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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里是看守所。

秋月的自我牺牲和老三的自私设想并没有影响公安人员的判断、他们都太天真了。公安人员根据娇娇的供述,又找张易清做了调查,就把抢劫案的过程弄清楚了,但还是初步认定了秋月属于涉案的重要人员。由于作案事实已经调查清楚,在一个云重月暗的夜晚,秋月和老三被押上囚车解到一个四周有着高墙和铁丝网的大院内。囚车进门时,借着橘色的路灯光,秋月看见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西七看守所”几个大字。

领了被褥、饭盒和其他生活用品,秋月默不作声地按照分配的位置铺好了床,坐在那里发呆。好多年都没有这样安静过了。她记起上大学的时候自己的一个习惯就是在熄灯后坐在床头对着窗外想心事,在散漫的畅想后安静地总结检讨自己一天的言行得失,为自己明天的言行思考出应该的规范。现在,物非人亦非。当自己又有机会安静下来的时候,此情此景,心灵一片茫然。令秋月奇怪的是自己心里竟然没有恐慌,没有惧怕,没有逃离的欲望。她甚至觉得很久以来自己原来是期望着有这样一份无扰的宁静的。号子里的其他人对她的到来似乎很淡漠——或许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淡漠了。

“妹子,你是什么事情给关进来的?”

终于,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秋月扭头看去,是一个穿着艳红的羽绒服的女人在问自己。

“抢劫。”

秋月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么文气的女孩子也能抢劫?可见世事都乱成个毛了。”

穿艳红衣服的女人一脸夸张的表情。秋月看到有人在窃笑,有人在私语,还有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想到自己的荒唐,秋月竟忍不住地傻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赶紧收敛了。

“哎,外边冷吗?”

“还行吧。”

一个大眼睛大脸盘的女人也凑过来问秋月。秋月一时间弄不明白她的用意。她打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女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很不舒服,又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不舒服,就应付着答道。

“哎,你们看,她穿的大衣上有珠子。和咱们串的那种珠子一模一样啊。”

其他人没有什么反应。秋月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冒犯这里的每个人。那女人动手拨弄着秋月大衣上的珠子,秋月小心地赔着笑脸。秋月为老师收拾房间。她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哎,你看我有多大了?”

那女人拨弄了一会珠子看没有人响应,也就觉得无趣。她后退了几步,摆了个架势让秋月猜她的年龄。秋月豁然明了:原来那女人令自己感觉不舒服的,正是她那开口必带的故作亲近的“哎”声。

“也就二十五六吧。”

“哎,是吗?有那么年轻吗?我都三十一岁了。你说,等我出去了,还会有男人要我吗?”

那女人显然很开心。秋月正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穿红棉衣的女人却开了口。

“我说,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就你那样的,哪个男人会要你?瘦的像柴草一样,男人抱着你还不硌死了?”

立即有人大笑。那女人一脸的尴尬却再不言语。只见穿红棉衣的女人一脸严肃地对所有人说:“马上到熄灯时间了。洗一洗你们的臭脚脏脸都准备睡吧。喜欢磨牙咽唾沫的明天再说。”

秋月后来知道,这个穿红棉衣的女人是这间号子的“头块板”,也就是头头。

毫无感觉地跟在其他人的后边最后一个洗刷完毕,秋月躺在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过去的岁月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地展开——

“妈妈,我回来了。”扎着小辫子系着蝴蝶结的小秋月推开大门直奔正屋而去。

“疯闺女!一进家门就咋咋呼呼没有个正经样子。我看以后那个憨子会娶你。”

母亲又嗔又爱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小秋月进了正屋放下书包,又跳跳蹦蹦地往厨房去了。她边跑边说:“谁说要嫁了?我就不嫁,一辈子都不嫁。就在你跟前烦你气你!”

“疯闺女,净说没边没沿的浑话。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了。等你爸你哥回来就吃饭。今天是你最喜欢吃的菜合子。”

“不急嘛。妈妈,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宝贝东西啊?看你那神神怪怪的样子!”

“当然是好东西了。你猜猜看嘛。”

“谁有工夫跟着你费神劳心。难不成是你把天上的星星摘回来了?”

“那也差不多。反正你看了肯定高兴。”

“别乱成精了。快拿出来。”

秋月把一张奖状递到妈妈面前。母亲急忙从面盆里抽出手就要去接,却怔了一下把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停在了半空,说:“你快打开给我看看。这次又得的什么奖?有奖品吗?”

“是文艺汇演歌唱一等奖。当然有奖品了。你看!”

秋月把一把口琴送到了妈妈嘴边。

“妈,你吹吹,可好听呢。”

“我哪里会吹。快去收好了。小心弄脏。”

母亲脸上乐开了花,喜得合不拢嘴,那过早的爬上眼角的皱纹不停的欢快的跳跃着,嘴上却说:“你就张狂就烧包吧!都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人前人后没个样子。在学校要稳重呢,要听老师话呢。学校老师不弹嫌咱们家贫,花了精神培养你呢,你要记得这恩情呢。可不要负了人家老师和学校的苦心啊。”

秋月的母亲不信鬼神不拜佛。可是在正屋兼做客厅和餐厅的那间房里,墙上整整齐齐的贴满了秋月从上学以来获得的所有奖状,桌子上摆放着秋月参加各种活动所得的奖杯和奖章。秋月记得,每到农历年除夕大扫除的时候,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掸子仔细清扫那奖状上面的灰尘,然后把松动翘角的地方认真贴好;又把摆放的奖杯奖章全部抹洗干净,然后再去做其他事情。母亲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里洋溢着的满足和欣慰,深深的印在秋月的心里。有一年,秋月在春节前的大集上买了一张她很喜欢的电影演员舒淇的明星年历画,打算把几张已经发黄变色的小学时的奖状换下来,却被一向温和慈爱的母亲用少有的严厉语言喝住了:“好好的东西你动它做什么?再乱动看我不剁了你的贱手!”秋月委屈地争辩说:“那都黄的像烧给死人的纸钱了,换上新的年画有什么不好?”个性通达的母亲却固执地说:“它就是旧成了纸屑我也看着悦意。你动动它试试。”母亲手里挥动着扫帚就要打秋月的样子,哥哥赶紧拉着秋月走开了。

