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相见欢
空中小姐说，北京到合肥的距离为1110公里，预计飞行时间1小时50分钟。
作为资深空中飞人，老大和顾颜都选了靠过道的位子——不但进出方便些，一条腿还可以稍微地舒展开，两个小时的航程不至于太煎熬。由于他们的座位在同一排，中间隔了一条通道，所以两人如果想说话，就要把头凑到过道的中央，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妨碍其他的旅客出来进去，不太有公德不说，这么说话还十分耗费体力，两个人说了没一会儿就累了。
顾颜扭了扭脖子，问道：“最后康总要的那个手机买了吗？没听你提啊？”
老大说买了啊，但是我去那个电讯商店，没有N96，我还专门给老头打电话问了问，换个牌子行不行。老头倒是挺爽快，说让咱们看着买，差不多就行。我给他买了一个诺基亚的E71。
“嗯，老头子倒是不挑剔。还有，钟伟一再嘱咐我，有几句话得和你说清楚。你是老大，有些话，他没办法直接说。不过在其位，谋其政，他负责财务，提醒几句，也是职责所在。”
“当然当然，我这个老大也是你们几个捧出来的嘛，有话当然得说啦。小钟也真是的，当面说嘛。”
“小钟斯文，怕你凶性大发，回头咬他一口，他还得去打六联。”
“呵呵，你还别这么说。真要是打架我还得防着小钟，你看他白白净净，不言不语的，越是这样的人下手越狠。行啦，说吧，我听着。”
“好，其实也没什么，钟伟多想一点，出发点绝对是好的。钟伟的意思是，咱们一定不见兔子不撒鹰。对方的钱没到账，咱们一定不要出手。这一点相信你也同意。咱们当然愿意这件事情是真的，但是这个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说呢？”
老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只是低声嘀咕了一句“知道了”。当然这也许是顾颜的错觉，老大的脸色黑不拉叽的，本来也不怎么好看。“知道了”是老大专有的语言，顾颜给老大发短信说事，不管顾颜的短信有多长，老大一般都回一条——“知道了”，让顾颜哭笑不得；平常的时候顾颜偶尔也能听到大嫂给老大打电话，老大静静地听10分钟左右之后，很酷地说一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掉。顾颜想大嫂的素养真不错。据说乾隆皇帝批奏章的时候，也常常写一句——“知道了”。从这一点上来看，老大倒是很有点老大的架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说，要是那个台湾人来了，你主说；要是台湾人不在，都是国企的那帮人，我主说——他们说话爱拐弯抹角，这些我在行一些。顾颜“嗯”了一声，把头转向窗外。飞机刚刚升入云层，阳光有些刺眼。顾颜扭回头，闭上了眼睛。
顾颜和小青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季节，顾颜正好要到深圳开一个会，见面之前两个人还认真地商量了一下见面的方式。
顾颜说，咱们得约定一个见面的暗号啊，你觉得我手里举着点什么好？我有这么几个方案你可以选择：1.白菜，2.仙人掌，3.板砖。小青咯咯地笑，说那我选板砖。之后又问顾颜，猪，你见到我，第一句话打算说什么呢？
顾颜说，我说小姐，新鲜的板砖，要不要尝尝？
小青说讨厌，你什么都不用举，我肯定能认出你来。
顾颜说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太英俊了，客观地说，我只能算一般的英俊。
小青哈哈地笑，说你很好认的啊，万一认不出来，我就站在大街上喊，猪啊，你在哪里啊，咱们回家了。
“那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不会答应的，太丢脸了。”
“你怎么这样啊，不好玩。猪，你放心，我既然是你的饲养员，就一定能把你认出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顾颜站在深圳的街头，静静地等着小青的出现。这是一个巨大的购物广场，四周种满了芭蕉树，这样的景象也只有南国的城市才能看到。顾颜眼巴巴地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每一个适龄女青年，遇到五官端正的就冲人家眨眼睛，当天中午路过该购物广场的广大女青年纷纷被看得不自在，全都落荒而逃。深圳早早地就热了，又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空气像是被蒸过的，可以滴出水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汗津津的。顾颜站得有点累，找了个阴凉的角落蹲了下来，正在百无聊赖地低头看手机，忽然听到有人对自己说：“猪，跟猪倌回家去。”顾颜猛地抬起头，便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2.欲无欲即欲——第一回合
飞机落地很准时，这算是顾颜旅行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准时降落。有一次顾颜去乌鲁木齐出差，坐国航的飞机在南京禄口机场换机——客观地说，当时的天气是有些微微的阴霾——但在顾颜看来这也不能构成飞机推迟8个小时起飞的理由。但是国航的地勤人员——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口气温柔但是语气坚定地对顾颜说，国航为什么可以创造十几年零事故的纪录呢？就是因为国航公司坚定地贯彻原则，如果天气状况达不到标准，那么宁可不上天，也不能上了天后悔。——这样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顾颜不喜欢和人争辩，更不要说是女人，所以听完笑笑没说话，心里想这还不算风险最低的，不如把飞机都卖掉换成大巴，从航空公司转型为客运公司，这样可以保证千秋万世的低风险。
