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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落棺

1

按村人的说法,一个女人好不好,老天爷最心知肚明。如果是个好女人,当她出嫁或出殡的时候,绝不会下雨或落雪。田荷出嫁前几天一直都是阴雨绵绵,偏偏做喜酒那天艳阳高照,几十桌酒席从姜竹家里摆到屋外的土坪,又从坪里一直摆到了几米开外的乡马路上。大伙儿咂吧着嘴说,新娘子一定是个好女人。

田荷出殡时,老天爷阴了好几天的脸突然开了笑颜,一轮红日悄没声息从乌云里蹦跶出来。村人便说,真的是好女人啊,老天有眼。

田荷的墓穴选在马山半山腰上,与姜竹的墓并排。马山是姜姓的坟山,不高,上山只有一条小径,两旁茅草丛生,还陡得很。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想过要修一修。或许,在村人心里,送别亲人的最后一程应该吃点苦头,算是尽尽最后的孝道。每逢出殡,村人们会将棺材绑得九牢十稳,抬棺的人多,可以轮换,路再陡再滑也不必害怕。爬山之前,抬棺人会停下脚步,歇一口气,再齐崭崭一路哦呵,一口气就能将棺材抬到墓穴旁。

没想到这次会出意外。到达马山脚下时,抬棺人一声哦呵,正准备一鼓作气往山上爬,棺材却突然往右侧一斜,眼看就要滑落在地。抬棺人手忙脚乱一起去扶,没能扶住,棺材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跌在了路面上。

孝子们膝头一软,哭喊着,对着棺材,齐齐跪了下去。出殡途中,棺材是万万不能落在地上的,就算途中祭奠,也得先横两条长板凳,再将棺材轻放在凳子上。在村人看来,途中落棺表示棺中人死不瞑目,或是子孙不孝,或是心愿未了,并且,主凶。

之前,孝家并未怠慢过大家,皇天可鉴,田荷也是一个好女人,可棺材怎么会平白无故滑落在地?不用孝家和村人抱怨,抬棺人已是满脸自责。出殡之前,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绳子和木杠都很结实,绑得也紧。可现在一看,绳子竟莫名其妙地松开了。他们不敢多解释,飞快地将绳子重新绑牢,再仔细检查一遍,确信紧得不能再紧了,这才各就各位,严阵以待。棺材两旁也站满了人,都伸出双手扶住棺材。只听他们齐齐大喊一声“起”,棺材摇晃着,刚离开地面一两寸,却听“扑”的一声,重新跌落在地。

孝子们还没来得及起身,他们跪在地上,哭成一片。大莲嗓子早已哭哑,她一时哭不出来,便一下一下地将头重重地往地上磕。二莲、三莲、四莲、莲弟,都跟着磕起头来。

这时,人群里冲出幺妹。她拨开抬棺人,扑在棺材盖上,喊一声我的亲姐啊,抚棺痛哭起来。抬棺人想拉开她,她不肯,重新扑在棺材盖上,哭着说,姐啊,我的亲姐,我知道你为什么死不瞑目啊!姐啊,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心安呢!几个女人走来,将幺妹架开,她们抹着泪劝幺妹:你的话,你姐姐已经听到了,还是早点让她入土为安。

当棺材第三次跌落在地时,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锣鼓乐队早已噤声,现场一片死寂。孝子们吓得忘记了哭。莲弟扶着腰站起来,走向棺材。他要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在他埋头检查绳子的时候,身后传来略带嘶哑的山歌声:

“花无百日在高山,人无两世在阳间;不见雨来不见风,生死已隔几重天。”

凝固般的沉寂中,歌声显得如此突兀。莲弟抬起头来,发现人群已自动让出一条路,一位长须飘飘的老人,拄着一根枯树枝做成的拐杖,一边喊着山歌一边向棺材走来。老人佝偻着背,身穿一件已看不出颜色的褴褛长袍。那长袍,本就是一块块补丁镶拼而成,下摆和衣袖却裂开了好几处,一条条垂挂下来,经幡般飘摇着。老人赤着双脚,他那黎黑的脸上,两只深陷的大眼眶里,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鼻梁处,颧骨处,无不刀削般耸然而立,乍一看,犹如一具蒙了皮的骷髅。

看莲弟一脸惊骇之色,一位抬棺人贴着他的耳朵说:一定是刘华,只有他才穿那样的长袍。莲弟恍恍惚惚,茫然呆立。刘华旁若无人地喊着山歌走到棺材旁,他扔了拐杖,眯缝着两只眼睛,双手颤抖着,轻轻落在棺材盖上。这时,刘华的歌声小了些,也柔了些,却更嘶哑了。刘华一边哼唱着《花无百日在高山》,一边轻轻地抚摸棺材盖,一遍,又一遍。刘华干柴般的枯手,慢慢地,一下一下,一寸一寸,抚摸着棺材盖,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又到这头。

2

田荷刚嫁给姜竹时,姜竹对她好得没话说。田荷梳着条长辫子,每天早晨起床后,姜竹第一件事就是为田荷梳头发。田荷坐在窗前,对着窗棂上一方椭圆的镜子。田荷的眉眼生得好,那眉弯弯的,像两弯新月。那眼睛,又圆又大,黑漆漆的,还汪满了水,姜竹可以清楚地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第一回织辫子时,姜竹的大手怎么也织不好,田荷在镜子里说,你那藤椅是怎么编出来的。姜竹便嘿嘿地笑。他织了拆,拆了织,总算把那条长辫子织得光滑顺溜。每天晚上睡觉前,姜竹从杂屋里搬出那只大木盆,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去,再提来一大桶凉水,慢慢掺一点进去,用手试了试水温,再慢慢掺一点进去,再试试水温,试了几次后,觉得水温差不多了,又从绳子上扯下一块崭新的大澡帕,放进盆里,然后喊道:荷,可以了,来洗吧。