后来,秋月才慢慢懂得,那一块贴满奖状的墙面,是苦难的母亲心中的圣地。就像哥哥曾经说的那样,这个普通的农家,没有人做官,没有殷实的经济基础,也没有旺盛的人丁,总之是没有什么比邻居们强的地方。唯一可以在人面前夸口的,就是秋月。秋月漂亮聪明又懂事,多才多艺学习好,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人尖尖儿。那些奖状奖杯奖章,是所有来过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里的乡亲都羡慕和夸奖的。这让母亲感觉着满足、自豪,有盼头。再看看老爸,他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可是,每次干活回来累了,他就坐在板凳上抽着旱烟,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的“荣誉墙”。抽罢几锅旱烟,他“哐哐”地磕罢烟灰,就像是磕掉了所有的劳累和不如意,又心气充沛了。这是什么?这就是他们活得有滋味的希望,是他们的心理支柱和精神鸦片啊。

父母的这种爱,给予秋月很大的满足感和压力。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懂事,这种压力又化做一股强劲的驱动力,使秋月有了朴素的使命感。她那时候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有出息。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让苦难的父母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秋月涌出两行热泪。

“哎,你睡着了吗?你能睡着吗?我进来的第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呢。”

说话时喜欢以故作亲近的“哎”开头的女人,是秋月的邻铺。她似乎发现了秋月的无眠,轻轻地推了秋月一把,言语显得颇为真诚。秋月“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心里却在想:或许她那习惯的“哎”声,原本是她人生某一时期的某种经验而根植在她心脑之中,显示她是一个总是愿意讨好别人,以最大程度的避免受到伤害的弱势女人。这样想着,秋月就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从开始因她那“哎”声而对她产生的反感,竟如烟似云一般散去了。

“唉,”这次女人是在叹息,“我们生为女人真是可怜!你说,我们那么爱的男人,怎么还是会在外边找别的女人?我们把心把命都给他了,可是换来的仍然是背叛。你是大学生,学问比我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这个问题秋月也是多次想过的,但是每次的苦想都没有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结论。她觉得男人的天性是进取的。进取的天性本来就意味着放弃,或者背叛。男人身体的这种不可改变的背叛性,是否可以是其感情和思想背叛的天然依据,她却无法确定。她听人说过,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是睡出来的。当一个女人能够在床上留住男人时,这个男人就不会背叛。可是以自己的体会而言,似乎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就这个问题,她问过萧剑韵。他的看法是:对男人来说,性是一个综合的指标。有生理的和谐,有心理的释放,有精神的交流和愉悦。所以,不能够达到这个感受水平的女人,如果只是在某一点、某一个方面满足了男人,也一定能够得到男人的爱,但是都不会太长久。而各个方面都能彼此满足的男女,又真的很少。所以爱情才会成为人类生命的主题,才会成为男女们不懈追求的目标,才会成为千年咏唱的主旋律,才会有那么多的悲喜交会的动人故事。秋月觉得萧剑韵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总有一点太理论的感觉。特别是现在,她没有办法把这个观点解释给这个女人听。她没有这个心情。

“我也说不清楚呢。”秋月说,“大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投毒。”

女人十分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令秋月大吃一惊。就像头块板不能理解自己抢劫一样,她也不能想象这个看上去那么弱小的女人能干那样的事情。

“为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男人!”女人说,“我20岁就结婚了,也已经有了小孩。老公是个没有本事的人,不会挣钱,只会喝酒打老婆,再就是背着我和邻居的女人鬼混。我那时候年轻,没有忍性。为了不再挨打受气,也为了家里的生计,就从老家的大山里走了出来到城市打工。在这里我认识了钢子,就是我投毒想杀掉的男人。”

女人几乎贴在秋月的耳朵上,絮叨着她自己的故事。秋月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对自己倾诉这些,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在一起都六年了。六年啊,我为他做了一个女人能做的一切,为他打掉了四个小孩。我甚至也能容忍他偶尔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想,我和他都是有家的人,不可能结婚。或许他偶尔的放纵会使我们的感情更好。再说,男人嘛,都那样的。可是,你知道他怎么对我吗?他把我六年的积蓄全部拿走了,和一个小妖精混在一起,把我赶了出来。我气不过,想不通,就在他工作的那个饭馆员工餐里放了老鼠药。结果他倒没有什么要紧,却把另外几个人害了。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是真的有罪呢。”说着女人哭出了声。

“谁?是谁半夜里号丧呢?”头块板的喊声吓了秋月一跳。那女人立即止住了哭。号子里一片静穆。

女人的一席话,使秋月更睡不着了。她想着这个男人和女人的命题,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的初恋。

艺术系的舞蹈课是大一的必修课。舞蹈课的老师是个30岁出头的男老师。这个男老师有着满头乌黑的“自来卷”。他的“自来卷”留到齐肩那么长,无论走路、跳舞,那卷曲却流畅的乌发随着身体的动作摆动、飞舞,再配合他那永远穿一身黑或一身白的衣服的无可挑剔的标准的男性身材,就男人的形体而言,在秋月眼里,他是她有生以来仅见的完美。

从第一次上舞蹈课,秋月就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全部地被他吸引了。秋月在班里的学号是×××××001号。那天在舞蹈室第一次上课,老师照例要点名。

“秋月,”老师手拿花名册,顺着应答声的导引抬头看着秋月,微笑着说,“秋天的月亮,很美!”秋月不知道老师也会这样开玩笑,羞涩的红了脸。她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师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开始接着点名。点到“李鹂”、“刘鹏”一类的名字,他也会说:“鹂,美丽的小百灵鸟儿。”“鹏,鲲鹏一日腾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秋月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老师的一种方式。他用这种方式活跃了课堂的气氛,放松了学生的紧张心理,也拉近了同学之间、师生之间的距离。秋月在耳目一新的感觉中,开始佩服这个年轻的老师了。

