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武昌城笼罩在一片瓢泼大雨之中,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
异象啊,异象。严阿站在窗前,眉头紧皱。这异常的天气,真的是应为“那件东西”改变了天时引发的么?
他回过头,看见杜怀仲专心致志的收拾着一只瘸腿椅子。
“你不觉得奇怪吗?”严阿问。
杜怀仲点点头:“万物自有时节,不过大下之大,无异不有,偶然有些异常,也是再寻常不过,不必疑神疑鬼的。”
严阿说:“你真的什么也不信么?”
“我是商人,”杜怀仲找了个瓦片垫着椅子腿,“一个合格的商人,只相信利益。”
严阿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这家伙也太赤裸裸了吧?
“严爷,”杜怀仲坐在椅子上试了试,很满意,“这儿没旁人,杜某私下里问一句:您真的以为,就一块破石头就能动了大清国的气数?”
“这种事不是严阿该考虑的。严阿只不过是万岁爷养的一条狗,万岁爷叫咬谁,我就咬谁。”
杜怀仲笑了:“您也是个实在人。”
严阿说:“等杜老板这种明白人打交道,不用扯那么多虚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他们呆在一座荒废的院子里,窗户纸都破了,窗棂上落满了尘土,墙角挂着蜘蛛网。
“这地方安全么?”
“自然是安全不过了,”杜怀仲说,“这个地方是杜某置的一处别院,本想着在武汉地面打理生意时小住的,但刚买下就受人诬告入狱,杜家家产被查封,这院子也跟着一起封了。”
说到这里,杜怀仲苦笑了一下,敲敲椅子扶手:“查封之前,杜某精心收拾了一套前明传下来的家具,现在一看,只剩下了这一把瘸腿椅子。”
原来这次杜怀仲跟着粘竿处的特务们一起到武昌城,严阿说荆楚地面白莲教活动猖獗,耳目众多,就连官府都不能信任,竟然谁也不通知,却要先找个地方先隐藏起来。于是杜怀仲就想到了这个院子。
“大伙饿了吧?”杜怀仲说,“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这等小事也要劳动杜爷吗?我叫个奴才去干不就行了?”严阿说。
杜怀仲不同意——粘竿处的特务们都是旗人,除了严阿天生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外,其他人的长相太有特点,一上街就会被人认出来,这里不是北京城,平白无故冒出来几个生面孔满人,黑白两道少不了要着重留心的。
“还是我去吧。”辁枢说。
“你不是旗人?”严阿瞪了他一眼。
“别争了,还是我去吧。”杜怀仲说,“辁枢你想吃什么?”
“酱牛肉、二锅头。”辁枢说。
“办事期间不要喝酒!会误事儿的!”严阿黑着脸说。
辁枢不在乎的一笑:“你搞明白一件事儿:我和杜老板在这儿是为了帮你,可不是你手下的拜唐阿,用不着听你的。”
“你……”严阿气的说不出话来。
“老辁说的也有道理,这天气怪冷的,叫大伙喝二两暖暖身子,误不了事儿。”杜怀仲撑起伞就住外走,严阿叉着腰环视了一圈,只见自己手下的那帮小特务们一听见有酒喝,也是高兴的不行,只好不做声,等于是默认了。
杜怀仲上的街来,一面动着心思——他可不想跟粘竿处的特务们再这么耗下去。他得回江宁做他的生意啊!盘算了一下,这儿离约瑟夫神父的教常不远,有了!我拐到教堂一趟,叫神父替我给李阙报个信儿!
他打定了主意,一面踱着步子朝教堂方向走来,正走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可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也说不出来,他停下来看看四周,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家家店铺开着大门等着生意上门,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没什么不正常的啊?
这时有几个挑夫挑着担子从他身边走过,踩着街上的泥水,杜怀仲怕泥溅到自己,忙向一边儿闪了闪,望着挑夫脚上穿的草鞋,他忽然豁然开朗:鞋子!
鞋子不对!杜怀仲看了看自己,穿着一双再平常不过的半旧布鞋,街上的人,穷人赤着脚或穿着草鞋,怕趟水的人穿着麻靴,大部分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布鞋,但刚才,他明明看到有人穿着皂靴!