姜竹不种菜时,就坐在堂屋里编藤椅。篾片长长的,在他手指下绕过来,绕过去,姜竹脸上含着笑,好像在他手指下绕来绕去的,不是篾片,而是田荷的长头发。田荷喂完猪,洗完碗筷,从箩筐里抓了一大把切碎了的青草,拢在手心,走到堂屋门口,咯咯几声,便有几只或黑或黄或花的鸡们扑棱棱飞到了门槛旁,田荷把碎草往鸡群中一撒,鸡们兴奋地拍拍翅子,笃笃地争抢着美味。田荷偶有空暇时,想给姜竹打打下手,姜竹说,不用了,你就坐在旁边看着,篾片很刮手的。的确,姜竹手上经常有割伤的痕迹。田荷哪里坐得住,她从茶壶里倒了碗茶,喂姜竹喝上一大口,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给姜竹擦了擦汗。姜竹抬头,对着田荷嘿嘿地笑,笑得田荷脸一红长辫子一甩干脆出门做事去了。

田荷生下大莲后,十岁的幺妹终于找到了辍学的理由,从几十里外的村庄来到田荷家帮忙带小孩。幺妹读过两年书,没有哪门课考试及过格,幺妹觉得读书比老牛背犁还辛苦。大莲生下来时,姜竹只瞟了这个新生命一眼就出门做事去了。从姜竹脸上,根本看不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姜竹闷闷地,杀了鸡,炖了汤;懒懒地,端到田荷床前。倒是幺妹,守着大莲一步也不肯离开。幺妹指着大莲的眼睛惊喜万分:姐,你看,小宝宝和你一样,也是双眼皮。

田荷生下二莲后,姜竹脸上阴得要下雨,更别提杀什么鸡了。还是婆婆为田荷杀了一只鸡,炖了,送过来。婆婆和大媳妇一家住在半里外的山坡下。这两间房,是姜竹为了迎娶田荷,一块砖一块砖搭建起来的。两间房里,稍宽敞些的是堂屋,用来供奉祖宗牌位,做饭吃饭待客用;一间稍矮稍窄的,是侧屋,摆了两张木床,其中一张是带顶的雕花立栏木床,立栏里面垂着麻蚊帐,这是姜竹和田荷睡的,另一张四脚简易床,又宽又笨,属于幺妹和已经断奶的孩子。侧屋一侧,连着一座用土砖和茅草搭成的矮杂屋,杂屋劈成两半,一半横了口大缸,缸上横了两块长木板,用来做厕所;另一半地上也铺了一层茅草,用来作猪圈,放鸡笼和锄头等农具。侧屋靠着杂屋的那面墙,正中央开了一扇木门,以方便出入。

田荷嫁过来时婆婆就和他们分了家,平时没什么事也不怎么串门。姜竹闷着头坐在堂屋抽旱烟。婆婆颠着小脚走到他面前,说:咯鬼伢子!你老婆坐月子,你总得弄点什么给她补身体,以后哪个帮你生伢伢?还不得靠她!连着生了两妹子,下一胎再怎么着也该是伢子了,你真是不懂事!

幺妹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大莲,站在田荷床前,歪着头打量二莲。田荷要幺妹去找把剪刀,幺妹问要剪刀作什么,田荷沉下脸说,叫你拿你就拿。幺妹吐吐舌头,将大莲放到床尾,自己噔噔地跑去找剪刀。幺妹将剪刀递给田荷,转身去抱大莲。幺妹弯腰去抱大莲时,却听咔嚓一声,幺妹一惊,回头一看,见田荷直愣愣坐在床头,一只手攥着剪刀,一只手紧握大半截松散开来的断辫。不过是眨眼之间,田荷一头黑发就从齐腰变成了齐耳,幺妹喊声姐你怎么将辫子铰了?田荷仿佛没听见,只死死盯住手里的断辫。

生下三莲时,姜竹几天没答理田荷。婆婆买来了一斤五花肉,扔在田荷家的砧板上,一句话都没说,走了。幺妹想拉住她的衣袖,让她多坐一会儿,婆婆将手一甩,还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等到四莲落地,婆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走路都不往这个方向来了。

田荷躺在床上,看看怀里哇哇直哭的四莲,再看看脚畔睡得正香的三莲,泪水不由得哗啦啦直淌。

姜竹在堂屋里破着篾,被哭声弄得很是心烦。他时不时将篾刀狠狠往地下一扔,还不解恨,又一脚将新编的藤椅踢得老远,大莲二莲正坐在门口玩,顿时吓得哭了起来。幺妹跑到堂屋里说:姐夫,你能不能小声点,四莲哭得好厉害呢。幺妹差点就要说出姐姐哭得好厉害了。姜竹剜了她一眼,不理不睬。

大莲有天带着妹妹去奶奶屋里玩。奶奶冷眼瞅着她们,说,去,一边玩去,赔钱货!大莲跑回家,对着田荷哭诉。田荷黄着脸,一把将大莲搂进怀里。田荷已经很憔悴了,她的脸,不再是嫩豆腐一样了。她的眼睛凹了进去,没一点神采,看起来有点大而无当。经历过四次分娩,经历过四个清汤寡水的月子,田荷早已从一支红荷变成了一截枯荷。

怀上第五个孩子时,田荷没日没夜地,一有空就做布鞋,做了一双又一双,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她的手上已经打了好几个血泡,一双眼睛熬得又红又肿。幺妹忍不住,趁姜竹不在时,问田荷做那么多鞋干什么,只怕好几年都穿不完。田荷垂着头,将针往头皮上蹭了蹭,哧的一声,针穿过了鞋底。田荷说,给孩子们多做几双,万一我不在了,不至于打赤脚。幺妹一听这话不对劲,连忙追问:姐姐要到哪里去?田荷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鞋面上,她哽咽着说:如果这一次还像以前那样,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幺妹一把抢过田荷手中的鞋,大哭起来:姐姐你别吓我!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大莲她们怎么办?