新生进校,学校照例要组织新、老学生之间的联欢文艺晚会,各院系都把这看作是发现新生中文艺人才的机会,也是各系之间争夺荣誉的擂台。班主任老师,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对这样的活动特别热心特别重视,也有着超乎常人的争胜心。由于艺术系先天性的女强男弱的格局,班主任经过多次现场排演,决定换掉原来和秋月搭配的男生,由秋月和舞蹈老师合作双人舞《我心朝阳》。

迎新生文艺联欢晚会定在9月30日晚举行。在这之前,秋月除了上课,基本上就和舞蹈老师在舞蹈室排练,准确地说是由舞蹈老师指导她排练。当然,班主任老师也几乎是每场必到,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多言。舞蹈老师原来绘画的工夫也很好。他把《我心朝阳》分解成12节,每节的动作要领和衔接转换,都用若干张速写画表现出来,给秋月讲解,给秋月示范,让秋月照着练习。秋月发现这个老师在课堂以外其实并不多言。或许是专业的关系,他的思想,他的意思,大都是通过身体语言或眼神表示的。开始还没有什么,慢慢的随着对老师教学方法和性格的了解,秋月发现老师那黑而神秘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忧郁。当他们目光相对而视时,他的专注和忧郁像一张无形的网一样罩住了秋月。秋月的心一阵阵突突乱跳。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那种感觉她怎么也挥之不去。当演出结束,《我心朝阳》获得一等奖的时候,秋月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老师。

大学有着它既定的运转轨迹。大一的舞蹈课在秋月的不舍中无情地结束了,老师也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新一级学生又进校了,他是否又会那么风趣幽默地活跃在那些新生面前呢?他是否会淡忘那些对自己很珍贵对他却很平常的事情呢?他为什么在告别学生的最后那节课上,用一个叫做《杜鹃啼》独舞作为告别呢?那舞蹈中表现的激情、悲怆和孤独中对生命的无悔高扬,宣示着他内心怎样的情感呢?这些问题像一团麻一样留在秋月心里久久理不出头绪,老师却就那样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些他留给秋月的《我心朝阳》的速写画,成了秋月最宝贵的财富。秋月把对老师的爱藏在心里。她已经长大了,在这个事情上,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够有太多的作为。

老师的再次出现,是在秋月上大三的那个暑假。那天考完了最后一科,秋月正和同学商量着去找家教做,老师来到了她们宿舍。老师说,他的一个同学辞职办了个幼儿舞蹈学校,假期的短训班招了不少学生,希望他推荐几个大三大四的学生去任教。大四的同学快要毕业了都忙着就业的事儿,这样的短期工作不适合他们。所以,他就来问问她们是否有兴趣。和秋月同宿舍的几个想打工的同学立即欢呼起来。就这样,秋月就和另外两个同学去应聘了,也就再一次有机会见到她一刻也没有忘记的老师。

这个机会使秋月有更多的时间接触老师。老师依然少言寡语,只是眼睛里的忧郁日渐浓烈。秋月从来没有想象过人的眼睛可以是那样的忧郁,更没有想到那忧郁是那样的浓烈。烈得像要爆开,浓得给人以沉重的压迫力。每当面对他,秋月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她只知道除了紧张,自己还有想深深进入他那神秘的内心世界的欲望。老师是很义气的人。在秋月应聘工作的一个月内,老师几乎每天都去帮他的同学。他早上按时来,等训练班放学了,又和秋月及几个同学一起回学校。幼儿舞蹈学校离秋月就读的学校不远。有几次,秋月的两个同学下班了跑去逛街,就剩老师和秋月散步走回学校。秋月主动和老师拉家常,才知道老师已经结婚,可是老婆出国去了,已经三年,偶尔还有信来,可是言语间却生疏了。老师说,他原是很爱她的,也相信她也爱自己。可是,出国的事情像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了他在她心中的真正位置。老师说,他早已经向老婆表明了他不出国的决心,可是老婆仍然在国外寻求定居的渠道,而且已经接近成功了。他能理解她的个人追求,可是不能接受在她心中自己并不是第一位重要的事实。老师说,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对不对,可是这个问题留在他心里让他永远不能像过去一样开心。说到这里时,老师的眼睛湿润了。秋月觉得也许是他的忧郁太浓烈了,湿润的眼睛像一个湿布刚刚擦过的镜子一样迷离。随即,老师又恢复了常态,说:“你看,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你见笑了。”

这个暑假秋月由于有老师的陪伴而过得充实和快乐。开学不久就是中秋节了。这一年的中秋节和教师节恰好是同一天。已经在假期和老师混得很熟的那两个同学突然告诉秋月,她们和老师约好了要到老师家包饺子吃。秋月就和同学一起买了月饼和一束花去了老师家。这是秋月第一次去一个城里人的家。老师的家是一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装修很简单。不多的家具,几乎没有装饰的墙面,都显示着主人灵魂的简洁。只有那粉红的窗纱,残留着曾经的温馨。秋月看了就觉得辛酸。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老师太苦了。看到秋月他们来到,老师却是很开心的样子。他系着一个有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笑着从厨房出来开门招呼学生。那样子有几分滑稽却更多了几分亲切。已经熟悉的师生之间没有多少客套就开始了聚餐的操作。三个女生都不是会做饭的主儿,老师倒成了忙前忙后的大厨。但是,师生的无形界限也就在这种角色错位中消失了,气氛融洽而热烈。四个人喝了两瓶红酒,女生们没有怎么样,老师却已经开始摇晃了。等到秋月她们告辞的时候,老师已经成了红脸关公。不过,秋月心里明白,老师今天是真的很开心。

