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闲逛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又有事，于是又原路返回了。路上老大拨打了两次林先生的电话，全都是无法接通。快回到酒店的时候，顾颜站住身，转头看看慢慢变深的暮色和次第亮起的万家灯火，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忽然明白了异乡异客、天涯孤旅的复杂心境。
6.两两相望
回到酒店老大干脆不回房间，坐在顾颜的房间里抽烟聊天。顾颜说咱们可以到网上了解一下这家公司啊，看看业务类型什么的，提前也好做做项目的准备。
网上没有什么关于安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的信息，事实是，网上根本没有这么一家公司。安徽电力是一个机构庞大的国有企业，下面的子公司和关联公司密密麻麻，彼此持股，互相关联，复杂得好像一张巨大的网。安徽电力这四个字就是织成这张网的蜘蛛，它爬来爬去，创造了这些关系，也维系着这些关系。但是这张网上，他们没有看到一家公司叫安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老大默默地关上网页，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个人互相看看彼此，都没说话，但是面前的空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在接下来的1个小时里，老大和顾颜共计给康总拨打电话42次，每次听到的解释都来自于刚才那位女士，她礼貌而冰冷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们还拨打了小王的电话36次，小王连这个解释都嫌麻烦，干脆直接关机了。
老大笑了笑说，不过康总刚才就说他的手机快没电了，可能没带备用电池。至于小王，肯定怕咱们还得麻烦他什么的，下了班赶快把手机关掉了。那个林先生呢，估计还在飞机上。
顾颜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上却说，是啊，没事。联系不到他们咱们就先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老康和小王中午吃了那么差的午饭，也许现在全都上吐下泻地在医院抢救，没有心思接咱们的电话。
老大看看顾颜，忽然嘿嘿一笑，说，你安慰人的技术不赖啊，虽然听上去不怎么着调，但是我心里高兴一点了。顾颜说那是，你要是想听，咱们还可以把话说得更狠一点。
老大笑了笑，递过一支烟，顾颜摇摇手说，不要了，今天抽太多了。老大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忽然问顾颜：“顾颜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对劲啊？我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你说，我今天把钱给出去，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顾颜笑笑说，老大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咱们先往好的地方想。汇款凭单咱俩也都看见了，老康从安徽电力的院子里走出来咱们也看见了，还有，你看席间老康说的那些话。反正以我这么多年识人的经验，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我觉得老康虽然有点不大气，但是关键时刻说话办事还是比较真诚的。
楚民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写字台的烟缸里，一边站起身来说，你说得对，咱们去吃点东西吧，事已至此，多愁无用。
两人在街上闲逛了半天，都没什么心思吃饭，最终在路边的小馆随便吃了点东西。老大由于愁肠百转，想到要以形补形，所以特地点了一大盘九转大肠进补，顾颜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经不住老大百般怂恿，小心地尝了一块，尝过之后马上后悔，客观地点评说，这东西没洗干净，吃起来还有一股新鲜的屎味。
老大斜着眼睛看看顾颜，挑衅一般的夹起一大块，一边大嚼一边教育顾颜说，小子你有所不知，真正好的大肠不能洗得太净，洗得太净，必然伤及本味，就不好吃了。顾颜想想说，尽管你是老大，可我还是不能认可你这种吃屎的人生观。
两人说笑了一阵，心情稍微转好一些。老大说这样吧，咱们都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明早你就回去，老康不是说台湾人明天要去咱们办公室吗？万一真去了，咱们没人接待不太好，我在这边留守，明天万一老康找咱们，我也好应对。
顾颜说那可不行，你在这里人生地疏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没办法跟兄弟几个交代，咱们两个人一起出来的，结果就回去我一个，这算什么事啊？老林要是去了北京，自然还有小钟和小汪招待。咱们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安徽电力，咱们不是在那看见的老康吗？咱们就拿着合同直接去找安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就是了。
