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说完,不等母亲反应,背起她的双肩包就出门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霜儿对母亲的态度也不以为然了,于玫君在唐英虎和霜儿之间调和,唐英虎不买账,霜儿也不领情。霜儿还时不时给于玫君丢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总是那些我们相亲相爱、本该相知的人在蒙蔽我们。”
于玫君没有喊,也没有阻拦霜儿,她知道,霜儿要走是拦不住的。现在的局面于玫君以为是唐英虎干涉了孩子的自由恋爱的结果,没有往深处想。如果任由其发展,于玫君害怕父女两个真的决裂。这是于玫君不能接受的。所以,于玫君常常拉着霜儿的手,给她讲过去的十七八年父亲如何养育了她。哪一年哪一天半夜背着她上医院;哪一年哪一天因为同学欺负了她,父亲如何盛怒之下打了那个男同学的父亲,差点被单位处分。唐英虎自己发明“男式奶瓶”的创举和爱心段落当然不能少。“这个世界最爱你的人是你的父亲”这样的话每次都会提及。每次霜儿都心不在焉。霜儿的眼睛不是怜悯地看着母亲就是在窗户外面扫来扫去。于玫君急了,就说:“咱不能谁爱你,你就在谁面前放肆;谁爱你,你就拿谁撒气;谁爱你,你就把所有的刻薄用在他身上吧?”这样的话会被霜儿顶上:“又从哪里抄来的吧?”
说什么都没用。霜儿仿佛是着了魔一般,不把父亲气得吐血,气得暴跳如雷就誓不罢休。唐英虎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退。唐英虎看着女儿,会下意识地想象着各种意外、伤亡,再想象之后谁会疯?自己还是于玫君?于玫君已经疯了?家里的各种物件都暗示着凶险……
唐英虎孤零零地坐在厨房的一把小板凳上抽烟,身体矮了半截子。于玫君在烟雾和光影的明暗中看见了唐英虎额上的皱纹,看见了鬓角的几根白发,看见了他干涩的眼神。才四十出头的人就显出了苍老,悲悯之情像木鱼似的敲击着于玫君的心。每当这样的时刻,于玫君就会不自觉地权衡起洪三木与唐英虎的分量。这么多年了,洪三木的事情显然无法改变,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认罪,还在电视上大肆渲染。虽然唐成海、于玫君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似乎都认定唐英虎是杀人犯,但是毕竟所有的人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唐英虎不但没有被追究反而一路升迁当上了副局长。这也许是全社会的证明吧。时间无声无息之中打磨了最初激愤的棱角,霜儿的陡然间崛起似的存在感让那激愤变软了,变质了,变向了。
于玫君曾经在公公面前卸载了背负多年的精神重负,却并没有获得一星半点的轻松。不仅如此,陪着公公去见那师兄,于玫君有意无意受到公公和那师兄怪异逻辑的影响。公公是大律师,那逻辑一定有它的潜在道理。
退一万步讲,就算唐英虎是杀人犯,但是作为霜儿的父亲他是不能也无法被取代的。霜儿是唐英虎唯一的希望,同样也是于玫君的。为了霜儿,唐英虎什么都会干,于玫君也一样。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么多年,唐英虎和于玫君都是为霜儿活着的。意念坠落之间,于玫君有点后悔当初见了越狱的洪三木。一种类似于那师兄的思维逻辑在脑海闪过:“洪三木害了我们一家。”而且这种祸害还在持续,还在发展,仿佛病毒似的在蔓延。这个念头好奇怪啊。难道还要调转矛头责备洪三木吗?这种意念的扳转令于玫君心惊,她恍惚,搞不清什么时候开启了这个扳转的程序,就像她一时找不到霜儿反叛的真正缘由。
于玫君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来到唐英虎身后,伸出双手,似乎要给丈夫捏捏背。
“你干什么?”唐英虎受惊似的站起来,好像伸到他肩膀上的是一对熊掌。
唐英虎双眸悸动,看着于玫君,好像看着闯进家里的北极熊,又陌生又惊异,还免不了胆怯。唐英虎的胆怯藏得很深,只有眸子颤动游移时,才会有些许的泄漏。
于玫君捋捋额前的刘海,唇角向上,露出笑容。除了肤色白皙以外,于玫君没有一点跟北极熊沾边的地方。时值冬季,于玫君在家里穿着淡紫色的毛衣,照样曲线毕露,体态轻盈。
唐成海摁灭烟头,吐出一口气,说:“今晚我值班,不回来吃饭了。”
唐英虎经常值夜班,于玫君从来都没有往歪处想。很多时候,夫妻俩好像是互相眼不见心不烦。今天不一样。今天于玫君忽然非常想跟丈夫在一起。跟丈夫多长时间没有亲热了?多少月还是多少年?意念流转之间于玫君感觉腹部一阵搅动,一股久违的新鲜的燥热从丹田生发,激励着浑身的血液加快速度。
“我陪……”于玫君欲言又止,两腮染红。她想说陪丈夫一起值班。
唐英虎揉了一下眼睛,愕然地看着于玫君,似有所悟。但是他说:“今晚爸妈那儿你就多操心了。”
于玫君马上说:“好好,我就是说我陪爸妈。”
不管唐英虎是去值班还是去跟别的什么女人约会,或者去声色场所,他总是要回家的,总是要回到夫妻的卧室,跟于玫君睡在一张床上。夫妻俩曾经分床很多年,但是霜儿的爷爷奶奶过来一起住之后,他们就又睡在一起了。
那天夜里,霜儿回来得很晚,公公婆婆好像是等着霜儿回家,也没有睡。霜儿先去问候爷爷奶奶,哄老人高兴,再去洗澡,最后跟妈妈道晚安。唐英虎不在家,霜儿完全是个乖孩子。如果她不出去,也会安静地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复习功课。来年夏天,霜儿就要参加高考了。
于玫君拉住了霜儿的手。
“妈……”霜儿以为妈妈又要唠叨,叫了一声,撒娇地拧着身体。霜儿穿着睡袍,裸露的胸部向外散发着热气,热气中有一股馨香的味道。
“让妈妈看看你。”于玫君说着不是上下左右地看,而是抱住了女儿的身体。她在女儿的肩膀上说:“你知道,妈妈有多爱你么?”
