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木:有朝一日,你会站在我面前,说一番懊悔连篇的话。那时候,你再回想此刻,就会多一分懊悔。因为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去公安局自首。
唐英虎:哼哼,等我活到一百岁,活得不耐烦了,我可以考虑自首。那时你在哪里?坟地?
洪三木:老寿星!活一百岁这样的事也敢想。既然你说到一百岁,让我想想,嗯,我可能早就去了坟地,早就氧化成别样的物质,比如碳水化合物。不过,我跟霜儿的孩子也许还在,我们的孙子孙女还在,重孙也在,我们本来是四世同堂。我的儿孙们每年清明都会给我扫墓烧纸……
唐英虎:住口!你这个变态狂!
洪三木:你又生气了。这可不好,传出去,人家会戳我这个姑爷的脊梁骨,说我不尊重老丈人,虐待老丈人,欺负老丈人,这不是毁我名誉嘛。对了,老丈人,大冷天,一定要小心炉灶,千万不能煤气中毒啊!我不是操心你,是担心我的霜儿,你可不能有一丁点怠慢呦——回头,看看咋回事,霜儿是不是尿床啦!
唐英虎进屋,关门。里屋的床头灯亮着,于玫君披着大衣,抱着霜儿在两个房间来回踱步。
“霜儿咋啦?”唐英虎轻声问道,同时观察于玫君的表情。
“没事儿,饿了,我刚给她冲了奶粉。”于玫君说着抬起头,表情平和,好像之前两口子并没有什么不爽的事。她问:“你在门口跟谁说话?”
“啊——”唐英虎一惊,马上盯住于玫君的眼睛,说,“你听到我说话啦?”
“嗯,你骂人呢。”于玫君眨几下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我骂那个畜生!”唐英虎说着从于玫君手里接过霜儿。
“谁是畜生?”于玫君两手空空。
“还能有谁?”唐英虎亲吻霜儿。霜儿的小脸蛋在微光中极度柔和,小嘴噘着,鼻息清晰可闻。唐英虎眼神游移,恍然间霜儿的脸成熟了,变大了,变成少女的模样。“十八岁!我的霜儿……”洪三木的声音在脑后嗡嗡作响,震得唐英虎肩膀颤抖。他拼命咬紧牙关,撑住。
“你说洪三木?”于玫君的双手攥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唐英虎的眼仁从霜儿的脸跟前甩上来。
“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唐英虎凶狠的目光在于玫君身上没有发生什么作用。她目光茫然,说着机械地爬上床,钻进被窝。
唐英虎搞不清于玫君的表情语言,不知道于玫君的精神状态起伏变幻有什么规律,甚至搞不清她话语的真正含意。于玫君的话音轻飘飘的,像一缕煤烟。唐英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都归咎于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于玫君冷不丁地吓他一下。
“你出门前说‘三木一下’。”
于玫君斜靠在床头,两只手揪着被沿儿,拢到脖子跟前。那样子,仿佛是等着丈夫过去亲热,兑现他出门之前的“承诺”。
“啊——”
唐英虎感觉脑袋被人从后面砸了一锤。弄了半天,说了这么些话,
于玫君的脑子还停留在他出门之前。
“我说‘三木’了吗?”
“你说了。你说‘咱们三木一下’。”
“三木在哪?”
“不是‘三木在哪’,是‘三木一下’。”
“我说三木在哪!三木在哪!”
“你吼啥吼?三木在哪三木在哪,你说三木在哪?你说的不是‘三木在哪’,你明明说的是‘三木一下’!你激动啥呀?”
“我激动?我能不激动吗?那个畜生说要……要……要咱们霜儿!”
“哪个畜生啊?你说的是洪三木吧?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明明听见他说的!亲耳听见的!”
“那是你的潜意识!”
“什么潜意识?你一个病人,跟我说什么鸟意识?”
“潜意识不懂吗?就是你最想又最怕别人知道的事!就是你最不愿意、最怕发生又不敢明说的事!”
“我的天呐,我的天呐!你你你,你这是久病成良医啦!还是变成鬼了啊你!你想吓死我啊?”
“哼,你死了,谁当霜儿的爸爸?”
“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想怎样还是你想怎样?是你自己说的‘三木一下’!”
