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归心似箭地打回去了，您怎么反而往这边来了？”将梁宇皋让进宿舍之后，李孝式惊讶地问。他自己正在打点行装，准备明天就随滞留在蓝姆伽处理后续事务的中方人员一起回重庆述职，之后就呆在重庆听候政府委派，等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一切都安顿下来后就与弟弟孝威一起回马来亚接母亲和妻子、孩子们回国，回广东信宜镇隆的大路街，让母亲在家乡颐养天年，与妻儿在故乡共聚天伦。或者让孝威跟孝武、汝惠、汝兰一起，在马来亚继续干实业，自己则一心为祖国复兴贡献力量。
的确，当胜利的消息一个一个传来的时候，李孝式已经千百次地向往过，在祖国幸福生活和工作的情景了。
梁宇皋的到来和他的一脸黯然，粉碎了李孝式美丽的幻想。
“您不回重庆了？”见梁宇皋不说话，李孝式又忐忑不安地问。
梁宇皋摇头，“你也别回去了，我们一起回马来亚吧。”
“为什么？现在正是政府需要各种人才的时候……”
“你要去做打内战的‘人才’吗？”
“内战？不是要成立联合政府吗？大家都是这样期待的。”
“中国有过联合政府吗？”梁宇皋今天的情绪特别不对劲，说话用的全是反问句。李孝式却蓦然间想起了自己在剑桥大学写的毕业论文，中国有过联合政权吗？西周的召公、周公二相共同执政的“共和”算不算呢？国民党可以跟共产党那样“共和”吗？中国的历史似乎从来都是“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陷入了令自己不安的沉思中。
“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争夺领导权是必然的。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已经有很多迹象在……”说到这里，梁宇皋忽然怕泄露什么似的打住了，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无边的忧虑，“咱们内部太腐败了，都不成样子了！委员长历尽千辛万苦的一路打过来了，就是找不到医治腐败的良方……”
“是啊，上面没有了皇帝，也没有贵族传统，就看谁的手段高明谁的拳头够硬，还有老百姓愿意跟谁过日子了。”李孝式情不自禁地接过话题，他想起了英国和法国的革命，想起了梁启超与孙中山的探讨，想起了他父亲的理想，还有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朝气蓬勃与国民政府机关干部暮气沉沉的强烈对比……中国革命真的要步法国革命之后尘吗？哦，不！他不愿意看到兄弟阋墙，他不可以将自己的才华用在对付自己人的战争中去。那不是战争！因为，无论理由多么崇高，目的多么正义，都洗刷不了自相残杀的印记！不论胜利最终属于哪一方，付出的牺牲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为什么两个意识形态不同却本是同根生的政党，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建设国家呢？
“你还要回重庆吗？”
“……我想先回去看看母亲和孩子，我来的时候，裕隆还不到1岁呢，现在该会跑出来接我了……”不知为什么，李孝式就将话题转到家庭上来了，心陡地就柔软了起来。
一转眼，他就在抗战前线呆了2年半，2年半的时间里，他曾辗转缅甸的雷多、密支那、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的临时指挥所等战火纷飞的前线要地，但呆得最多的是蓝姆伽，虽然没有直接拿起武器直面敌人和牺牲，也不会有人为他立功授奖，在同胞将士们的眼里，他一直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上校，但他对祖国抗战作出的贡献他自己心里清楚，还有重庆的那个人也清楚，身边的梁宇皋也许明白，但却不能体会。
“那就回马来亚去吧，反正现在抗战已经是胜利在望了，将胜利的荣誉都留给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吧！将来国内局势真正稳定之后再回去效力也不迟的。”梁宇皋说。
“对了，有我弟弟的消息吗？”李孝式忽然想起还在战场上的孝威。
“听说他利用部队休整的间隙回了趟广东老家，还在家乡镇隆娶了个老婆，现在又回部队去了。”
“这小子！”一听说孝威居然在战争期间结了婚，李孝式既欣慰又担心，“他要是也能去马来亚就好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的。”
之后是长久的令人感伤的沉默。
两个已经成为忘年交的海外游子，漫步在异国的夜空下。蓝姆伽的空气，似乎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年轻将士们训练的嘶喊声和爽朗的欢笑声。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满怀深情与留恋地仰望过这里的星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繁星闪烁的夜空，如此美丽，又如此陌生，空气却熟悉得让人心碎。
就要离开了，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