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辈子城市生活的浪潮,一点也没有冲淡童年时在农村打上的底色。那是金色的底色,什么时候想起,都感到亲切,使我眷恋,令我振奋。那也是我的人生底色,天真烂漫,朝气蓬勃,生机无限。
那时候,每到春天连翘花就抢先拉开春幕,踊跃登台展示它特有的风采。整座整座的山,无论沟沟洼洼,阳坡背坡,都是连翘花张扬自己的场所,高高低低,处处流金溢彩。跟迎春花争先恐后报春,与桃杏花比肩继踵选美。它繁花似锦,光彩夺目,雅俗共赏,素有黄绶带、黄寿丹、黄金条、金钟花等等美称,而且生命力顽强,枝条越被折毁,生长越旺盛。令人目眩心驰的花,在给人以精神享受的同时,还使人想到充满希望的秋天。人们都知道,连翘广泛而高效的药用价值,已被我国最早的药物学专著《神农本草经》认同。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人都采连翘,大部分卖钱补贴家用。留下一点还能防治小灾小病,是农家生活和健康的守护神。
在田野里,一片一片的油菜花也积极亮相,用它的色香姿容精心包装春天。远远近近的油菜,随着春风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引来无数小蜜蜂和花蝴蝶,提高了春色的浓度。暖暖的金黄色,柔柔地进入视野,按摩着人们的眼球,立即便感到滴了眼药水似的十分清亮。同时,那悠悠的香气就渗进全身毛孔,注入五脏六腑,驱散了一冬积攒的慵懒,令人激情奔放。此情此景,不仅使我们流连忘返,往往让我想到古老油坊里榨油时的浓浓油香,想到妈妈用菜籽油炸的油饼,抑制不住地就要流口水。
稍后,满坡满沟的马茹茹花就开放了,花朵成串成簇,暗香如岚似雾,沁人肺腑。它浑身带刺,野性十足,又不失雍容儒雅。人们把它与梅花相比,称之为黄刺梅。村姑们编个花环戴到头上,平添几分浪漫姿色。顺手折上几束,回去插在空瓶里,房间立即野趣盎然。
野外无处不在的,还有各式各样的金色小花。蒲公英、苦菜花、黄芪花、七叶一枝花、射干、黑眼苏珊、洋地黄……就像天公撒下的碎金,遍地金光闪闪,为万紫千红的繁华世界增添了浓浓的韵味。它们阵容庞大,生命力强,花期从初春一直要延续到冬天,陪伴众花开放到底。直到严冬封杀了姹紫嫣红的花事以后,有的还可以利用向阳避风的特殊地理位置,以鲜艳的金色与严寒抗衡,给人一种巨大的鼓舞。我们每每碰到这样的花,都会高兴得欢呼跳跃起来,一定带回去让爸妈看稀罕。而爸妈就叫我们学习它们这种不怕困难和坚强不屈的精神……
在这些花中,有不少身兼数职,既是动物们的饲料,又是餐桌上的佳肴,还是药材。它们是一道美丽的自然风景,更是时刻装点我们生活,呵护我们健康的亲密朋友。
进入夏天,金黄的麦浪随风荡漾,涌动的是一年的希望。在农民的眼里,这金色的海洋,比可望而不可即的黄金还要珍贵,还要实惠。有多少颗激动的心随着麦浪的起伏在欢快地跳动,有多少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期盼着丰收!金涛翻滚,十万火急,大人们争分夺秒地挥镰收割,龙口夺食,满脸灿烂的笑,身累心里甜。祖祖辈辈的亲身体验告诉他们,一季好麦,就是一年的骄傲,也是我们过年吃白馍和饺子的保证。最开心的是麦子碾打出来扬场的时刻,好几个人用木锨不断把麦粒扬到空中。空中就孔雀开屏似的不断爆开无数朵金花,麦糠随风飘走了,一道道金色的瀑布就相继落下来,堆成一座座金山。那是已经成真的美梦,是幸福生活的象征。
滚滚麦浪刚刚退去,葵花的潮水就涨满原野了。它那永远围着太阳转的金盘,一天天在精心孕育着生命的绝唱,向它的主人兑现着初春的承诺。待到它的金色稍褪,谦虚地低下头汇报成绩的时候,谷子稻子等成熟庄稼的金涛已经漫延到各处了。场院、房顶、树杈、路边,处处亮晒的柿子、玉米、黄豆等农副产品金光闪闪。田野里触目皆金,大地绽开了灿烂的笑容。金色的秋天,的确名副其实啊!
其实菊花才是秋色的主角。这时候,犹如金库突然爆炸,点点碎金撒遍天涯海角。所有沟梁峁塬和田野的垄垄畔畔,几乎全被野菊花霸占了。即使火红的黄栌和枫叶的领地,它们也要强行渗透进去亮相。所以人们把农历九月称为菊月。野菊花适应性特强,只要有一点点薄土,它们就能顽强地生根开花。它们不怕风霜,不惧践踏,还有很强的再生能力。飞禽走兽啃咬了它们的枝叶,它们很快就变本加厉地抽枝开花了。古人赞扬它们的诗文浩如烟海,说它们有“西风满天地,孤芳照尘沙”的御寒能力,有“避桃李之妖艳,抱松柏之坚心”的完美品格,把它们称为“花中君子”,与梅、兰、竹并列众花前茅,一点也不过分。然而在菊花的家族里,没有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那人工培育的数千个高雅华贵的品种就是无源之水,那“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菊海花潮也无从谈起。所以,我每次参观那些云蒸霞蔚的菊花展览,总是想起荒郊野外触目皆是的野菊花。
如果可以把一年比做人的一生的话,我现在已跨过春夏两季,进入了秋季。我要体验一番屈原所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生活,品一番“战地黄花分外香”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