“‘三木一下’?‘三木一下’!你这个荡妇!婊子!起性啦?耐不住啦?三木一下?来来来!我叫你三木一下!叫你三木一下!……”
“霜儿,霜儿……”
霜儿被唐英虎撇在一旁,她自己哭着,爬着,爬着,哭着,忽然跌到床下面,没了声音。消失了。霜儿不见了。霜儿哭声的戛然而止造成了一个瞬间真空,这震动了唐英虎,有效地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不然,于玫君可能也会像盛蔷薇那样,命归黄泉。
“姐姐……”
在环城公园南段的护城河边,洪三木与洪洁斯碰头了。见到姐姐,洪三木低唤一声,就要下跪,被洪洁斯连扭身带咳嗽制止了,没有跪成,洪三木顺势坐在了护城河岸的石头棱子上。
晚上八点半,狭长的环城公园里,石凳上,路灯下,树荫里,三三两两散步的、聊天的、谈情说爱的比比皆是,偶有孩童打闹嬉笑穿梭其间,氛围祥和。城墙拐弯处的那块空地,是个露天舞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健身舞交谊舞爱好者在那里挥洒他们的热情,他们当中有耄耋老人,也有豆蔻年华的少年。手提录音机播放着流行舞曲,声音高亢,好像要让护城河对面的人也能听到,邀请他们加入。
“你知不知道……不说这个!”
洪洁斯本来是想说“这多么危险”之类的话,但看到弟弟的样子,五味杂陈,想到父亲临终前的交待,心中酸楚,那种话变成了泪水,夺眶而出。
洪三木知道危险,知道自己找谁就会给谁带去麻烦甚至危险。他联络上了盛七但没有要求见面。联络上姐姐洪洁斯,本来也没想见面。但是,得知父母已经相继去世的消息后,洪三木一定要见姐姐。因为,就剩下姐姐这一个直系亲人了。见了姐姐,洪三木就会立即动身去河南,给父亲扫墓。
“姐,我知道……”
“你别说这个……父亲叫你投案自首。”
“嗯。我投案自首。”
“父亲说你逃学是错误的。”
“我知道错了。”
“父亲说铁路局家属院那套房子留给你。”
“不用,姐姐。我哪用得着房子。给你吧。活这么大,我欠你的太多啦。姐姐。”
“你不欠我的。我心里也是惭愧得很。这是一千块钱和老家坟地的路线图。就这样吧。”
“姐姐,钱你留着。我打工攒了一点。再说,我自首以后,钱都会被没收的。我用不了这么多钱。”
“拿着,路上吃点好的。什么没收不没收的!”
“那……姐,你先走吧!对了,等我回到金川,你一定要来看我。”“记住父亲的话!”
“嗯,姐。”
洪三木看着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环城公园的灯影中。在姐姐转身的瞬间,弟弟体内涨起一股潮水,他想拥抱一下姐姐。姐姐的动作也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断然地离开了。姐弟俩从小就没有养成拥抱的习惯。
自从离开金川监狱,洪三木尝尽了“自由”的味道,体验了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要想安稳地活下去,有多么艰难。身体几乎落下残疾还在其次,装聋作哑,不能与人正常交流对精神的摧残几乎是毁灭性的。
如果洪三木入狱之前跟什么贩毒集团、流氓团伙、贼帮丐帮之类的有什么瓜葛,情况也许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窘迫,至少他有地方有人去投靠。很多次,洪三木几近崩溃,想找唐英虎拼个死活,一了百了。见到于玫君,他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想起父母,他也觉得自己有罪。有罪的感觉在洪三木当年大闹法庭后来被“罪加一等”之后就有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它在灵魂深处一点一点蚕食健全的人格,人格残缺的结果就是把自己跟大众分割开来。很多次,洪三木梦见自己的体毛如荒草一般疯长,梦见自己变成了野人在深山老林里奔跑。
盛七在电话中说那个目击者还在“寻找之中”。盛七也劝洪三木自首,并说不要再联系。洪三木曾经想过自己寻找那个目击者,后来他明白那是多么天真可笑。谁都不能找,也不应该找。既然如此,我在金川待得好好的,逃出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那种曾经的闪电一样划过脑海的悲壮的超现实的英雄情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象。在看守所的那个村长说得好:“本来咱们是无罪的,现在有了。”
洪三木想念金川的架子床,奢望安安稳稳地躺下去睡觉。这种感觉类似于“疲惫的游子渴望回家乡”。金川是洪三木的家乡么?