从此以后,每当无事的时候,秋月的脚步就不由自主的迈向那个小楼。多少次,她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站在沥沥的细雨中,看着三楼的那个灯光一直到它熄灭,都没有勇气上去。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内心确实很牵挂那个房间的主人。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她想让他快乐起来。每当想起他那忧郁的眼神,她的心就一阵阵发紧。有时候,她对着天上的月亮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做对吗?他是你的老师,他是结婚的人了。你这样做不就是千夫所指的第三者吗?可是,内心的牵挂仍然是那样的不可遏制。终于有一天,秋月拿着那些《我心朝阳》的速写敲开了那扇她朝思暮想的门。她给了自己一个巧妙的理由:把速写还给他。

老师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白皙的脸有点儿泛红。他礼貌地把秋月让进了房子,却站在那里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时的秋月进门前的忐忑不安却一扫而光。她瞄了一眼,发现茶几上摞着几个方便面盒子,凌乱的沙发上一样凌乱的摊着毛巾被。她的眼睛立即就湿润了。

“老师,你也该好好照顾自己呢。”

这是秋月进门打招呼后说的第一句话。随即她把那速写放在桌子上,就开始帮老师收拾房子了。在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秋月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在她的心里对这里(也许是对自己现在的角色)似乎已经十分熟悉,恍然有了女主人般的感觉。

老师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没有阻止秋月主动的帮助,也没有应对秋月的说话,只是拿了拖把和秋月一起整理房间。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房间就变得整洁明亮了。秋月原本想把那还残留着双“喜”字痕迹的粉色窗帘也取下来清洗,却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动。收拾完毕,老师打开冰箱问秋月喜欢喝什么饮料。秋月把速写放到老师面前。

“老师,我不用喝。我该走了。这是您的速写。”

“什么速写?”

老师的表情有些诧异。秋月有点失望。

“就是那一年我进校的时候《我心朝阳》的速写。”

“哦……你留着把,也算是个留念。”

老师把速写夹拿在手上翻了翻,又递给了秋月。秋月注意到老师翻看速写时眉梢的跳动和眼角温暖的笑意。

“那我回去了,老师。我以后会经常来帮你收拾房间的。你不反对吧?你一个人也真是太苦了。师母几时能回来呢?”

秋月接了速写夹,边说边往外走。

“她几时回来?你问我,我不知道该问谁。秋月,你是一个女人。你能告诉我她是怎么想的吗?”

老师说着话,眼睛却投向了窗外的夜空。他的眼神像夜空一样悠远迷离。

“我……”

秋月停住了脚步,心里又一阵发紧,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算了,我给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那么小,怎么会懂这些。”

老师似乎很无奈,像是对秋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这些话,我给同事们都不好讲,不能讲。在大家眼里,我和她是最幸福的一对:金童玉女,比翼双飞。哈哈,人真是很奇怪呢。有时候别人看着好的,自己感觉却不一定好。就好比这衣服,别人看着很合体,你自己却穿的不舒服。你说,好看和舒服哪个更重要呢?”

“老师,我……”

看着老师又陷入那浓烈的忧郁里,秋月心里有一种想要表达什么的欲望。这欲望她意识到它的存在已经很久,也压抑了很久。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少女的羞涩像一堵墙一样阻隔着她的表达。

“好了,你回去吧。不管怎么样,我得谢谢你。家,有女人的感觉真好!”

老师怅然的出了一口气,微笑着把不知所措的秋月送到了楼下。

那一夜,秋月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

“叮零零——”号子里刺耳的铃声和头块板“起床了、起床了!”的喊声把秋月从迷糊中惊醒。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曾经睡过。在恍惚里她跟着其他人一起洗刷完毕又整理完内务,吃过早饭后来到了学习室。管教说,今天是一个现身说法的报告会,由一个曾经在看守所待过的室友,讲她出去后自新自立的事迹。说完,在大家的掌声中,一个30岁出头,模样很是俊秀的女人走上了讲台。

秋月神志依然是恍惚的。她强打着精神看着听着,眼睛有点模糊,耳朵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老师的形象。老师的形象在她乱糟糟的脑子里却无比清晰。而那仅有的一次和老师单独相处的情景,又一次涌现——

国庆节放假了。同学们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秋月留在学校准备自己的论文。老师也没有出去。秋月论文的题目是《舞蹈的动态美学与音乐的适用性》,老师是他的指导教师。她想利用这个彼此都空闲的节日,完成自己的文章。老师很认真地帮秋月修改,指导秋月查资料,写文章。开始,秋月是有问题才去老师家。有一天,老师说:“放假了食堂的饭也不怎么好,你每天都来吧,在我这里查资料也方便,有问题可以随时讨论呢,也给你改善一下伙食,看看我的手艺如何。”又有一天,他们讨论修改文章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外边轰隆隆的雷雨声提醒他们去看时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宿舍的楼门已经锁了,外边那么恐怖地下着大雨,秋月无法回宿舍去了。

她询问的眼神望着老师。老师看了她一眼,就进了卧室。不一会儿老师出来了。他笑吟吟地对秋月说:“好了,你去卧室睡吧。我就在书房沙发上凑合一下。”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在沙发上睡吧。您那么辛苦,需要好好休息。”

“照顾女士是男人的天职。不要和我争了。快去睡吧,你眼睛都熬红了。”

老师语气轻松,态度却很坚决。秋月拗不过他,就简单洗了一下,进了卧室。

卧室里红色的床罩上边,铺上了一条洁白的床单。秋月躺在床上,感受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看似温馨的卧室,并没有一点儿男人的气息。房间是干净的,却有着尘埃的味道。她确信老师已经有很久没有在这里睡过觉了。为什么呢?是他不愿意在孤独中回忆曾经的温馨,还是他已经把这个世界从自己的内心分割了出去?或者是他不敢面对不再的爱情?老师啊,你为什么这样苦着自己呢?如果她已经不再爱你,那你还守着什么呢?如果她还爱着你,或者你还爱着她,为什么你们都不去追随对方呢?难道你们都是把事业看得比爱更重要的人吗?可是,老师,如果你是把事业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为什么还是那样忧郁,还是那样不快乐呢?唉,秋月,你怎么要想这些呢?你是什么角色,什么位置?你怎么要这样关心这个男人呢?他的爱情,他的生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月信马由缰的乱想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书房传来了轻轻的音乐声,又是那著名的《孤独的夜晚》。秋月知道老师很喜欢那一盘《蓝色天际》的音乐碟片。她已经多次听他放过这盘音乐。音乐声带着秋月走到了老师身边。她不能忍受那震撼心灵的悲苦与孤寂。

“老师!”