老大想想没说话，又夹起一块大肠。
顾颜笑笑说，老大你怎么这么糟蹋自己，我看了实在痛心，痛心之余，还有点恶心。
两人吃完饭回到酒店，互相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间了。顾颜洗了一个澡，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细细盘算。他隐隐地觉得，他和楚民两人其实已经跌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随着导演设计好的情节和台词，积极地配合着第一男主角和第二男主角的步伐和节奏。现在大戏已经谢幕，主角已然离场，可是作为配角的他和楚民，却恋恋不舍地不肯离开，心里还存着小小的侥幸，希望这幕戏不是真的——康总和小王，顾颜和楚民，并非剧中的角色，而真的是商业关系中的服务需求者和服务提供者。
想到这里，顾颜忽然感到一阵烦躁，勤业正心最近生意不太好，作为合伙人，他心里很清楚公司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想起临行前钟伟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想万一明天有什么不好的结果，自己该怎么面对一起打拼的兄弟。
这时候，心底里一个小小的自我保护的念头慢慢升上来，在悄悄地劝说自己，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也许老康只是出了意外，也许明早一切都会变好，这个小小的念头，甚至幻化出了具体的画面——钟伟打来电话说，钱已经顺利到账，一切正常。他和楚民走进安徽电力的院子，找到了老康的办公室，老康急忙站起身来，一脸愧疚地说，昨晚被客人灌醉了，手机又没电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画面演到这里，顾颜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既幼稚又丰富，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坐到电脑前，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脑。
这一年多来，顾颜孤单惯了，自己独处的时候没什么人说话，对电脑反倒越来越亲近和依恋。自己在上面写东西，看东西，灌水，潜水。如果有一个摄像机默默地在顾颜旁边，记录下他和电脑相处时所有的表情，那么你所能看到的，一定是顾颜最真实的面目，他面对着电脑的显示器，白痴般的傻笑，疯狂地大笑，无声地微笑。这些面孔，在顾颜成年之后，工作以后，习惯了往来应酬以后，已经越来越罕见了。从这样的意义讲，电脑简直成了世界上最了解顾颜的那个人。
此时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顾颜的人提醒他他有一封新邮件没看。邮件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名字，叫两两相望，不知道这位两两相望是在和谁两两相望。信很短，是这么写的：
强哥：（本来想叫你小强哥的，但是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只大蟑螂的样子，对于我所尊敬的人来说，这样的联想实在大不敬，所以把小字去掉，虽然也不太好听，但是听起来蛮威风的。）
我一直关注你的博客，可以说，每篇文章都看，跟着你的心情高兴或者落寞，开心或者难过。我觉得你是个内心很柔软的男人，你是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就算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两两相望
（另外，我从你的电子邮件地址里猜到了你的星座，我聪明吧？）
信的最后是一连串笑呵呵的表情符号。
顾颜微笑着看完信，本来打算关掉信箱的，想了想，也给两两相望回了一封短信：
两两相望：
谢谢你专门给我写信来祝你自己生日快乐，我这里虽然不是点歌台，但是很愿意把一首歌送给你，谢谢你喜欢我的文章，祝你生日快乐！
强哥
顾颜选择的歌曲是一首童声版的韩国歌曲《三只熊》，一个可爱的童声这样咿咿呀呀地哼唱着：
三只熊住在一家：
熊爸爸、熊妈妈、熊宝贝。
熊爸爸很胖，
熊妈妈很苗条，
熊宝贝很可爱，
一天一天长大着。
顾颜对这首歌熟悉极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小青的手机里，顾颜的来电铃声就是这首歌。小青说，这首歌今后就是咱们家的家歌，我是熊妈妈，你是熊宝贝。顾颜对这样的身份安排很困惑，于是追问道，那谁是熊爸爸呢？小青笑眯眯地说，我既是熊爸爸，又是熊妈妈，而你，就是可爱的小熊啦，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顾颜说，咦？你雌雄同体啊？熊爸爸和熊妈妈的雌雄同体不同意这样的科学解释，狠狠掐了顾颜一把，顾颜就不说话了。
此刻，顾颜又一次点开那首歌，于是，一个可爱的童声哼唱着：
三只熊住在一家：
熊爸爸、熊妈妈、熊宝贝。
熊爸爸很胖，
熊妈妈很苗条，
熊宝贝很可爱，
一天一天长大着。
顾颜听着听着，心里难过极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一首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