洪三木小的时候跟父亲一起回过河南老家,那里靠近山西,属于太行山系。坐上去往河南的长途汽车,洪三木望着窗外,想着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好几次潸然泪下。十几年过去了,特别是这两年,洪三木不知道老家的亲戚谁还在,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不能去找亲戚中的任何一个人。
洪三木不知道,虽然洪洁斯老大不情愿,但劳铁山跟她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劳铁山几次以为母亲看病为由,只身来到省城,跟踪监视所有与洪三木相关的人,其中也包括于玫君。
洪三木不知道,姐姐洪洁斯在接到洪三木第一个电话之后,就给劳铁山传了信息:洪三木可能会回河南老家为父母扫墓。可见,姐姐并不相信弟弟会主动投案自首。所以,几经周折,来到父母的坟地,洪三木先看到了劳铁山。
劳铁山戴着个破草帽,靠在坟地边上的一棵杨树下,听到洪三木的脚步声,他激动地身体发抖,暗暗做了两次深呼吸,抓了一把泥土再慢慢撒手,之后缓慢站起来,转过身。他没有摘下草帽。
洪三木看到有人坐在杨树下,感觉到异样,远远地就站住了。他听到了从草帽下面发出来的声音。
“洪三木!”
劳铁山高声叫道。虽然使了很大的力气,但因为身体缺水,嗓子干燥,那声音带着避免不了的沙哑。
洪三木认出是劳铁山,近似本能地回了一声“队长”,但是声音很小,对方几乎听不见。他僵在原地,就像被什么武林高手点中了穴位。有点莫名的是,“队长”二字诱发出丹田之地和体内的一股暖流,让洪三木顿感亲切。
劳铁山稳稳地走到洪三木身边,掏出手铐,铐住洪三木的左手,另一头铐住自己的右手。洪三木没有任何动作。劳铁山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现在随便跑啦!”
二人连为一体,四目相对,彼此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队长,就你一个人?”洪三木长出一口气,嘴角扯着,眼角翘着,似笑非笑。他的鼻子抽抽着呼吸,像狗似的,似乎在分辨空气里的各种成分,也像是在嗅从劳铁山体内散发出来的汗臭酸腐味道和属于金川的特有气息。那种味道和气息似乎很合洪三木的胃口。
“咋?你想有多少人?你以为你是明星吧?粉丝一大堆?”劳铁山说话的语气很严厉,但话的内容却像是在调侃。这不正常。劳铁山应该怒发冲冠,狂吼着扑上去弄翻洪三木,然后拳脚相向,打他个半死再说。洪三木的做派也不正常,他应该慌张惊叫,夺路而逃。两个人没有任何冲突,一切似乎都在二人预料之中,都是安排好的,都是导演演员之间的沟通,然后走一趟台步。
如果有泪水,洪三木在来的路上已经流光了;如果有悲伤,洪三木已经把它安放在心灵深处。父亲有遗嘱。洪三木来这里就是尽快完成程序,然后执行父亲的遗嘱。为此,他几乎耗尽了体能。
洪三木一屁股坐到地上,疲惫至极的样子,他甩着长发仰着脸说:“你不怕?”
“怕什么?”劳铁山的手被洪三木牵扯,也坐下来。跟随坐下的动作,看上去好像是跟洪三木比试,看看谁更疲惫。疲惫,劳铁山爽性撂展了身体躺到地上。他对着脸上方的树干和天空说:“我怕你还是你怕我?”
“我会跑,会……使用暴力。”洪三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自己带来的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纸钱和香烛。
劳铁山哼了一声,挺起身体,说:“暴力?来啊!你跟我暴力?哈哈,来,你暴力一个我看看?”说到这,还不过瘾,他又学了一句陈毅元帅的话,“怕死老子还不革命呢!”
“我知道你不怕死。”
劳铁山抢过话头,说:“不怕死也没什么了不得。你知道老子为什么不收拾你,这么客气?告诉你,这两年我了解你比你自己了解你还多。我想拯救你!弄死你很容易,没有枪我照样能弄死你。让你活着认罪才是最难的,才具有挑战性。我虽然不能确定你是背了冤情,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你有权上诉。”
“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知道的很多。知道你是在以命相搏。知道你们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你必须履行你的职责。你还养活着六个女人。”
“闭嘴!这话是你说的吗!”