秋月轻轻地走到老师身后,搂住了坐在转椅上沉浸在音乐里的老师的头。那一刻,秋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胸怀宽厚温暖的女人,而老师是一个小孩。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在一个瞬间就能够从一个敬畏着爱着老师的学生,转换成一个有着母性感觉的女人。可是这种感觉竟是那么真实的存在了。

老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有拒绝。只是他那瞬间的身体震动,秋月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

“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吧。”

秋月感到老师的言语和他心里的愿望是不一致的。

“不,我要陪着你。我要让你快乐!”

“傻丫头,这怎么可以呢?我没有不快乐。我现在不是很快乐吗?”

老师还是那样坐着,没有动。

“老师,你骗人。你不快乐。你的心根本就不快乐。你要快乐了你就不会那么沉默,你要快乐了你就不会总是那么忧郁,你要快乐了你就不会总不到自己的卧室睡觉。”

秋月说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掉在老师的头发上。

“傻丫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我有自己的爱情,有自己的爱人。她现在不在我的身边,那是她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呢,也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生活就是这样的。不管她什么时间回来,只要她回来,我就应该信守自己曾经的诺言。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了,那一定是她觉得那样更快乐,我也会为她高兴。至于我自己,那都不重要。我会让自己很好的活着,很好的生活。你不要这样伤感。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没有必要为我这样。真的,没有必要。”

“我已经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总是叫我傻丫头。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很喜欢你,爱你。我不愿意看你这样生活。我真的很想使你快乐起来。”

老师抓住秋月搂着他头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转过身,为秋月擦了眼泪。秋月发现老师的眼睛也已经湿润,却没有平时的忧郁,而是有着熠熠的光芒。

“傻丫头,听话,快回房间去睡觉。我是结婚有家的人了,我是你的老师。我们不能有这样的感情。懂吗?”

“可是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她已经要在国外定居了。你们的婚姻只剩了一个外壳。你没有必要让自己的爱情枯死在这个壳里。你知道你们的爱已经结束了。你这样说只是给自己一个拒绝我拒绝爱的理由。”

“可是我真的不能,我要对你负责。我不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而不顾后果。”

“我不要你负责!我要你快乐!”

秋月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老师。她痴情地望着老师,吻住了他那颤抖着的红唇。老师突然像一头疯狂的雄狮,把秋月紧紧地拥在怀里。秋月感觉他红唇的热力和喘息的气浪席卷了自己的身体,也席卷了自己的灵魂。她晕眩了瘫软了空灵了无我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在蓝天上,向一个不知所在的目标游去。可是她并不觉得恐惧,并不觉得不安全。相反,老师那胸膛,倒是她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秋月在喜悦里期盼着老师引领她走向卧室,走向她很憧憬却也很陌生的境界的时候,老师却抱起她轻轻地放到卧室的床上,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请原谅我的冲动。”然后关上门又去了书房。

第二天秋月起来,老师已经做好了早点。彼此都没有说什么,就那样无声地吃完饭,秋月拿了自己的东西要回去。她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个躬,说:“老师,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我知道你的一切行为只是为了我好。我很高兴你如我想象的一般高尚。但是,你知道吗,你不该这样打击一个爱你的女人的自信。是的,昨夜你让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的失败。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你没有必要死守着已经失去的爱情。如果今天我不能给你快乐,我希望以后能有这样的机会。如果我自己不能给你快乐,我希望你早日遇到能够使你快乐的女人。我走了,老师!”

秋月说完扭头就走。老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秋月发现,他眼睛里的忧郁更为浓烈了。那么沉重的眼神,秋月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

在那以后不久,秋月就遭遇了老三,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老师。

“报告管教,我们室刚来的这个人晕倒了!”

秋月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随即听见了头块板的报告声。报告会场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就有人把秋月抬去了卫生室。医生快速为秋月做了检查,对管教说:“不要紧,是发烧。”又给秋月打了一针。那针头的刺疼过后,秋月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窗外的飘雪告诉人们严冬的到来。看守所的日子并不如秋月想象的那样难熬。甚至这里按部就班的日子在秋月看来是一种不错的享受。是啊,和自己这么多年颠沛飘零的日子相比,这里的宁静竟是那么的弥足珍贵。在宁静中,秋月有了时间仔细回忆和思考自己二十多年,特别是近几年走过的路。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知道自己走错的第一步,并不是在老三那里遭遇的不幸,而是遭遇不幸后的态度。假如当初自己不是那么看重女人的第一次,假如自己那时候能看清楚老三的本质,或许就没有以后更大的不幸,也就不会沦落囚室。她知道这世界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是她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可以把握以后的命运。如果这次她还不能把握自己,那自己就真的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将来。几个月来她参加的那些现身说法的活动,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可以改变过去,但是可以把握未来。她也打听过了,像自己的案情,并不是多么严重。如果态度好,仍有可能澄清自己在案子里真正的角色而减轻处罚。要不然,据说自己这样的事情最少也得判二三年。她不知道真的那样的话,自己会怎么样。所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步,是要设法早日从这里出去。可是,想什么办法呢?老三的那帮子酒肉朋友是指望不上的。那还有谁呢?萧剑韵吗?从出事的那一天起,在秋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不要让萧剑韵知道这件事。也不要让他卷入这件事。他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体面人物。她怕这事会玷污了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是,这个想法是那么的明确而强烈,不容动摇不容改变!那就只剩下教书先生了。对!就是他。秋月坚信他会帮助自己。这个自己在离开老三的日子里已经无数次叫过“老公”的人,曾经给了自己那么多的承诺,而且确实对自己还不错,他不救自己还能有谁来救呢。

这天,秋月向头块板要了纸和笔。她除了给看守所写了申诉书,也给教书先生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

先生:

您好!