田荷突然哎哟一声,手一抖,鞋子掉在了大腿上。原来是针刺破了指头,血珠子一颗颗冒出来。幺妹捉住田荷的那根指头,惊叫一声,呀,出血了!田荷抽回手,将指头伸进嘴里,吮了一下,重新捏起针线,斜着针,往头皮上一蹭,想接着做鞋。可鞋面被泪水浸湿,涩得厉害,针尖怎么也穿不过去,田荷索性扔了鞋,泪眼婆娑地对着幺妹,说,我哪里舍得你们!我不怕死,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求菩萨保佑你和大莲她们今后不要像我一样……

老天总算开眼。接生员高声喊着姜竹:快来!快来!这次真的是带把的啊!田荷闻听此言,将眼一闭,但见两行热泪汇合着汗水,从田荷脸上奔流而下。几绺湿淋淋的头发,横七竖八,爬在田荷脸上,却没能阻挡住泪水的无声滑落。

这一次的月子,田荷连着吃了好几只鸡,都是姜竹亲自杀亲自炖的。姜竹又恢复到了刚结婚时的体贴。

田荷的脸迅速红润起来,眼睛里又有波光开始潋滟。莲弟要满周岁了,姜竹和婆婆都坚持要做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田荷原谅了这对母子曾经给予她的冷遇,满心欢喜地和他们一起商量做酒所要购买的东西。

做酒前一天,姜竹清早起了床,他起床时故意弄醒了莲弟,莲弟并不哭,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姜竹笑。姜竹情不自禁,他一把抱起莲弟,举过头顶,兴奋地喊叫着:哦,哦,我的心肝尖尖我的命根子哦!莲弟吓得哭了起来,随着他的哭声,一股液体从莲弟胯里喷射而出,刚好浇到姜竹脸上,有许多还流进了姜竹嘴里。姜竹咂吧着嘴说:娘的兔崽子,敢让老子喝尿!看老子不掐了你的******!姜竹将莲弟放低些,在莲弟粉嫩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可能是他的胡子扎疼了莲弟,莲弟哭得更厉害了。田荷从床上半坐起来,漾着一脸幸福的笑,嗔道:别闹了,快去买你的菜!记得借辆单车去。

吃晚饭时,姜竹还没回来。趁莲弟睡着时,田荷去村口等姜竹,她想姜竹应该要回来了。远远地,她看到伍村长向她跑过来,满脸的汗水,满脸的慌张。

在一个急拐弯处,姜竹和那辆破单车一起,躺在了一辆东风大卡车的轮胎下。

喜事变成了丧事。

田荷被人从村口扶回家时,膝盖弯着,眼睛直着,嘴巴张着,仿佛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莲弟早饿坏了,正在幺妹怀里哇哇大哭。田荷被扶到床上,躺下。幺妹将田荷的衣服撸上去,莲弟伏在田荷肚皮上,小脑袋一拱一拱的,一下就找到了目标,咕噜咕噜开始吃奶。莲弟吃饱睡着了,田荷的眼睛仍然是直的,被幺妹撸上去的衣服依然敞着。幺妹抱起莲弟,把田荷的衣服往下扯了扯,盖住那对软沓沓的****。田荷还是一动不动。幺妹伸手在田荷眼前晃了几晃,田荷眼都没眨一下。幺妹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姐姐!姐姐!你怎么啦?

3

刘华还在那里一遍遍地哼唱,一遍遍地抚摸。他那痴迷的神情,仿佛自己抚摸的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而不是一副冰冷的棺材盖。

村人们在交头接耳。幺妹终于忍不住了,她冲过去,将刘华往一旁狠狠一推。幺妹抹一把泪,逼视着刘华说:你还没癫够?你这时候还来干什么!我姐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莲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拧起眉头,一把将刘华再拎远些,他听幺妹说过刘华与母亲的事。莲弟不相信母亲会喜欢这种男人,骷髅似的。可年轻时候的刘华,莲弟已没多少印象,他当时才几岁啊。刘华踉跄一下,勉强站稳身子,扭头就往山上走,边走边扯着嗓子喊山歌:

“花无百日在高山,人无两世在阳间;不见雨来不见风,生死已隔几重天……”

刘华爬起山来根本不像个老人,当田荷的墓穴惊现眼前,刘华的歌声突然低了下去,沉了下去。他听到了来自山脚下的哦呵声。

抬棺人,扶棺人,一个个憋足了劲,随着一声“起”,棺材再次被抬离路面。人们齐齐喊着哦呵,棺材如有神助,沿着陡坡一路飞升。孝子们相互搀扶着,竭尽全力追随着抬棺人。

刘华如一截枯枝,戳在半山腰。他看到田荷飞一般升上来,托着她的,有白云,也有乌云。一眨眼,他却看到田荷掉进了大水塘。

那是他和田荷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

姜竹死了,田荷却不能不从昏死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还有五个孩子,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姜竹在时,田里地里种满了四时菜蔬,稍有空闲还要编藤椅,菜和藤椅都能换来钱,田荷并不觉得负担有多重。而现在,家里的一切都只能指望她一个人。生活就像一张网,时间就是撒网人,他慢慢将这张网收紧,网中的田荷,甚至找不到喘气的机会。

刘华却不管田荷日子过得紧不紧巴,照样上她家讨饭吃。

刘华每次去田荷家,都会先用手中那根打狗棒敲敲堂屋门,问一句“有饭吃吗”,而去别人家,他都是一声不吭径直往饭桌前一坐,等到有人往他那只大木碗里添了红薯饭,他三口两口扒完,擦擦嘴巴捋捋胡子就走人,话都没一句。村人有时气不过,故意逗刘华,喂,刘华,你不能光吃饭不干活,我家猪栏满了,门后有担箢箕,你把猪粪全挑出来,堆到猪栏后面。刘华果真忙乎了一个下午,将猪栏全挑空了。刘华累了半天,村人少不得又留他吃了晚饭。不过,刘华不管给没给人家干活,走到哪吃到哪。

