这时候的苏味道已经远远不是昔年习艺馆中成天挂着笑容,一味说“都好都好”的那位年轻学士了。而今他已经成为了大周王朝的宰相,而这也是他从表态倾向婉儿势力以后十余年来第一次亲自出面。
他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上官姑娘,不,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王朝的恩主?我们一直在等候这一天!”韦承庆也沉默着点头同意。
那一瞬间,婉儿的眼眸中泪光闪闪:在投身王朝政坛整整二十年之后,她终于要拼上自己的全部资源为自己的未来和整个王朝的未来做一场豪赌!在这个时刻,婉儿不再是李唐王朝或者武周王朝的女相,她也不再是那个永远躲藏在女皇武曌阴影下的女孩儿,她彻底的成为自己——她就是上官婉儿!
“那么,一切仰仗二位大人了。尤其是您,韦大人!”
韦承庆的嘴角泛出微笑。
过了不久,韦承庆就投进了控鹤府。
张易之兄弟之所以跟以往女皇武曌的任何男宠都不同,只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靠肉体取悦女皇的男宠——他们的祖父张行成在高宗皇帝手里做过宰相,是非同小可的人。他们从小在宰相世家里耳濡目染,在还没有懂得经义的时候就娴熟了权术,所以女皇的权力在他们手里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连武氏宗族在这股力量之下都畏首畏尾。
韦承庆的投奔,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但韦承庆的履历上毫无污点。他和婉儿之间的关系是秘密的,不为人知的,除婉儿自己之外只有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等少数几个派系之首才心中有数,但张易之兄弟是他们所最切齿痛恨的仇敌。外人眼里,韦承庆就是一个娴于笔墨、自矜才智而郁郁不得志的公卿子弟,这些条件无论哪一条都很对张氏兄弟的胃口——实际上张氏兄弟非常清楚自己最缺的就是人才。
于是,仅仅数月之后,婉儿秘密的谋主韦承庆就赫然成为了张氏兄弟的谋主韦承庆,他毅然牺牲了自己所有的荣誉与尊严,在整个王朝声名扫地。
“张某兄弟无德,带累韦兄,心中惭愧。谨以此酒为谢。”
张氏兄弟自己的府邸中,张昌宗亲手给韦承庆斟满酒盏,“韦兄千万不需多虑。以韦兄的才华,我兄弟全力向陛下保举。不出一年半载,便宰相位也可立至。”
韦承庆摆了摆手。“韦某此来,并非为求一己功名富贵。”
“哦?”
张氏兄弟互望一眼。他们现在所能许诺人的,唯有功名富贵。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最愿意听韦承庆这种回答。
“韦大人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