我因受老三的牵连,现押在西七看守所西十八室。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命运和我开了这么大个玩笑!我想我身在异乡除了您以外再不会有人帮我了。马上就到您的生日了。没有进来前还在想生日里该买些什么东西送给您,可今日……我拿什么送给您呢,我的恩人!请用您的仁慈和宽容再一次原谅我的错误吧!若不是这场病,又怎么会上演这出悲剧啊。我只好怨命。望着眼前这高墙、铁窗,想想远方的爹娘,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想到您,我又有了盼头,有了奢望,我会坚持下去,等着再见您——我的亲人的那一天!

我有一本存折上写有您的名字,在老屋放着,密码是200200。请您以我的名义寄给我父母五百元。地址在存折内夹着。不要告诉他们我的事情。就要过年了,让他们过个平安年吧!

别抛下我,别让我的心没有了寄托!天越来越冷,别让我的心也越来越冷。

您的病好了吗?关节还痛吗?我给您丢脸了,对不起,再一次恳请您宽恕我!

秋月

十二月十三日

秋月写写停停,不知改了多少遍。她知道自己写在信里的话是有一些矫情。可是,不这样怎么能打动他救自己出去呢!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自以为的那样高尚。原来自己的灵魂角落也有小私和龌龊,如果这也算龌龊的话。

写好信,秋月紧握着,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她觉得手里的信,就是她今后全部的希望。她很害怕这希望会落空。唉,管他呢,尽人事听天命吧。天亮就把信发出去。这样想着,她就用大衣盖好身体,躺下睡了。

早晨起床的铃声响起,铺上的人急忙穿衣。

“秋月,秋月,起床了!”

“啊!”秋月一惊赶快站起身,厚重的棉袄滑落下来。

“你怎么睡的这么死?叫你多少遍了,也不醒。你没有事吧?”头块板在秋月面前咋呼道。

“我……我起来了呀,我还跟你说话了呢!”

“你做梦吧!昨晚我起床上毛驴子你看见了吗?”

在这里女人们不知道为什么把厕所叫毛驴子。

“没有。”

“看你这两天总值班也怪可怜的我就没叫你。你倒好,一大早的喊你多少遍也不起。”

“我……”

秋月一脸的窘态,站在那儿被这个比她矮很多的女人训着。

有几个女人在笑。

“哎,也怪可怜的,连睡觉还以为自己是醒的,思想总是绷地那么紧。”

有人在一旁极同情的说。

“你是不是找着挨罚?你要是这样以后天天让你值夜班。”

头块板对着说话的人发威了。秋月不语,她知道说得越多就越会激起她们更多的训斥。想怎么说就让她们说吧!说够了她们也就没有意思了。

果然,看没有人再吭气,头块板的领袖欲得到了满足。她忽然换了颇为亲切的语气对秋月说:“你的信写好了吗?”

“好了。”

秋月从枕头下拿出了信。

“拿来给我看看。”

秋月捏着信犹豫着不想给她。虽然这个女人对自己那么好,可她总觉得信是个人的隐私。听说管教会看她的信,那是审查,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如果有可能,她还是要对这里的任何人坚守自己的隐私。

“拿来吧。还害什么羞。是不是写什么骚话了怕我看啊。”

秋月无奈地将信递到了头块板用纸箱做的办公桌上。

头块板接过信,快速的扫了一遍,说:“到底是大学生,字写的和人一样好看!”

“……”

秋月被她夸的有点不好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地址知道吗?”

头块板又问。

“知道!”

“给,在信封上写地址、邮政编码。”

秋月忙遵命写好地址,却不知道邮政编码。

“邮编不知道?他不是你老师吗?”

头块板好像发现的不仅仅是信封上方格的空白。

“啊!啊!”

秋月应付地点头。

“你老师是教你什么的?”

“教我什么?……”

面对她犀利又干脆直接的逼问,一向自诩机敏的秋月,一时间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什么呀!是不是你情人呀?”

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引来几个女人的一阵坏笑。

“是就是吧!啊,有啥不好意思的。”

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秋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跟上边说一声,帮你查一下。邮票先不贴了,万一邮不成又浪费了一张邮票!你知道咱们这里邮票多紧张?写信就写需要什么东西。什么想啊念啊情呀爱呀就别写了,在这里还写那些有什么鸟用。再没有信了吧?”

头块板向在铺上坐着的女人们问,铺上无人应答。

铁门的小窗户打开了,伸过来管教的手。

“有信吗?”管教问。

头块板迎着笑脸将信急忙递到窗口,正想要说些什么,管教却接过信便关了小窗。走廊里传来女人渐渐远去的走路声。

头块板转过身子和旁边的人不知嘀咕着什么。秋月觉得她是没话找话的掩饰自己刚才受到的挫折。

信总算寄出去了。秋月像所有写了信的女人一样期待着,期待着教书先生能早一天捞她出去。

信发出去大概十天的样子,秋月和室友们迎来了又一个探视日。铁门上的小窗户被打开了,管教在门外叫了声“十号探视”,头块板又重复了一遍,十号像个弹簧一样腾地跳起来,只几步就跑了出去。

号子里又是一片寂静。女人们在静静地等着下一个。

“五号!”

五号是个中年女人。听着叫自己就像个兔子一样一蹦而起。

上午的时间似乎过的很快,仍然没有秋月什么事儿。中午吃过饭,秋月在院子里晒太阳。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后,她再也不抱什么幻想了。现在的男人都那么实际,教书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救自己呢?先生呀!你难道真的不来了吗!秋月抬起头望着天空,泪就流了下来。

“十八号。”

头块板在号子里对着秋月喊。

“是叫我吗?”