上飞机之前康总曾打过电话，说他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们叫他小王就行”——前来接机，顺便把小王的手机号码给了楚民。但是此刻拨打，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两个人站在候机楼的出口，抽完了两根烟，看到一个满头是汗的小伙子从一辆出租车里钻了出来，一边下车一边掏手机。和两人预料的一样，楚民的手机响了起来。
楚民快步迎着小伙子走过去：“王主任吧，我是勤业正心的楚民。”
小伙子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连声道歉说：“不好意思，楚总，我来晚了。路上我的车出了点状况，急死我了，只好拦了一辆出租车，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恕罪恕罪。”
楚民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刚到，你的车没事吧？”
小伙子一边从楚民手里抢行李，一边尴尬地笑：“也怪我不小心，前脸都撞坏了，康总刚才已经批评我了，说我撞坏车是小事，耽误了接客人是大事。不过没事了，我都处理好了，看来日本车就是不行。”
楚民笑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顾颜，也是我们公司的合伙人。”
小伙子急忙往楚民的身后看，一只手跟着便伸了过去：“顾总，幸会幸会！你们都这么年轻啊！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了不起！”
顾颜想这个小伙子虽然有点冒失，倒也还懂得礼数，这么想着，微笑着也伸出手去，和小伙子握了握手：“咱们年纪差不多，不用客气，叫我顾颜就好了。我们这一趟，要给你添麻烦了。”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小伙子自觉地坐在前面，跟司机嘀咕了一句本地话。
楚民说：“王主任啊，我们的行程康总怎么安排的啊？我们是直接去你们那里，还是先到酒店等着康总？”
小王扭回头，笑笑说：“是这样楚总，我们康总现在正在总公司开会，咱们先去和他碰个面，见了面他再给我指示。你们二位坐了一路的飞机，一定也累了吧？”
顾颜想这个小王倒是办公室主任的好人选，说话滴水不漏，不该自己说的一句都不说，这样想着，一边接话说，还好，干我们这个行业的，一年总有半年都在外面，说不辛苦是骗人，习惯了而已。小王你是本地人吗？
小王笑了笑，说是啊，我普通话说得不好，您见笑了。您和楚总之前到过合肥？
顾颜心里不高兴，暗想这个公司实在不大气，竟然多疑到这个地步，不过心里不满，嘴上还是搭腔说，“没有没有，这是第一次，合肥好啊，‘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我们来得早，看不到柳萧萧，看看柳飘飘也是好的。”
其实顾颜是来过合肥的。几年前顾颜给一个银行做内部培训，学生里面有一位台湾籍高管，是位女士，四十几岁的年纪，保养得很好，神态安详，语气温柔，连回答顾颜的问题时都细声细气的，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女士也是金融界的风云人物，在花旗和汇丰都做到很高的职位。由于培训在北京的远郊，这家银行特地给顾颜备好了车，顾颜上了车才发现那位女士也在车内，这样说了一路的闲话，气氛非常不错，临别的时候还各自留了联系方式。
开始两人还通了两封邮件，问候一下彼此，后来工作一忙，慢慢也就再无联系了。没想到一年前，合肥的一家银行找到顾颜，指明说请顾老师南下讲课，说这是公司老总特别交代的。顾颜惊诧之下，一问才知，原来那位女士已然荣升合肥那家银行的老总。故人相招，自然不能不去，那次的合肥之行宾主相洽，相谈甚欢，是一次十分愉快的旅行。
三个人一路上没话找话地闲扯，顾颜被楚民特地叮嘱了少说话，于是大部分的时间只听不说，小王有的时候问到了，也打个哈哈就过去。不一会儿出租车在路边停下，隔着车窗的玻璃，顾颜遥遥地看到路边是一扇石头大门，门里面是宽大的院落，院子的最里面是一座很气派的大楼，大概五六层，石头大门上镶嵌着一块完整的大理石，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安徽电力。顾颜一边下车一边打量着这四个大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好像漂浮在海面的幸存者，终于踩到了一块土地。小王和楚民走进院子，顾颜看小王掏出手机在打电话，于是也拿出手机，给钟伟发了一条短信：“已达，安全，安徽电力。”
过了十几秒钟，钟伟回了一条短信，短信只有两个字：“牛逼。”顾颜微微笑笑，也快步走进了院子。
顾颜今年30岁，刚刚过完生日，属于崭新的而立之年，但他却常常觉得自己开始像个老人，一颗心慢慢苍老起来。他越来越愿意相信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越来越感叹于命运的设计与安排。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他喜欢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发发呆，像看电影一样地想想自己已经度过的这三十年。这么多年中的千万个镜头一闪而过，快得只能在脑海里留下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但即便回忆快如闪电，顾颜也常常发现，在他生命中发生过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在若干年前就已经安排妥当，或者种下业因；若是认真地盘算，这些事情也全部可以连贯起来，好像一条蛇爬过草地后留下的痕迹。按照顾颜的性格和成长背景，他不可能认同成为一名审计师，上天却把他安排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而他能够进入这家事务所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的英语还可以，但是他为什么要拼命地学习英语呢？因为他不认同成为一名审计师，因此想借英语来另寻出路，这是一个有趣的环形——原来所得和所求是同一个起点。
