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四年,六月癸未。
长安城,镇国太平公主府。
“王侄是稀客,倒是很久没来姑妈这里走动了。今夜而来是为的什么?”
“借兵!”
二十五岁英姿勃勃的临淄郡王李隆基不假思索地回答:“韦皇后升了张喜福、岑羲,也升了崔湜。赵承恩和薛简领兵去了均州。长安每座城门都有我的人。这几天过城门的马草和粮秣数量都不正常。姑妈!他们已经动手了,我们不能再迟延。这不单单是为我父王,也是为我李氏皇族江山社稷。王侄别无依靠,只能来求姑妈!”
李隆基伏倒在地,郑重地向太平公主三跪九叩。
太平公主亲自扶起了他。
她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多少年来,李氏家族中没有再出过这样年少有为的英雄了。她喃喃地说:“你放心!借!姑妈借!必要的时候,休说是一座公主府,姑妈的性命你都可以拿去!隆基,我们李家的江山基业此刻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千万要小心!”
“姑妈放心!”李隆基站起身来,给太平公主看他衬在王袍下的金丝软甲,“大事未成,侄儿还不能死!”
“瞧起来,就是这几天了!”
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压低声音,宗楚客诸人都探过头来。“里面已经动手了,老皇帝已经没了。毒是我亲自放的,牵机毒,药无可救!而今就等外面预备好了,里面就发丧,然后就出遗诏。窝囊废李重茂权充皇帝,皇后韦氏临朝听政,一如当年武曌行事。太平公主和李旦肯定不服,所以我们的兵马要调进长安城里,一备内御,一备外防!这里,这里和这里,”他在长安城图画中连指几处,“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定要牢牢拿在手里,抵死守住,不能再犯当年李重俊犯过的错误!”他低声说,“你们几个,便不姓武,始终也是我武家的人,紧要关头头脑要拎清!韦家那帮娘们眼光比茶杯还浅,成不了大事。公主府仓曹符凤说我‘黑衣神孙披天裳’!这是天书所载,应天垂命。小心谨慎,有你们的好处!”
“是!”“遵令!”低低的声音杂乱地响起来。
武延秀拔出腰刀,拍在桌上,一袭黑衣烈烈飘抖:“昔年我们武家失去的,这一次要夺回来!”
大唐景龙四年六月甲申日。
长安宫中太极殿,黎明。
“诏书就是这样!”婉儿说。
韦氏捧着诏书,手不停地颤抖,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仿佛要找到里边隐藏着的玄机一样:“就是这样吗?重茂当太子?我做太后掌朝?相王李旦辅臣监国?”
“是。”婉儿平静地说,“为了稳定民心,禅让总要到今年的年底,或者明年年初。那时候安乐公主才能如愿做上皇太女。在此之前,公主且需忍耐。”
“我对那些已经没有兴趣了。”安乐公主怔怔地说。
中宗皇帝李显的遗体已经被封存在棺椁之内,就摆放在太极殿的中央,以待天明之后接受文武群臣的朝觐。但这些天来三个女人仍然不敢彼此片刻分离,道德上的强烈反噬折磨得韦氏和安乐公主时刻坐卧不宁,反倒是婉儿还稳得住大局。
“可是李旦……不瞒你说,婉妹,我现在一想到李家的人就直打寒战,怎么止也止不住。万一李旦他不愿意做这个监国怎么办?万一他朝着我问皇帝的死法怎么办?我……不行,我不要李旦!”
“到什么时候,皇帝也只能是暴病!”婉儿沉声道,“就算死也不能怀疑!至于李旦,好办,皇后不喜欢,我再草诏一篇就是。”
景龙四年六月甲申,中宗皇帝李显暴毙的消息传扬遍了整个长安。
朝邑尉刘幽求急步走在临淄郡王府的甬路上,往来擦肩而过的尽是一些精悍干练的武士。
而今的刘幽求已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虽然他外表平凡无奇,现充王朝低级武官,然而实际上却是锦心绣口的才子,临淄郡王李隆基所倾心信任的谋主。
“王爷,有密讯!”