他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有两个人站在街边谈话,用伞遮了头看不清脸,再看脚底下,果然各自穿着一双皂靴。
杜怀仲看的心中冷笑,这皂靴一般都是有钱人和当官的人才穿,这些人不去坐轿子反而跑到大街上跳泥?这也太说不过去,杜怀仲看对方本来又白又厚的靴底子上粘
了不少泥,看起来不伦不类。他又一想,有另一种人也是穿皂靴的——衙门里的官差,可官差不可能只穿皂靴不穿公服啊。这可真是奇怪。
杜怀仲心里却明白:这是严阿不放心他,派了两个人暗中监视他。京城里穿皂靴的人多,所以一点儿都不起眼,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武昌城,这么穿就太扎眼了。难怪杜怀仲会感觉到奇怪。
他心道这下教堂是去不了了:要叫严阿那个狗腿子知道自己私通洋教士,那还得了?一面却心中火大,心想这个严阿太孙子了,不治治他还真不行,要叫他知道,这武昌城不是北京城,不是他粘竿处就能撒野的地方!
打了这个主意,他缓缓的踱进一家叫做“通洞庭”的大馆子,那老板一看见杜怀仲忙道:“哎呦!这不是杜掌柜吗?有些时日没见了!今日刮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楼上请!”
“我又不是个树叶子,什么风能吹得动我?”杜怀仲一面和老板开玩笑,一面迈步上楼。
“那是,杜掌柜好比定海神针,脚底下多少人扶着,什么大风大浪也吹不倒您!听说您上京去了?”
“奉两江总督书麟老爷之命,为当今圣上采办寿礼。这不刚回来么?”
“哟!真历害!那您见着万岁爷了?”
“没有。”杜怀仲摇摇头,“这种非分之事某不敢妄想。行啦,这事儿你少问,某也少说为妙。”
“那是,”老板点点头,“今儿个想吃些什么?”
“把你们这儿拿的出手的菜,通通给我上了!”
“杜老板今儿要请客?”
“请个屁,我自个吃不行?你怕我付不起账?”
“瞧您说的,这就按你说的办!”
“您等会儿,杜某还有一事相求……”杜怀仲把老板拽过来趴在他耳朵边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啊……?这……”老板一听有点吃惊,再一看杜怀仲笑咪咪的神色,也只好点点头,“好嘞!听您的。”
且说老板下了楼去,又有两个人上了楼,正是那两个监视杜怀仲的特务,他们低着头,怕杜怀仲看见,躲到离杜怀仲最远的一张桌子上,好在今儿个天气不好,楼上空空荡荡,只坐了杜怀仲一个,倒也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
小二提着壶过来,却只给二人倒了一杯白水,再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盒茶叶,这才将茶叶撒入白水之中,只见茶叶遇水舒展,徐徐沉入沸水之中,一杯白水变的绿如春水,一股说出不多好闻的春味蒸腾而起。
两个特务赞叹一声,端起茶杯尝了一口,都惊呼:“好茶!”,店小二又问他们要些什么菜。那俩人也是没吃饭,便点了一个红烧肘子,一个酱牛肉,一盘炒白菜,一个酿豆腐。
小二赞道:“二位爷真不愧是懂行之人,您点这几道菜,都是本店最拿手的。听二位口音,像是外地来的,想必是远道而来,慕名来吃我们这几道菜的。”
“嘿!”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特务叫起来,“小子你这口气也忒狂了吧。”
“我们‘通洞庭’名声远扬,货硬撑出来些底气。”小二不卑不亢的回答。
“那我倒要尝尝,你们这名声远扬的菜倒底怎么样。爷吃遍了北京城的所有馆子,还没哪一个敢说话这么狂的。”另一个腊黄脸的笑道。
“是么?”小二冷笑道,“那御膳房里的东西您吃过么?”
“大胆!”腊黄脸拍了下桌子就跳了起来:“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大逆不道的东西!”麻子忙拉住他,眼神往杜怀仲这边瞟了一下。
“您用不着拍桌子吓唬小的,小的人小,胆子也不大,可话是有一说一:我们‘通洞庭’镇店的师傅,徒弟就在御膳房当事儿呢,您是外乡人不清楚,也没什么奇怪
的。”小二毫不在乎的说,“二位既然点了菜,小的便要问一声:您银子带够了么?免得一会吃完了银子不够,叫小的为难。”
“你怎么说话的?”腊黄脸把脸一翻骂道:“当爷是来吃白食的么?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叫你们老板出来!”
麻子掏出五两银子拍在桌子上:“孙子!睁眼瞧好喽!这玩艺儿叫银子!”
那小二不屑的瞟了一眼那银子:“这点散碎银两也就值刚才的茶钱,我看你们是外乡人,不欺负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你他娘的讹人?开黑店么?五两银子摆桌宴席也够了,在你们家只够一壶茶?你们家的茶是金子泡的?”这一下麻子也翻脸了。
“您说的没错,这茶是比金子还贵嘞,”店小二慢理条斯的道,“这是极品的洞庭湖碧螺峰上野山茶,每年春天刚萌芽之时由采茶少女带露采下,藏在胸口衣襟内用
体温煨出来的。金子哪里没有?这茶天底下却只有这么丁点,每年那些达官贵人到我们洞庭湖提着真金白银求茶还不一定能买到嘞!说茶比金子贵,哪里有一点错
了?”