类似的例子也还有，他若是早早出来打天下，就没有时间写无聊的博客，若是没有时间写博客，就不会认识范小青，不认识范小青他就没办法和她在一起，不在一起就不会发现两个人不合适，不发现两个人不合适就不会分开，不分开就不会振作精神出来打天下，不出来打天下，他也没道理千里迢迢地跑到合肥来。
这样貌似顺理成章的推论，却常常让顾颜哭笑不得。不过这样顺从天命的人生观也并非一无是处——顾颜有了这样的念头，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做到心态平和，不急不躁。这也算是东隅桑榆的收获。
顾颜走进安徽电力的院子时，远远地就看到从主楼里走出一个人，慢慢地迎着他们三个人走过来。等走得近了，顾颜才看清这是一位老者，60岁上下的年纪，个子不高，面容清瘦儒雅，头发不多了，但是梳得很整齐。唯一不好的是生了一张兜兜嘴，所以每次说话嘴巴都要往前努一努。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服和一条卡其布的裤子，衬衣有点旧，但是洗得很干净，看得出来还仔细地熨过。
老人走到三人对面停下，还没说话，小王便急忙在旁边介绍：“楚总，顾总，这是我们康总。”
老头儿听了介绍没说话，眼睛看着小王，微微点点头。
楚民和顾颜急忙伸手出去：“康总，久闻不如见面，咱们一直电话联系，这次终于得见真颜，幸会幸会。”
老头也慢慢伸出手，轻轻和两个人依次握了握，浅浅地笑了笑，慢吞吞地说：“你们两位也辛苦。会还没开完，下面还有王书记要讲话，我走不开。”说完还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怎么安排。
顾颜不知道王书记是何许人也，只好不说话等着老头反应。
康总又看了看小王说，这样吧，小王啊，你先带客人去休息休息，就是咱们旁边的那个竹逸轩吧。嗯，先点菜，王书记告一段落，我就告假出来。楚总，你看这样安排好不好？
人家都已经安排了，楚民自然没什么意见，只连声说康总您忙，我们不着急。
康总点点头，又伸出手与楚民和顾颜轻轻握了握。顾颜想，这位大叔手心冰凉，看来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他这个老总是什么行政级别，不过架势倒是大得很，要是再披一件军棉大衣简直可以冒充晋察冀边区的负责人。顾颜见惯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老外，猛地一接触国企领导，还有点微微的不适应。
这边小王又麻利地提起了楚民的行李，一边伸出个请的姿势把两个人向院子外面让。顾颜抬手看了看表，此时是上午11点15分。
3.欲无欲即欲——布阵
三个人不一会儿走到一个饭店的门前，顾颜抬头看了看招牌，认了半天才看出来是“竹逸轩”三个大字，字写得乱七八糟，好似一道灵符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体。作者的名字更是写成一团，顾颜皱着眉头辨认了许久也没认出这位写字的仁兄乃是何方的人物。这个酒楼从外面看起来有些破旧了，仿古的门窗有些地方漆皮都已经掉了，仿佛故宫里的房子一般。饭店里面倒是花木扶苏，布置得很妖娆。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客人慢慢地多了起来，门厅和走廊里挤满了人，门廊有些窄，走路都要侧过身子。顾颜想，都说经济危机来了，这里的景象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反证。
楚民和小王走在前面，左拐一下右转一下地来到一个小包间门口。小王回头说，顾总，这里穷乡僻壤，不比京城，招待不到的地方，还清两位老总多多海涵。顾颜说哪里哪里，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王主任太客气了，而且这里也很好，难得您想得周到，还提前订了房间。
小王眨眨眼睛，笑笑说，这里虽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不过有几味菜做得还不俗；康总平时请远道来的朋友，都在这里；没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尝个新鲜。
顾颜想这小王倒是坦诚，这个地方还真担得起“破破烂烂”这四个字，不过主人已经把话说得很漂亮了，自己若是挑剔，倒显得不讲道理。于是笑笑不说话，把西服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挨着楚民坐下了。这边小王招呼服务员，忙着开空调、电视的，跑来跑去的十分殷勤。
楚民说王主任不要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自己照顾自己吧。
小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谱，一边翻看一边笑着说，我这人最笨了，根本不会照顾客人，您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受之有愧了。楚总、顾总，我不熟悉您两位的口味，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做主点两个有点特色的，其他的您两位偏劳，我也能落个轻松。
顾颜说，家常便饭就好吧，咱们这个项目要是真的有合作的机会，将来有的是机会叨扰，到时候王主任就知道我们不好对付了。
小王哈哈大笑，说管好不敢说，不过北京来的客人无论如何也要管饱；那我先点，剩下的就有劳两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