秋月一边说着,一边既怀疑又高兴地大步走到头块板跟前,看着包裹里散落出来的衣服,这才确定叫的就是她,她一时激动的竟不知做什么好。

“哎,我来帮你收拾吧。”

大眼睛大脸盘的女人凑了过来,热情地清点着物品。

“上账二百元。衣物十二件。洗漱用品一套。棉鞋一双。”

“在这里签个字。”二块板极殷勤的递过一支笔,在二块板的指导下,秋月在单据的背面写上“东西已收到”。

“还写什么吗?”

秋月问二块板。

“写啊。让他们下次给你送件棉衣。你不能总是穿着大衣吧。多不方便。”

“噢。”

秋月接着写道:“给我买件棉衣送来,这里好冷!谢谢!”

秋月将单据翻了过来,她多希望这上面写着教书先生的名字啊!但是单据上的人名字很潦草,秋月一时无法辨认。

“给,还有一封信。”

秋月忙接过来,信上这样写着:

秋月:

你好!

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关在这里。你出事后我们去了你家,你家已被盗。

老三的皮衣都不见了。房东说房子是你们不住的不给退租金。我把你屋里的东西都拉到了我家,等你出来后再用。我现在条件不好,下次再给你上账。你的衣服给你送来了。教书先生我去找过了,告诉了他你的事情。你在里头别多想,吉人自有天相。

多保重。

张哥

十二月二十六日

“快穿上棉鞋。”

二块板催着秋月将棉鞋穿上。几个月来,秋月已经知道这个尖下巴的女人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头块板都让她几分呢。

“暖和吧?快把那单鞋给扔了!没把脚冻坏吧?怎么这么大的鞋呢?”

二块板殷勤得有点儿过头。

“可能是给送错了。这鞋得有四十二码。”

秋月一边低着头看那双笨重的棉鞋,一边在感受着它的温暖,在地上走动了几步。

“太大了,一定是给我男朋友送的鞋怎么送给我了。这大一点的鞋还可以穿,可他怎么穿三十七号的鞋呢?”

秋月忽然想到了老三。

“哎呀,他可以和别人换啊。男人也有脚小的,你就别担心了。”

二块板一直笑着和秋月说。

“你看人家,一个外地娃出了这事,还有人来看她,要换了咱可就说不定了,就冲这一点都能看来人家在外边的为人。”

不知是谁在铺上发出这样的感叹。

“你朋友还真够意思,给你上了二百元。”

“嗯。”秋月将老张的信一遍遍的看,也不知在看个啥。

“你们山东人都那么义气啊。”

“他不是我老乡,是我男朋友的朋友。”

“那他也一定看你男朋友啦,说不定也给他上账了。”

“他没钱。他哪来的钱呢?一个摆小摊的能有几个钱!”

“那还给你上了二百元钱。”

“你看,这儿缺个角。这上面写的会是什么呢?”

秋月将信递给头块板,她接过去逐字逐句的往下顺。

“他说不给你上账了,手头紧。那这二百元钱是谁上的?”

头块板抬起了头反问着秋月。秋月这才反应过来,张哥信上并没有说上账的事,那钱不是他上的。会是谁呢?教书先生吗?

日子在秋月焦虑的期盼中一天一天的过去。阳光每天从院子的西墙闲悠悠地挪到东墙。天上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鸽子,全然不觉大笼里的人们是如何地难熬,仍然快乐地飞去飞回,满足地饮水叼食。秋月觉得自己的心因为渐渐的习惯了这里而有些麻了。也许是因为心情郁闷,也许是因为手术后没有好好地调养,她的手指甲开始塌陷暴纹,脚也萎缩的像脱了水,又干又涩。这个往日里青春朝气美丽动人的女孩子,如今已不再丰满挺拔了。秋月在期盼和等待后开始失望甚至绝望了。先生啊,你真的就那么绝情,就那么不管不顾吗?你平日里总说你是多么疼爱你的小媳妇。现如今,她获罪了,落难了,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可你在哪里呵!难道你说的那些动听的话都是假的吗?你就没有一丝丝的关爱和怜悯了吗?

失望也好,绝望也好,怨也好,恨也好,都不能改变残酷的生活现实。秋月慢慢地只能和同号子的那些女人一样,为即将到来的公历新年做准备。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那个留着拉丝头的秋芳刚刚还在地上滑稽地扭着秧歌步,这会儿却在风场号啕大哭。大眼睛大脸盘的女人一把把的拧着鼻涕,嘴里不停地说:“拉丝头,你别哭。你一哭大家都难受。”风场里不知是谁听这么一说,竟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声声妈呀妈呀叫得人人想自己的亲娘。今年的最后一天,号子里的女人们在嚎哭声中开始了对往岁的告别。

“真烦人,大过节的哭啥哭?哭能解决啥问题?”

二块板红红的眼里噙着泪在一边骂骂咧咧。

“秋月,你去劝劝她。”

二块板命令秋月去风场劝拉丝头。

秋月也是满脸的泪流着。她放下手里的活来到风场时,拉丝头正缩在墙角无助地啜泣。她两手抓着墙,好像母亲就在这道墙里。

秋月用自己的衣袖给拉丝头擦了眼泪,将她扶到纱袋上坐好。

“别哭了,哭一会儿就行了。再哭大家可就烦你了。”

拉丝头擦着眼泪还在抽泣。

“你看,你想你妈了,你可以写信或寄张照片给她。你妈离你也近,想来就来了。我呢,我妈还在山东呢!还不知道我在这呢!其实该哭的人是我。”

说着秋月也有几分哽咽。

拉丝头不再抽泣了,反过来安慰秋月。二块板等几个女人也来到了风场。

“拉丝头啊,你看你还整天跟秋月在一起,你怎么不学学人家,什么事都装在心里,我都服她。我们女人嘛,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得忍。”

二块板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夸着秋月。秋月扶起拉丝头,隔壁传来男号子悠扬的吉他声。女人们俩俩的抱在一起,随着吉他声挪动着脚步,那感觉像是在亲人的怀抱内。

拉丝头和秋月相拥着,在吉他声中移动着舞步。秋月趴在她肩上,她轻轻的搂着秋月。那一刻几个女人的心里苦涩而又幸福,她们忘了刚刚还在哭泣。

“哎,隔壁的!弹一曲‘走进新时代’啊!”