姜竹在时,每每看到刘华上门,并不怎么答理,却任由田荷往刘华那只大木碗里一勺又一勺地盛饭,直到垒得冒尖。偶尔,田荷还要往刘华长袍口袋里塞满干红薯片,姜竹总是默许着这一切。

姜竹死后,刘华隔了一两个月才去田荷家,笃笃地敲着堂屋门。

你来了。田荷放下莲弟,走到门口,说,我们还没吃饭,你等一下,我给你装一碗。田荷接过刘华递来的木碗,走进厨房,很快端了饭出来。饭里面,掺着几根黄黄的红薯条;最上面,盖着几坨蒸茄子。刘华蹲在屋檐下,呼呼几下,饭就吃完了,他抹抹嘴,低着头,将不小心粘在长胡子上的饭粒一颗颗拈下来,一颗颗扔进嘴巴里,再吧吱吧吱嚼几下,然后又伸出舌头,将碗里里外外舔上一遍,直舔得那只木碗放出油光来,这才小心翼翼将碗塞进长袍口袋里,也不道声谢,径直去了。

姐,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你装那么大一碗饭给刘华干吗?看他舔碗那样子,好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啧啧,真恶心!他那样子不识好歹,经常到我们家来讨饭,谢谢都没有一句。以前有姐夫,我们条件好些,现在不同了,我们自己差不多都是一半红薯一半饭,你还那么顾着他!你看村里有几个人舍得给他装白米饭?这年头,有红薯给他吃饿不死他就很不错了!幺妹对着田荷发牢骚。

他是个可怜人。田荷说,走,我们吃饭去。

这一顿,田荷的饭碗里,全部都是红薯条。她说她最喜欢吃红薯条,每次吃饭,她总是先把饭上面的红薯条全部扒拉到自己碗里,让幺妹和孩子们吃米饭。

是那场久旱,给了刘华亲近田荷报答田荷的机会。

老天连续一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挑水浇菜成了田荷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事情。她家的大部分开支,除了喂猪养鸡,其余全指望这几亩菜地。离菜田不远处,有一个大水塘,水塘的水位也在一天天往下降。田荷挑着一担大水桶,吱呀吱呀将水挑到地里,一勺一勺浇在菜垄上。她的肩上起了好几个血泡,汗水一浸,锥心地疼。田荷咬着牙,弯着腰,将水桶再一次斜进池塘里。这一次的水桶格外沉,田荷脚下一滑,连人带桶跌进了池塘。

田荷在水里扑腾着,双手在水面上胡乱抓着,她大声喊着救命,眼看着,她的头要被水淹没了。

这时候,刘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朝着池塘一路飞奔。刘华身穿长袍,腰际扎一根长布带,布带扎的是死结,他来不及解开,为了跑得更快些,他用两手高高拎起长袍的下摆。他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奋力游向田荷,田荷呛了好几口水,正咕噜咕噜往下沉,水面上隐约可见她的黑头发。刘华刚游到田荷身边,准备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哪想田荷猛地一下箍紧了他,刘华一慌,呛了口水。刘华拼命掰开田荷的两只手,再一把揪住田荷的头发,竭尽全力往岸边游。

刘华好容易才将田荷拖上了岸,田荷吭哧吭哧地咳起来,刘华全身酸软,瘫在田荷身旁。田荷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一些微小的起伏变得若隐若现。刘华侧过头看田荷,越看,他的眼睛睁得越大,变得越圆。田荷咳出半肚子水后,人全清醒了,见刘华正盯着自己,刘华脖子上那个大大的喉结,随着口水的吞咽,一跳一跳的,很是吓人。田荷再看看自己的湿衣服,整张脸霎时变得通红。田荷一激动,又咳了起来。田荷一边咳,一边坐起来往外扯衣服,她不想让衣服贴得太厉害。刘华扭头看了看天,天还是那么的高,那么的空,只有一轮斜阳缀在远山顶上,小小的,圆圆的,红红的,像极了田荷胸前那两粒长得像野草莓的东西。一想到那东西,刘华就口渴得厉害,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来,他的长袍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刘华往水里一扎。田荷仿佛走了魂,她看着刘华起身,看着刘华一步步走近水面,看着刘华一下扎进了水里。她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华还没有浮出水面。田荷猛然醒悟时,她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田荷尖声喊叫着刘华的名字。在田荷急得快掉泪时,她发现池塘中央的一只水桶晃了晃,紧接着,一颗脑袋冒出了水面,是刘华。刘华没事,田荷却觉鼻子一酸。田荷仰起头,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被田荷生生逼回了眼窝。

刘华将水桶扁担捞上岸来,又装了满满一担水,将长袍下摆撸起来,缠在腰间。刘华把扁担往肩上一横,嘎吱嘎吱往田荷菜地里去。田荷在他身后追着喊道,放下,快放下!刘华没听见似的,嘎吱嘎吱走得更快了。

就这样,每当田荷去菜地浇水,刘华就会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一把抢过田荷肩上的扁担。田荷问刘华那一次怎么会那样巧。刘华不说一句话,只对着她一味傻笑。

这天,刘华去池塘挑水了,田荷猫着腰在给菜苗锄草。

嫂子,一个人在这里,不寂寞吗?我陪你要得不?

一个头发长长嘴上叼支烟的男人走到田荷菜地旁。

田荷没理他。

男人走进地里,来到田荷身边。

嫂子,你连癫子都喜欢,未必就看不上我?

走开!田荷呸道。

哟,当****就当****,还立什么牌坊!男人伸出手,去摸田荷的脸蛋。

啪!田荷一咬牙,手一挥,那男人脸上便挨了响亮的一记巴掌。男人顾不得疼,一把抱住田荷,将一张臭烘烘的大嘴,拱到了田荷脸上。

你们在干什么?刘华刚好走到田头,一时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发愣时,肩上的扁担往下一溜,两只水桶扑通一声,齐齐夯在地上,溅出两圈青白的水花。

男人一惊,抬头见是刘华,喝道:死癫子,不关你事,还不滚远点!