“行,你得把手铐给我打开。”洪三木也躺下了。
“你想死啊?”劳铁山往自己这边扽了一把手铐,好像幸灾乐祸一样,说,“晚喽!除非你拉着我一起跳悬崖。”
“你知道,我是来给父母扫墓烧纸的。”洪三木叹口气,说,“你大概也知道我父亲的遗嘱吧?哼,这地方你肯定比我熟悉得多吧。”
劳铁山站起身,说:“走,你说得对,我带你去你父母的坟前,我知道,当然知道。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我就在场。你姐姐、你们家亲戚都在!我还帮着撒纸钱来着。”劳铁山说得兴起,差点把自己跟洪洁斯之间的秘密也说出来。
“我烧香,要作揖,要磕头,要双手合十。现在这样,我怎么作揖,怎么合十?三只手?我就算真的有罪,那也是杀人罪,不是三只手罪!”
响起一串金属的碎音,手铐被打开了。
“你没有权利跟我谈什么条件!”劳铁山义正词严,再次从腰间拽出手铐。
这是在长满灌木的山坡上。冬季,大多数草木早已枯黄,山间的小路走的人很少,要透过一些枯草和树枝的遮蔽,借助植被的凹凸才能分辨小路的走向。洪三木在父母坟前磕了头、烧了纸,也含着眼泪说了句“对不起”。劳铁山在一旁听着,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等到洪三木起身,撤出几步,再说出话来,劳铁山才明白,那句“对不起”更多的是在表明洪三木要违背父亲的遗愿。洪三木不但不自首了,还摆出要讲条件的架势。
“我不是跟你讲条件,是和你讲道理。”洪三木的身体没动,却也没有乖乖地把手伸给劳队长。他把双手塞进胳肢窝,双臂抱在胸前,一边继续下山,一边说:“您神机妙算,明察秋毫……”
“少啰嗦!”劳铁山紧追两步,左手抓住洪三木的一只前臂,要把他的手拽出胳肢窝。
洪三木拧一下身体,继续说:“在这里守株待我,还先我给我父母烧了纸钱,我感激不尽……”
“嘿——你敢反抗?”劳铁山两只手都上去了。
洪三木再次扭动身体,摆脱劳铁山的擒拿,说:“我脑袋发昏,一时糊涂,害你和崔槐生受处分,害你两年多不安生。”
“你想干啥?耍我?”劳铁山再次抓住洪三木的胳膊。这回他没有让洪三木甩脱。
洪三木猛然发力,挣扎出来,向后跳了一步,说:“再说,逮我回去有八千元奖金,这可是巨款呀,再加两千就是万元户啊。政府叫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其中就应该有你一份!”
“你就是说破天也没用!这事由不得你!再说,也不能违背你父亲的遗愿。”说到洪三木的父亲,劳铁山停止了进一步动作,回头向已经隐没在山坡上的坟地瞥了一眼,好像担心惊扰了长眠地下的两位老人。
“那我现在就拒捕!”
洪三木主意已定,说着转身想跑,不料劳铁山身体一窜,脚下使绊,洪三木被撂倒在地,打了两个滚。劳铁山扑上去要铐洪三木。洪三木借势继续往山下滚。劳铁山急奔两步,老虎扑食一样扑向洪三木,抱住了洪三木的腰身。洪三木手快,抓住了劳铁山抡过来的手铐,但一瞬间,他又撒开手,他想起在金川那所学校,教员们,包括劳铁山,对同学们以及自己的训导,他的这个动作是违反规定的。洪三木一迟疑,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再听到一声响,两个人就连在一起了。
洪三木一挣扎,身体又滚动起来。劳铁山抱着洪三木一块滚。山坡并不陡峭,其间还有小树和隆起的石头,两个人很快就停下来,躺在地上大喘粗气。
“唉——”洪三木仰天长叹,说,“什么世道,学个雷锋都学不成!”
“乖乖跟我回去,大家都安生。”劳铁山抬起跟洪三木铐在一起的那只手,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