不知谁大声地喊着。

于是男号子的吉他弹了曲子,这边女号子齐声开唱。有唱错了词的、跑了调的,可是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去纠正。就这么唱着、喊着,倒像一群快乐的顽童!

晚上七点时郑管教来了。她是女囚们心目中的偶像、红人、知己。秋月就见过她几次,已然被她那落落大方、温文尔雅的气质所吸引。最重要的是,在她那温和的笑脸上,你总能得到发自内心的关心和爱护。

“活还没干完吗?”

“没有。”

女人们不约而同的回答。听起来她们与管教的关系似乎是朋友又好似姐妹,没有一点管与被管的隔膜。

“那你们快干啊。明天开始放假三天,你们可以美美的睡三天,床都不用起。”

“噢!”

女人们一阵欢呼,她们太渴望睡觉了,三天太美了!

在看守所的这段日子,是秋月近几年最为安静和冷静的时光。她刚出社会就被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引诱了,迷惘了,只是好奇兴奋而紧张地跟着老三的脚步走,那节奏快得不容她间歇,那扑面而来的新奇不容她有任何的冷静。现在呢,外界挤压过来的喧闹远遁了,自己也没有了自由,反倒可以冷静地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整理和检讨自己的言行。她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究竟要的是一份怎样的感情。秋月知道,对纯肉欲的爱,她体验了,是厌恶的。这或许是老三带给她的悲惨的初次体验在心理上烙下的印痕。可是,她觉得对纯灵的爱,即由于对方思想、性格、风度、学识等使自己产生爱恋的人,自己却总有亲昵和肉欲的倾向与追趋,就像她对老师的爱恋。所以,在她心中,完美的爱人是灵与肉两方面的和谐者。这样想着分析着自己时,她才发现多少年来自以为已经看破红尘的自己,心仍然是热的,爱仍然是真的,追求爱情之心并未死亡。只是自己经常有灵魂的迷惘,好比在迷雾漫漫的大山上行走,需要有一个导引她的人。只要有方向,只要这人有导引的高度、气度和能力,不管方向是否正确,她都会无悔无怨地追随他、爱他。秋月想,或许所有的女人在心理上最本质的东西,实际上就是被导引、被征服。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经常想到萧剑韵。她觉得在老师以后,萧剑韵就是自己生命的真正引领者。他从第一次见自己,就已经确立了他的这个位置,这个高度。这是自己和他初识时就有的感觉。她忽然想起萧剑韵曾经在自己的一张照片后边的题诗。那是一张自己上大学假期回家时在正屋前手持一本线装书的照片。在一次爱的欢愉结束后,他们聊起各自的过去,秋月拿了这张照片给他看。他看完后提笔在背面写道:

陈卷飘书香,老屋衬优雅。

欲唤画中人,携手走天涯。

这一夜,秋月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萧剑韵。他拥着她,想要她。她却想给又不敢给,就这样拥着,抱着,可是萧剑韵却推开她走了,笑笑地走了。她伸手去拉,去抓,却抓到一个面具一样的骷髅,怎么也甩不掉,就在挣扎中惊醒了。她觉得下身有些凉凉的,一摸,竟然湿了一大片。说话时喜欢以故作亲近的“哎”开头的女人就睡在她身边,还在说着梦话,什么耶稣啊、主啊……秋月流下了两行泪,她不要醒啊!可怎么就醒了呢?在梦里她还是个女人,可醒了在这里躺着就是个囚犯。等天亮了,新的一年就开始了。教书先生还是无声无息,难道自己就这样熬着受着吗?找萧剑韵吗?找萧剑韵吧。秋月动摇了在心中一直坚守的原则。她受不了了,她没有谁可以求了,她顾不得萧剑韵怎么看她怎么想她了,也不去想自己和他有没有将来了。她必须得先过了这个难关。以后的事,认命吧!

可是,又怎么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呢?寄信吗,秋月不愿意。她不愿意让萧剑韵收到一封寄自看守所的信,那样会玷污了他的名声。还有什么办法呢?秋月苦思冥想,就是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机会终于来了。元旦三天的假期刚过,秋芳就接到通知明天可以出去了。秋月闻讯便有了主意。她问头块板要了纸笔,给萧剑韵写了一封信:

萧哥:

您好!

事发至今已两月有余,一直没有告诉你,实在是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我受以前男友的牵连,现关押在西七看守所西十八室。前几天,我给教书先生写过一封信,至今音讯全无。失去自由的这一天,是我跟了老三以后就预想到的。我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环境生存起来是那么不易。我手术后身体虚弱,怕是不能撑到春节了!想起和您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我常常夜不能眠。我能舍弃这已经不洁的生命,却舍弃不了您给予我的那份快乐。我想让您知道,您才是我生命里的男人,是我灵魂中永不消逝的爱人。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以后会怎样。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您,再听您唱那悲凄的《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了。就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们告别吧!若有来生来世,秋儿当变作聊斋中美丽的狐仙,做您唯一的永远的爱人!

秋月

信写完,秋月已变成了泪人。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才把信小心地折好交给秋芳,并告诉秋芳怎样藏放,怎样找萧剑韵。她没有写乞求救援之类的话。她知道,对萧剑韵来说那是多余的。她也没有讲这里的情况,她知道秋芳会添油加醋地告诉萧剑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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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舟,1972年生,青年新锐作家。有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见于《作家》《花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大家》《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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