刘华见田荷极力想挣脱男人的怀抱,脸都扭曲得变了形,似乎悟到了什么,他冲过去,先低下头在男人的一只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一声怪叫,松开田荷,一只手一把揪住刘华的长胡子,另一只手一拳擂向刘华。刘华疼得嗷嗷直叫,他屈起十根手指,将所有力量积聚到又长又尖的指甲上。刘华逮哪抓哪,男人脸上被抓破好几处,红的红,肿的肿。与此同时,刘华的双脚也没闲着,对着男人一阵乱踢。刘华的烂鞋子一只飞到了田荷身后,还有一只不知去向。男人扔了刘华的胡子,拳脚并用,与刘华扭打在一起。

一小撮被揪落的胡子,飘啊飘的,呻吟着,落到了菜叶上。

田荷背过身子,泪水淌得像种豆子一样。

两个男人从田里打到了田垄上,又从田垄上打到了田里,一大片菜苗被踩得东倒西歪,田荷哭着喊:你们别打了!

终于,两人都累了,横在田垄上出粗气。男人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往来的方向去。走了几米远,男人回头吐出一口浓痰,骂道:

狗男女!走着瞧!

刘华的五花长袍撕破了好几条口子,一只眼眶肿得老高,额头上还有血珠子在一颗赶一颗往外冒。田荷蹲下去,抹了把泪,用自己的衣袖去擦刘华额头上的血。

疼吗?田荷问。

你看我勇不勇敢?刘华答非所问。

你很勇敢。田荷顿了顿,接着说,你走吧,以后不用来帮我挑水了。

你不喜欢勇敢的人吗?刘华眯缝起眼睛,捊了捊他的长胡子。

田荷并不回答,她直起身,走进菜地,打理东倒西歪的菜苗。刘华爬起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刘华拢着双手,佝着背,怯怯地走到田荷身旁,小声说:那我走了。田荷一言不发,一只手扶着一株菜苗,一只手往菜苗四周培土。

那我走了啊。刘华声音大了些:我真的走了啊。刘华反复说着,见田荷始终没反应,便一步三回头,赤着双脚,走了。

4

一位村人将傻了眼的刘华推向一旁。

抬棺人气喘吁吁冲到了半山腰,棺材安静地躺在他们的肩膀上,又听任人们慢慢将它从肩上卸下,轻轻将它搁在墓穴旁。绕棺仪式过后,棺材徐徐落入墓穴。孝子们悲声四起。

“花无百日在高山,人无两世在阳间;不见雨来不见风,生死已隔几重天。”

刘华站在墓穴旁,两只眼铆着棺材。他的歌声时高时低,节奏时快时慢。没人理会他。当有人往棺材上铲土时,刘华的歌声顿时激昂起来,他突然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把铲子,铲上一锨土,撒到棺材上,喊一句花无百日在高山哪;再铲一锨土,撒到棺材上,喊一句人无两世在阳间啊……

刘华好像听到了田荷在呼喊救命。他看到田荷在池塘里一沉一浮,两只手对着他一抓一抓的。刘华想看得再清楚些,一眨眼的工夫,田荷又被一团大火吞没了,红红的火焰里,传出她的呼喊声。刘华突然沉默下来,扔了铲子趴下去。刘华伏在墓穴旁,伸长脖子侧着耳朵仔细谛听墓穴里的动静。这时候,棺材已被黄土完全掩盖,墓穴离地面还有一米多深。谁知不过几十秒的工夫,刘华竟然一下子滑到墓穴里去了,他嘴里嚷嚷着我救你来了我救你来了我救你来了,两只手还疯狂地将棺材上方的黄土往两边扒拉。众人吓了一跳,有人大声斥责刘华:死癫子,还不快上来!刘华抬起头来,他满脸是泪,哭着叫道:里面起火了,里面起火了!快来救火啊!快点来救火!

起火啦!起火啦!快来救火啊!

刘华凄厉的叫声,在时空隧道里来回穿梭。棺材里躺着田荷,棺材上堆满黄土,黄土上跪着刘华,刘华在哭喊:里面起火了,里面起火了!快来救火啊!快点来救火!刘华声嘶力竭,田荷却无动于衷,静静躺在黄土之下,棺材之内。田荷沉默的姿势,犹如一枚紧贴树干的枯叶蝶。床上侧卧着田荷,田荷臂弯里蜷缩着小小的莲弟。刘华在屋外大喊:起火啦!起火啦!快来救火啊!火焰如群魔乱舞,不断发出一串串噼里啪啦的怪叫声。刘华的叫喊很快惊醒了田荷。

田荷被惊醒时,她闻到了呛鼻的烟味。她跳下床,循着烟味,打开通向杂屋的那扇门。一股浓烟扑进来。田荷顿时魂飞魄散,她砰地一下关紧门,跌跌撞撞冲到床边,连人带被一把抱起莲弟,尖声大叫道:幺妹!快起来,大莲!二莲!三莲!四莲!快起来!着火啦!

田荷紧紧搂着莲弟,瘫坐在屋外的土坪上。幺妹牵着大莲她们,围坐在田荷身旁,她们怕田荷听见,都不敢哭出声来,一个个憋红着脸,任泪水哗啦啦地流啊流。田荷嗷嗷地哭喊着,那声音,已经嘶哑了。

村人们挑水桶的挑水桶,端脸盆的端脸盆,都在救着火。田荷看到那件长花袍将一桶一桶的水往杂屋上倾,杂屋不高,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的胡子好像也着火了,他将头往水桶里一伸,赶紧抬起头,将那桶水对着一条火舌奋力扬过去。

