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吧。”梅芬说。
胡中柱说:“我自从认识你,和你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前夫王林侃教授半个不字,这说明你和王教授都是很有修养、道德高尚的人。”
“谢谢你的夸奖。其实,你也是个很不错的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们的结合,是我们共同的福分。”陈梅芬说得很诚恳,很认真。
胡中柱却迟迟疑疑地说:“但是……我觉得王教授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你很爱他!”
“嗯!”陈梅芬毫不掩饰地默默点头。
“你一直还在想他?”
陈梅芬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凝思的眼神里闪着薄薄的泪花。
这种复杂的感情无法用话语表述。
过了一会儿,胡中柱给妻子递上一杯热开水,让她喝口水,稳定稳定情绪,接着轻声地说:“梅芬,我仅仅大你3岁,和你成家应该算是很匹配的年龄,但王林侃教授在学识和成就以及地位上都比我这个当兵出身的教书匠不知要强多少倍,更何况,我现在又有了政治污点,我越来越伤感,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亲生的两个好女儿。”胡中柱说着说着,一阵阵鼻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陈梅芬顿时心中一震,连忙安慰他说:“中柱,快别这么说!你是我自愿选择的终身伴侣,你的遭遇我同情、理解,但又无法帮你解脱,怎么说呢……也许这就是命吧。”
胡中柱紧紧拉住陈梅芬的双手,颤抖着说:“命?我研究了多年的马克思主义,当了这么多年的政治教员,我从思想深处不相信宿命论!我们应该和命运抗争!”
陈梅芬问:“抗争?怎么抗争?”
胡中柱以多年当教员的思路对妻子劝导说:“所谓抗争,说直白一点,就是承认现实,直接面对现实,适应现实给自己带来的种种不利。比如说,王林侃教授现在已经在美国结了婚,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目前,他们生活得很幸福,我觉得王教授一家比你我一家过得安稳、舒坦得多。你再思念他,怀念他,他也不会再回头来跟你复婚。而且,根据眼下的中美关系,政治环境,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陈梅芬很是佩服胡中柱的分析,深深地点着头,问:“中柱,你有什么心里话,就直接对我说吧!你说的,我都能听得进!”
胡中柱鼓起勇气说:“梅芬,我们俩应该有个自己共同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了孩子,你对王教授的思念或许会淡一些,我们俩的感情也会更增进一些,你说呢?”
陈梅芬静静地听着,点点头,深情地依偎在了他的怀中……1960年,胡中柱33岁时,陈梅芬为他生了第一个女儿,取名晓敏,两年后小妹妹晓林也来到了人间。
1963年的一天,大女儿珞珞打扫房间。清理抽屉时,无意中发现胡中柱在大学当研究生时的日记。霎时,她惶恐不安,脸色苍白,急忙叫妹妹珈珈也来同看。
姐妹俩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她们崇拜的继父竟是地主家庭出身!为了跟继父“划清界限”,姐妹俩商量着搬到学校去住。
对此,胡中柱左右为难:如何向两个幼小的孩子解释这一切。胡中柱深深为自己给家庭生活带来不和谐而感到无比内疚。
珞珞和珈珈因为发现胡中柱的“政治污点”而疏远他,只在每周末和节假日才回家看看。晓敏、晓林先后降生到胡家,这一家便有了“四朵花”。胡中柱对“四朵花”一视同仁,一样爱护,一样关心体贴。
那时候,学校时兴开荒种地,胡中柱分得了一小块菜地。他为了一家人生活得好一些,精心侍弄着那块小菜地,并且自己每顿半饥半饱吃杂粮,把大米白面、新鲜菜蔬尽量省给陈梅芬及四个女儿吃。因为营养严重缺乏,胡中柱不幸患上了肝炎,浑身浮肿,但他无怨无悔地拖着病体,依然辛辛苦苦地在菜地里劳作。每逢周末,高高兴兴地将他的劳动成果挑回家来,让全家人一块儿吃一顿饱饭,分享一次美餐。让胡中柱想象不到的是,珞珞跟他一样也得了肝炎,紧接着阑尾炎发作开刀,急需要营养补充。胡中柱对珞珞视同己出,悉心照顾她。
有时候,陈梅芬带学生下乡参加劳动,胡中柱在家又当爹又当妈,给小姐妹们做早餐,梳辫子……然而胡中柱的这些努力,并不能根本改变珞珞与珈珈的政治信念,她俩虽不相信胡中柱是“阴险、贪婪、歹毒”的阶级敌人,但又不得不想方设法摆脱这个有“阶级异己分子”的家庭阴影。
“要怎么样才可使自己立场坚定和正确呢?”她们发誓要立志更加努力地向先进人物学习,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不断地刻苦改造自己。
“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是雷锋同志的名言。
生父是在美国的科学家,她们姐妹坚决要跟他划清阶级界限。接受美国资产阶级寄来的钱与物就是贪图享受,就是与资产阶级划不清界限,因此,她俩坚决不穿生父托人带来的衣物,拒绝和对方通信,更不准妈妈再收对方寄给她俩的抚养费。
学校组织学生去看大型泥塑展览,讲述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如何残酷地剥削贫下中农的罪行。姐妹俩看后义愤填膺。那时候,常有苦大仇深的工人、农民和解放军战士报告团四处讲演。报上的报道是: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一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美国黑人生活悲惨,工人排着长队领取救济金;台湾地区苦难女同胞被美军强暴,苦难同胞吃香蕉皮,生活艰难……“越战”开始,她们从书店里买来一套《南方来信》的政治书籍,其中有一篇讲述美军将一个村子里的老百姓,全都赶到水田里,对这些无辜的平民百姓,开膛破肚,挖心挖肝……这一篇篇报道,都极大地激起了这两个热血青年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
“过去我们希望女承父业,当科学家,为国家做出贡献,现在要重新考虑这种想法是否正确。我们应该多向工农兵学习,自觉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才对。”这是两姐妹当时共同的认识。
从那之后,她们时常分析、解剖自己,寻找一切机会做好事。
“眶当,眶当……”1963年的一个深夜,王珈珈被学校门窗发出的响声惊醒。