“哦?”临淄郡王李隆基转过身来,“幽求,别急,坐下说。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我们正在商量,父王和太平皇姑,众兄弟们的家兵已经都调齐了,随时可以出动,但总数只有三万来人。韦氏在长安城中有左右营兵五万人。加之武氏的势力,我们众寡悬殊!”
“而且韦皇后掌握着朝廷武库!”李隆基的爱将麻嗣宗说道,“武库里还有三千张手弩,弩箭刀枪无数。真打起来,我们以寡敌众,以客攻主,会很麻烦!”
“事已如此,即便千难万难,也决不能再退却!”李隆基轻轻敲着桌子,“诸位卿家,我们背后已经再没有退路了。再退一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
众人都沉默的肃立着,只有刘幽求作势欲动。李隆基也望见了他。“对了幽求,你有什么消息?”
“臣正有一个消息!”刘幽求泰然道,“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臣在皇城之中先期安排有密报。这条线上传回消息,四天之后,她们可以控制住内宫!”
“你说什么?”李隆基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王爷。”刘幽求道,“其实与其说臣在皇城中有先期密报,不如说臣本身就是皇城中的先期密报。臣这里有一封绝笔书信,请王爷御览。”他从怀里贴胸的地方小心翼翼取出一封沉甸甸的书信。
李隆基接在手中,拆开刚看了两行,神情已然冷肃。
这是上官婉儿起草中宗皇帝遗诏的同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在这封长达三千多字的信里,婉儿简单扼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她讲到了习艺馆,讲到了侍书女官,讲到了身为女相,讲到了晋位昭容,讲到了倒行逆施,也讲到了掖庭。她在信中毫不隐晦地诉说了自己对天后武曌、故太子李贤以及中宗皇帝李显三个人截然不同却又都异常深厚的感情。她的生命就依附在这三个人英灵左右。所以,现在当这三个人都已死去。她,上官婉儿,也即将为自己一个弱质女流苦苦守候了一生的大唐王朝献出最后的生命!
她说,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品级仅仅不过五品的婉儿实际上一直担任着内廷之中仅次于武后的第二位重要角色。她从小就在长安的宫城里长大,在那里经略了二三十年。仅仅做了几年皇后并且同样对婉儿推诚信任的韦氏永远不会想到,婉儿在长安宫中究竟拥有何等样的实力。尽管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婉儿的权力和影响始终不能超出宫城,但在这片幽暗而深邃的宫城里,她,上官婉儿,实际上就是武后逝世之后当仁不让的真正女主人!她说她会倾尽她积攒一生的实力,在四天以后动手。
四天之后的庚子日午夜,她将占有整个皇城,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的力量毕竟不足以正面对抗驻军,但那已经完全足够接应李隆基的奇兵突降宫城。他们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入大内,擒斩韦氏母女,而后急诏制住长安城中总计二十余万兵马不得妄动。到时李隆基的军队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单独对抗已经显而易见大势已去的武延秀。
她在长信的最后说,希望临淄王可以相信她对大唐王朝毕生的忠诚。
李隆基久久地沉默着。
他完全不能相信那封长信所记载的事是真的,对于他来说,这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每一件事都说得有根有据,入情入理——信与不信,同样都是那样困难。最后,他沉吟了半晌,问刘幽求:“幽求,你相信这封信吗?”刘幽求说我相信,王驾呢?李隆基说:“我不相信——但我相信幽求你!”
大唐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豪赌就这样开始了。
临淄王李隆基接受了刘幽求的奇谋,以此奇谋突袭大内并不要许多兵马,一万余已足够。李隆基在出发之前做好了自己兵败身亡的一切准备,他把所有的有关者:父亲、姑姑以及兄弟都摘了出去,单身赴会,只带自己的亲随家将。
刘幽求等人舍死忘生地跟随着他。他们在无边无沿的忐忑不安中静等着时光一点一点流逝。终于,大唐景龙四年夏六月,庚子日,来到了。
太阳缓缓地向西边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