火终于灭了,杂屋,侧屋,连同紧挨着的半间堂屋,全垮了下来,变成堆堆黑色的瓦砾。

大伯、大伯母都来救火了。婆婆在土坪里呼天抢地,就和当初姜竹出事时一样。大伯来劝田荷,要她带着孩子们去他家先住着。大伯母在一旁不做声。田荷摇头。

邻居来劝田荷,要田荷一家先到他们家住着。田荷还在摇头,任凭怀里的莲弟哭得满脸是汗。

去住祠堂吧!刘华的胡子被烧了一大截,剩下的只到下巴处,还散发着一股焦煳味。我到桥下面去睡。刘华扔下这句话,一瘸一拐地走了。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刘华有床破被子留在祠堂里,加上莲弟身上裏着的那床,田荷一家勉强在祠堂里住了下来。天气渐渐冷了,祠堂里四处进风,田荷一家人紧挨着挤在一起睡,还是抵挡不了越来越重的寒意。田荷决定尽快修补房子。

修补房子的第一件事,得烧一窑砖。

田荷每天天不亮起床,摘菜,卖菜,浇菜,再回到破屋当头去挖土。田荷没钱去买红砖,只得自己做自己烧。土挖了好些日子,才拢成圆圆的一大堆。田荷在土堆中央刨出一个圆坑,提来几桶水,倒进去,又用锄头将水和土慢慢和成泥。这样的泥是生的,做不成砖,得踩熟才行。踩砖泥本要用牛,牛的力气大。但田荷没钱雇牛。她几乎没有犹豫,飞快地脱掉脚上那双旧布鞋,将裤腿挽到膝盖上,试探着,把一只脚往泥里一伸。田荷一个激灵,太冰了,但她没有缩回那只脚,而是咬咬牙,将另一只脚狠狠往里一踩。她拼了命地踩啊踩,渐渐地,她的脚已感觉不到那种冰得蚀骨的寒意,她的额头上,她的眼睛里,还腾起了阵阵雾气……

让我来!田荷只顾低着头踩泥,冷不丁身边多了个人,吓了一跳。一看,是刘华。刘华将长袍撸在腰际,还扎了个结,长胡子也被塞进了领口。刘华的小腿不粗,后面却隆着两坨肉,黑黑的汗毛一直长到了脚踝处。田荷只看了一眼,脸便火烧火辣起来。刘华和她踩着同一坑泥,他踩得很卖力,呼吸便越发粗重起来。田荷甚至能听到他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自从姜竹去世,田荷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男人,除了上次掉进池塘时被刘华救上岸。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的男人有时想帮帮田荷,一想到女人们翻飞的嘴唇和鄙夷的眼神,就没那勇气了。村子属城郊,每家每户全靠侍弄那几亩菜地过日子。种菜卖菜都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容不下些许的偷懒或浪漫。姜竹刚死时,伍村长去田荷家多了些,有一天,他的脸上突然隆起了好几条抓痕。从此,他轻易不敢去田荷家。田荷虽然生了一堆孩子,也很憔悴了,可她那双大眼睛,哀哀的,好像比以前更会说话了。最重要的是,田荷没有男人了,村里哪个女人放心自己的男人去她家?

唯有刘华,从来不会顾忌村人的看法。姜竹死后,刘华和田荷接触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刘华本就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在村子那个破祠堂里住了好些年。刘华一直半疯半癫的,胡子蓄得比女人的头发还长,村人懒得和他计较。比如村人好心送他旧衣服,刘华却将衣服剪成四四方方的布块,又用讨来的针线,将那些布块缝到一起,天长日久的,布块拼成了长袍,他就不分昼夜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长袍。大热天的,捂出了满头满脸的红痱子,他还不肯脱。

刘华喜欢唱山歌,白天唱,晚上也唱。夜深人静时,刘华幽灵般在路上晃荡,从他嘴里吼出来的山歌,惊落了满天星星,激起了满村犬吠。刘华随身带着打狗棒,星星惊落时会变成露水,沾在他的头发上,萤火虫般闪闪发光。至于犬吠声,刘华当它们是伴奏。刘华兴致来时,可以脱得精光,在横穿村子的那条小河里独自戏水。水很浅,刚及刘华小腿肚子,刘华便弯下腰,将双手伸进水里面,就像周伯通,左右手相互搏斗着,一时水花四溅。村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男人们不屑一顾,女人们一笑而过。小孩子们则会站在岸上哦哦地喝起彩来,他便双手捧水,去浇他们。小孩子被刘华一撩拨,都纷纷下到河里,与刘华打起了水仗,弄得全身湿透,回到家来,屁股上少不了要挨几巴掌,孩子们哭爹喊娘地叫着,大人们便住了手,骂一句刘华你个死癫子!村人不说疯子,他们习惯喊刘华癫子。

但田荷从未喊过刘华癫子。她很少遇到刘华赤身裸体戏水的情况,即使遇到,她也是将头扭向另一方匆匆而过。如果刘华正好看到她经过,就会愣在河里,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任凭小屁孩们将他浇得全身水淋淋的。

刘华一下一下地踩着泥,刘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田荷的心,也越来越慌。几只鸡优哉游哉踱过来,也不知是附近谁家的,它们好像看上了刘华那双鞋。鞋灰不溜秋,软不拉叽,上面还粘着草屑之类的脏东西。鸡们伸出尖嘴,你一口,我一口,笃笃地啄着鞋。田荷冲着鸡们一声哦呵,鸡们咯咯叫着,扑扑地飞逃而去。田荷眼睛盯着脚下的泥巴说:我回家一趟,灶上正煮猪食,幺妹一个人提不动。田荷急急说完这句话,拔出腿来,两手拎着她的旧布鞋,赤着脚往家里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泥在刘华脚下变成了熟泥,熟泥在刘华手中变成了砖坯,砖坯又被刘华和田荷一层层码进了砖窑。这天中午,田荷特意给刘华买了瓶二锅头,又割了一斤精肉炒了。刘华吃完饭正捋胡子时,田荷从里屋拿出一双鞋垫,塞到刘华手里:实在抽不出空来,鞋子还没做好,先把鞋垫垫上,也暖和些。刘华看看鞋垫,密密麻麻的针脚,中间还绣了一朵红荷。刘华又看看脚上那双豁着两张大嘴的破胶鞋,脸上便傻满了笑。幺妹从堂屋进来,瞟了瞟刘华手中的鞋垫,说,我姐是为了感谢你,你可别想歪了。田荷脸一红,喝道,幺妹!幺妹吐吐舌头,辫子一甩,跑了。

砖窑开封那天,刘华又来帮忙。正在忙,土坪上传来莲弟的哭声。田荷一看,三莲、四莲正和几个孩子扭打在一起。田荷跑过去,那几个小孩一溜烟地跑了。田荷说,好好的打什么架?妈妈教过你们多少次了,不许和别人打架!