正在小二和对方斗嘴的时侯,这边杜怀仲的菜流水价似的上来了,店小二说的倒也真没夸大,那厨师的手艺真是绝了,一道道菜色、香、味俱佳,看着叫人眼馋,春
味更是直飘到了大街上,老板又给开了一坛上品女儿红,那酒香就别提多撩人了。俩特务本来就饿的肚子咕咕叫,才喝了一口茶,又叫这小二夹枪带棒数落了一顿,
抬头看见杜怀仲独坐一张大桌,占着十个人也吃不完的酒菜低头猛吃海喝,那种滋味就别提多难受了——他们平日里在北京城都是横着走的,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
啊,都快吐血了都!
又听那个小二笑道:“得嘞!看你们不知道本地规矩,这点茶资便不问你们要了,免得人家说我们欺负外乡人。我说呢,没钱也敢上我们二楼来,您也不打听打听,我们‘通洞庭’二楼是甚么人都敢上的么?”
“那你知道爷是什么人?”腊黄脸目露凶光,“刷”的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腱子肉,住矮小的店小二面前一凑,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吓唬谁?”那个看上去瘦不啦叽的店小二把撩在桌面上,“兹”的一声撕开裤腿,只见大腿上六个伤疤排成两排。两个特务一愣,只听楼梯上“轰轰”响成一片,十几个黑衣大汉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就冲了上来。
“我说二位,到了武昌城地面儿,也不拜拜码头,打听打听我们洞庭帮的字号就敢这这儿来惹事儿,你们还真的不的懂江湖规矩呢?还是不把这武昌城当回事?”店小二悠哉游哉的说。
“原来是家黑店!”麻子咬牙切齿的说,“行,强龙不压地头蛇,爷今儿个认栽了!怎么办您划下道来吧!”
店小二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说什么呢?我都说了不欺负外乡人了,放心,这就送您出门。”说着几个大汉一佣而上,把两个特务抓了起来,一个大汉“呸”的一口啐在麻子脸上:“本来该走大门的,可你们是官府的狗腿子,便请高升一步吧!弟兄们!扔!”
众人发一声喊,把两个特务从窗户扔将出去,街上众人正在行走,忽见凌空掉下两个人来,都是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从“通洞庭”掉下来的,都低了头不敢言语快步经过。
两人落在大街上,摔的鼻青脸肿,浑身是泥,挣扎了一会儿,起身冲楼上骂了两句,恨恨的走了。
店小二跑到杜怀仲面前:“杜掌柜,您用的怎么样?”
杜怀仲打了个饱嗝:“饱喽!行,你小子今儿个表现不错!”
老板走上楼来,怀里还抱着一坛二锅头:“只是可惜了杜掌柜寄放在本店的碧螺春。”
“不就是点茶叶么?”杜怀仲说,“行嘞,我走了,回头你到我店里支银子去。”
老板推让了几句,众人簇拥着杜怀仲下了楼,出门到大街上,只见旁边有个老妇领着个半大小子在要饭,杜怀仲说:“你瞧见没?”
老板知道杜怀仲的脾气,忙道:“那谁,还不赶紧端些饭菜出来!”
“谢了!回头记我账上。”
老板把脸一摆,正色道:“这饭钱要是也得杜老板出的话,那我们洞庭湖上的兄弟,便一个也没良心了!”
有人端出了饭菜给那要饭的,那要饭的千恩万谢,杜怀仲叹了口气:“那么多人都是傻X,为了一块不能吃不能喝的破石头斗的你死我活的,叫我看,那狗屁玩意还不如给穷人眼里的一块窝头!”
“您说什么?”老板问。
“没事儿,我自言自语来着,”杜怀仲拍拍老板的肩膀:“替我向贵帮主带个好。”
“一定带到,洞庭湖的兄弟们都盼着您到我们洞庭湖去玩。”
杜怀仲抱着酒坛子往回走,穿过一个小巷时突然前面横出一人,满身的污泥,不是腊黄脸儿是谁?只见他阴笑着:“姓杜的,你了不起啊,勾结黑帮水匪。嘿嘿,爷长这么大,还没栽过这样的跟头呢!”
这时他的背后也响起了脚步声,同样狼狈不堪的麻脸也堵了他的后路:“杜老板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