“不好!起风了,学校教室里没关好的窗子会被震破的。”她赶紧穿好衣服,推门出去。门外风声大作、一片漆黑。她飞奔到教学楼,把一间间教室的门窗全部关好。倾盆大雨来了,她被淋得湿淋淋的,又悄悄地跑回了宿舍。虽然又累又困,但心里却由衷地高兴。
班上有位同学,家里十分贫困,没钱交学费,要退学。珈珈知后,偷偷将自己省下的零用钱放进一个信封,塞进这个同学的抽屉里。
每周六的晚上,珈珈与同学们一起,跑到卫生局,争着和掏粪工一同掏粪、拉车。
有同学生病住院,珈珈就每天帮生病同学抄笔记,到医院为她们补课……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好事,当年被评为全校“学雷锋”积极分子。
姐姐王珞珞虽然在全班年龄较小,但稳重,成熟,一直任班长,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年年被评为全校“三好学生”。有一次,老师出一个作文题“我最熟悉的人”,全班同学竟然不约而同全写了王珞珞。
1964年12月9日,星期三下午,王珈珈所在的学校团委组织全校同学收听了全国下乡知青模范侯隽的题为“放弃高考,立志务农”录音报告。播音机里传出侯隽那柔和但坚定的声音:“同学们,我是1963年北京高中毕业生,我出身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在北京市长大。从小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思想的熏陶,娇生惯养,体弱多病……但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兵结合才能有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自己选择……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觉得我必须到贫下中农中去吃大苦,耐大劳,接受他们的思想改造,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我们要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奋不顾身,做出贡献。所以,虽然我是全优成绩,考上一个好大学没有问题,但我决定放弃高考,立志务农。来到了河北省宝坻县史各庄乡宝家桥庄落户……”
侯隽的报告,像一颗巨石扔进水中,激起了冲天的浪花。王珈珈决定走侯隽的道路,立志当农民。
姐姐王珞珞也刚刚听了同样的报告。人家说,双胞胎之间有脑电波,王珞珞正好和珈珈的想法一样。这之前,王珞珞还给当时着名的回乡务农标兵董加耕写了封信,表示自己希望向他学习,下乡接受脱胎换骨的改造。此信还被《中国青年报》刊出,引起轰动。经过几个星期的反复考虑,两人同时向学校送去了“放弃高考,立志务农”的决心书,并将这一决定告诉了父母。姐妹俩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在胡家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胡中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梅芬知道她俩从小热爱自然科学,初中时,珞珞写了一篇作文《我的志愿》,说要当一名天文学家,这篇作文还得了奖。陈梅芬原本想她俩一定会像王林侃一样,立志学理工科,没想到……陈梅芬冷静地对姐妹俩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考不上大学才下农村,你们为什么不考大学呢?我茹苦含辛培养你们,不要你们做家务事,让你们安心读书……你们从小学起就是优秀生,现在正好以优秀的成绩,考入全国第一流的高等院校学习,毕业后当工程师或科学家,为振兴祖国做出杰出贡献才是正路啊!现在你们只学了一些综合性的基础知识,还没有对口专攻某一个专门学科就半途而废,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珞珞却振振有词:“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们不愿走追求个人名利的道路。我俩已商量好了,决定不考大学就下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自己,做劳动人民的好儿女,永远听党的话,紧跟毛主席干革命。”
珈珈也反驳说:“只‘专’不‘红’,会成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红’比‘专’更重要。知识有两种:一种是阶级斗争的,一种是生产斗争的。这两种知识在农村都可以学到。考不上大学才下农村是迫不得已的,我们不考大学就下乡,才是真心诚意改造自己。侯隽是工程师的女儿,也是直接下农村的。她是共青团中央为我们全国青年树立的好榜样。”
姐妹俩争着说:“我们决心不考大学下农村决不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陈梅芬不禁大吃一惊,被噎得哑口无言。
胡中柱婉转劝说道:“你们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你们太年轻……如果你们是因为不愿要生父的钱才选择这条道路,我愿意百分之百负担你们的大学费用。”
美国的生父王林侃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心急如焚,急忙写信给两姊妹:“……我会负担你们上大学的一切费用,并在你们大学毕业后,负担你们到国外留学的一切费用。”
但两姊妹决心已下,谁的话都听不进,一心一意要按自己的意愿行动。放弃高考成了定局。
一时间姐妹俩的“革命行动”使她俩成了全省的“新闻人物”!省电台邀请她俩去向全省青年作报告,全省播放了她们的录音讲话。她俩在录音报告中说:“我们是双生姐妹,出生在世代书香门第的家庭。外祖父是英国皇家科学院博士,生父在美国有名的休斯飞机公司担任实验室主任。母亲是教师。他们都希望我们成为科学家……我俩是省市重点高中的优秀生,考取全国重点大学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我们认为家庭成分不能由自己选择,革命道路必须自己选择。我们决心不考大学下农村,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去,通过艰苦劳动,改造自己的思想,不为名,不为利,做一名普通劳动者。我俩的决心虽大,但外界的阻力也不少,家里的人都鼓励我们考大学,学校的老师也劝我们考大学。可是,我们决不受外界干扰,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走下乡干革命的道路!”
姐妹俩“学习侯隽”惊天动地的“壮举”惊动了全校,也惊动了全省的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