妈!他们要抢莲弟手里的糖纸,我们不给,他们就骂我们!说我们都是刘癫子的女儿!还说莲弟是刘癫子的儿子!

别理他们!田荷背过身,走向砖窑,她的脚步有些迟钝。刘华忙得一身的汗,田荷趁着递水给他喝的工夫,轻声说,你以后别来了!我,我受得了别人的闲话,我的孩子们受不了!刘华接过杯子,没有做声。

临走时,刘华突然对田荷说:等你建好房子,我就再也不会来了。

田荷的房子要上梁了。

上梁,在当地,是需要好好庆祝的。这一天,田荷从邻居家借了些钱,换了一大把角票,又买来了一大袋糖粒子。

砌匠师傅们抬着一根粗大的木梁,喊着号子,安在了房顶。鞭炮声响了起来。鞭炮声里,一张张钱,一颗颗糖,从砌匠师傅手中撒落下来。屋下抬头仰望的大人小孩,欢叫着,跳起来,伸长双臂,去抢钱,抢糖粒子。小孩们早忘了捂耳朵,他们抢不到,就猫了腰,从人们脚旁,捡起一张张钱,一颗颗糖。大莲领着二莲、三莲也加入了喜庆的行列。

田荷站在人群中,她一直在笑,一直笑着的她,眼里却闪着泪光。

自从田荷搬进新房,刘华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她家,直到田荷为他做好了那双布鞋,刘华也没有出现。那鞋,便被田荷一直压在箱子最底下。

刘华好像失踪了。

一天在菜地里,田荷遇到一个路过的村人。那人刚走亲戚回来。那人堆起一脸神秘问田荷:你知道吗?

什么?田荷云里雾里,不知村人说的是什么事。

那个刘华,村人离田荷近些,继续说道,他杀人了!

5

四五个壮汉跳进墓穴,上面又有两三个男人接应,好容易才将刘华弄了上来。几个人监视着刘华,不许他再接近墓穴,刘华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着,边哭边喊:救火啊我要去救火!

幺妹坐在墓穴旁,她的眼泪一直没干过,刘华的发疯让她的泪水越发汹涌。幺妹抽抽噎噎地说,我的亲姐啊,你吃过多少苦,只有我知道啊!

田荷的苦楚,的确只有幺妹最清楚。幺妹在田荷家,从十岁一直待到二十五岁那年出嫁。幺妹说,我的亲姐啊,为了几个孩子,你苦了你自己啊!

孩子们读书都争气。大莲、二莲、三莲、四莲一个接一个考上了中专,毕业后都留在县城上班。莲弟考上大学又考了研究生,最后留在省城工作。田荷要拉扯大这五个孩子,又要供他们读完书,她吃的苦,哪用得着幺妹说。

幺妹说,每当孩子们放学回家吃饭时,田荷总说她已经吃完。幺妹不相信。有一次,孩子们吃完饭,都去学校了。幺妹对田荷说出去扯猪草,然后出了门。田荷等她一走,立即揭开饭锅,从缸里舀了半勺水,倒进去,她拿着饭勺,使着劲去刮锅底。然后拿出一瓶红辣椒粉,倒一点进去,再拿来油盐罐子。那是两个罐子连成一体的陶瓷鸳鸯罐。她先挑了一小勺盐,撒进去,接着拿起油罐里的小匙,小心翼翼,刮了薄薄一层油,还没拿出油罐,犹豫片刻,又将小匙放回油罐。田荷收好油盐罐子,拿起饭勺,在饭锅里搅拌了几下,再往菜碗里一倒,只见满满一大碗白里泛青的水里面,稀稀疏疏的几粒米饭或浮或沉着。田荷闭上眼,一口气喝完,慢慢睁开眼,还咂了咂嘴。

幺妹脸上早爬满了泪,她不忍再看,抬起手背揩了把脸,挎起大竹篮,三步并作两步,往田野中去。

后来,村子附近开了家煤矿,田荷又有了新的活干。她每天下午都去矸石山捡煤。当绞车拉着矸石轰隆隆爬上矸石山,田荷就一脸兴奋。绞车慢慢立起来,矸石哗啦啦往下滚。扬起的煤灰迷住了田荷的眼,田荷只将头甩了甩,捡煤的人很多,她舍不得腾出任何一只手。每当看到一块煤,她就迅速拾起来,迅速往箩筐里一扔。箩筐里渐渐满了,她吃力地拖到平地上,再去捡满另一只箩筐。天黑时,田荷挑起沉重的担子,将煤挑到煤坪里的收购站,接过一两张黑乎乎的钞票,小心翼翼塞进裤腰上的小钱袋里。小钱袋缝得很隐秘,大概一指深,两指来宽,钱被塞进去后,再将裤带一紧,绝无别处可逃。但田荷还是不放心,又用两只手在小钱袋子外头按了几按。

每当开学前几天,田荷去城里卖菜的时间就长了许多。每当田荷从城里回来得晚许多,幺妹就会发现她的脸色特别的枯黄,而且,下午也不去矸石山捡煤了。有一次,幺妹洗衣服时,翻出了一张医院里面的单据。她这才明白,她的姐姐之所以回来晚,之所以脸色特别难看,是去卖血去了。幺妹不敢当着孩子们的面劝田荷。等孩子们都去上学时,幺妹对田荷说,姐,哪天我陪你一起去医院。田荷说,你脑子坏了吧?你陪我去医院干什么?幺妹哭了起来,姐,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我身体好,比你年轻,我去卖血好吗?田荷搂了搂幺妹,安慰道:别孩子气了,我一年只卖几回,没事的,我问过医生了。你不能和我比,你还得嫁人,还得生小孩,千万别说这样的傻话。

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大莲知道了田荷卖血的事。第二天,她磨磨蹭蹭地,不肯去学校。田荷回家吃中饭时,见大莲在做饭,幺妹却坐在一旁抹眼泪。田荷问你们怎么啦,大莲怎么没去读书?大莲的双眼红红的,显然刚哭过,她低着头,不做声。田荷问,你俩到底怎么了?想急死我吗?田荷怎能不急,大莲正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

妈,我不想读书了。大莲低着头,左手握着辫梢,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将辫子往手指上缠。她有着一条和田荷当年一样又粗又黑的长辫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说看!

我不想读书了,妈。

你——田荷眼前金星直冒,她随手操起灶膛里那根火钳,对着大莲的双腿挥过去。她是气急了,大莲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挨过田荷半根手指头。田荷从未打过任何一个孩子。

田荷边打边哭。大莲扑通一声,跪倒在田荷脚下。她搂着田荷的腿大声哭了起来:妈!你别哭了!你要打就打吧!你尽管狠狠地打!我不怕疼!我只要你不哭!我只要你不去卖血!

田荷一下被定格了,啪的一声,火钳从她手中滑落。

许久。田荷跪下去,抱住大莲:崽啊,崽啊,妈打疼你了吧?对不起,是妈对不起你!

妈!大莲和田荷哭成一团,幺妹也不晓得劝,跟着伤心地哭……

幺妹说,她也像村里其他好心人一样,劝过田荷再找一个。田荷只是摇头。许多次,幺妹睡一觉醒来,看到田荷还坐在那里纳鞋底,缝鞋垫。长的,短的,厚的,薄的。幺妹发现田荷每年都要做一双男人穿的鞋,还要为那双鞋配上鞋垫。她问田荷是给谁做,田荷只是摇头。幺妹不敢多问,怕田荷想起姜竹伤心。

幺妹说,我的亲姐哪,你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啊!

刘华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喊,他大概听到了幺妹的哭诉。刘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向幺妹。刘华耷拉着头坐在幺妹身旁。半天,刘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看到火灭了吗?幺妹一惊,见刘华头发上、脸上、袍子上全是黄土和草屑,便叹口长气,点了点头。

刘华站起来,闷头从别人手里抢了把铲子,重新唱起了山歌。他铲上一锨土,扬到墓穴里,哼一句花无百日在高山哪;再铲一锨土,扬到墓穴里,又哼一句人无两世在阳间啊……

天快黑了,新坟已就。刘华抱着铲子坐在坟堆旁,目光呆滞。人们一批批离去。最后,幺妹将大莲几姐弟一一拉起,让他们回家,扭头看见刘华还坐在那里,便走过去,说,走吧,我姐留了东西给你,在她屋里。她交代过我的,等你回来,要我亲手交给你,我不能失信于她。

路上,幺妹问刘华:二十七年了,你怎么才回来?

刘华说,我杀人了。

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欺侮田荷,还放火烧她的房子,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他冲我吐口水,说就是老子放的怎么样?我举起打狗棒,对着他一顿乱打,没几下他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吓得打起飞脚跑,再也不敢回来了。

你真是个蠢宝,他只断了两根肋骨,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对田荷说过,等她建好房子,就不再见她。

现在又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姐等得你多苦,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守着那栋旧房子,病了也不肯上医院,就是怕你回来时找不到她。

我不敢回来,怕田荷生我的气。我还没死,她怎么就死了?我晓得我活不了几天了,想回来看她一眼,我晓得她不愿意见我,就躲到棺材里不肯出来了。

幺妹听刘华说着说着又有些疯意了,便抹了把泪,没再说话。

田荷屋里一片凌乱,被褥、衣服堆在一起,晚上要和纸屋之类的东西一起烧掉。屋里最显眼的,是墙角的一只大木箱。箱子已经很陈旧,朱红色的漆差不多全剥落了,像残阳透过树叶落下的光斑,一点一点,涩得慌。幺妹走过去,打开箱子,然后,她用双手捂住了双眼。泪水一股股从她的手指缝里涌出来。

刘华拖着双腿,一步一步,挪过去。

箱子里,挤挤密密,塞满了黑色的新布鞋。刘华颤抖着双手,拿起一双,他看到鞋里面盛开着一朵红荷,那是一双鞋垫。刘华放下鞋子,想抽出鞋垫,手太抖,连抽了三次,才抽出来,鞋垫上的针脚密密麻麻,鞋垫中央,绣着一朵怒放的红荷。刘华腾出一只手,抖抖地,从袍子一侧伸进手去,从胸口处掏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也是一双鞋垫,虽然很皱,颜色也褪了,但那针脚依然匀称细密,看得出来,刘华从来没穿过它,他可能一直贴胸藏着,所以才会那么皱,还被汗水渍坏了颜色。刘华将两双鞋垫叠在一起,它们的长短大小,包括荷花的形状,都是一模一样。刘华一一抚摸着那些鞋,那些鞋垫。

二十七双一模一样的鞋,二十七双一模一样的鞋垫。

刘华的身体筛糠似的,肩在耸,胡子也在抖。

刘华放下最后一双鞋,直起腰来。他怀里的鞋和垫散落一地。他瓷着眼,并不去捡。幺妹忍不住去扶抖个不停的刘华。刘华一把攥住幺妹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刘华抖抖地说:我,我好,好……

刘华话未说完,只听哇的一声,一股血柱子从他嘴里喷射而出。那些血溅落在黑色的新布鞋上,犹如朵朵盛开的红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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