霜儿嗅到了母亲身上淡淡的狐臭味道。这味道很奇怪,类似男人的汗味,有一种荒蛮的刺激性欲的效能。霜儿感觉新鲜,她用下巴磕着妈妈的肩膀,说:“知道呀……妈!”霜儿突然叫了一声,推开妈妈的身体,惊异地看着妈妈。
“哦对不起!”于玫君的身体向后退去。
不知怎么回事,于玫君抱着女儿,抱着抱着就加大了力度,直接导致霜儿呼吸困难。面对女儿审视的目光,于玫君慌张地躲开了,说:“睡去吧。”霜儿不依,蹲到坐在床沿的母亲的膝下,说:“妈,你出汗啦。其实,我有很多话……”于玫君抱住女儿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不说了,太晚了,睡吧。”
那个夜晚,于玫君在被窝里抚摸自己的身体,呻吟有声。
唐英虎很快就察觉到于玫君在被窝里的异常动静。唐英虎躺在身边的时候,于玫君会把呻吟转化成梦呓似的声音,进行掩盖,这反而增加了那种呻吟对唐英虎的刺激。唐英虎的脑海时光倒转,回到他们初恋的销魂时光,又唰唰唰地快进,停在那些艰涩的片段。从根本上说,于玫君的性感唐英虎是抗拒不了的。但是,于玫君的抑郁症时好时坏,情绪波动很大,更可怕的是洪三木像幽灵,更像一堵墙似的横在他们夫妻之间。唐英虎奋力地拆过那堵墙,可是那堵墙仿佛是生命体,拆了它还会生长出来。拆了长。长了拆。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唐英虎疲惫了,沮丧了,只好离开。偶尔回眸,那堵墙不但越长越高,还铺满了荒草。唐英虎就不再回头了。夫妻二人睡在一个床上,虽然主动回避身体接触,但是也免不了触碰。这时,于玫君会背过身去,而唐英虎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是霜儿在维系他们两人的婚姻。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乾坤颠倒了?于玫君自己拆掉了那堵墙?上一次,上上一次的交合在唐英虎这里无异于恐怖的记忆,它的恐怖在于悠然漂浮在云端又猝然跌到深渊,从结果看起始,那分明就是诱饵,是陷阱。
唐英虎辗转反侧,抵抗着身边的诱惑,像一条饥饿的、受过伤的鱼,围着鱼饵团团转,就是不咬鈎。这些年,唐英虎已经不似新婚燕尔那么专情,他不但可以散乱地在外面寻找性替代,而且可以专注地在洪洁斯那里获得灵与肉甚至母性的多重抚慰。
如果于玫君开口说话,向丈夫打开心扉,让他好好看看与“三木”相关的那堵墙已经不复存在,跟他商量如何重归温柔之乡,唐英虎也许会试探着踩着步点,跟于玫君缓慢地进入舞池。但是,于玫君说不出来。于玫君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改变了对洪三木的认知,忽然觉得亏欠了丈夫很多。而她确实改变了。这是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起源于自责,最终汇聚到身体的各个敏感部位,转化变异成性不满。这需要释放和消解。如果唐英虎帮助于玫君,可以加快消解的速度。唐英虎置之不理,于玫君就得自行消解,为了干净彻底,于玫君还得自己不断地加大力度。
春节的时候,家里人都给霜儿发压岁钱。霜儿搓着钱,笑呵呵却冷不丁说了一句:“新钱割手呢!”这句话并不是霜儿的发明,但是从霜儿嘴里说出来却格外刺耳。唐英虎听到之后皱起眉头。于玫君却诡异地抿了一下嘴,似乎是笑了一下。
大年初二的早上,家人都在睡懒觉。唐英虎迷迷瞪瞪之中手“伸过了界”,无意中触碰到于玫君的身体,他哆嗦了一下,慌忙抽回来。手上有点黏稠的感觉。唐英虎翻过身要继续睡。忽然,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击中了唐英虎,他用后脑顶起半个身体,把手伸到眼前,转向窗户查看。
手上是鲜血!
唐英虎甩脸望向于玫君。于玫君的脸反方向侧着,唐英虎爬过去的时候,于玫君好像是被丈夫弄醒了,转换过脸来。唐英虎看到,于玫君的脸布满红晕,完全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她呼吸很重,像是刚刚把背在身上的什么重物卸下来。
“你,你……”唐英虎喉咙发紧。
于玫君的眼睛细眯着,唇角向两边舒展。随着于玫君的右手从被子下面抽出来,唐英虎看到一张百元钞票攥在她手里,上面沾满鲜血。
“嘿嘿……”于玫君笑出了声。
“你,你……”唐英虎拉开于玫君身上的被子,看到于玫君赤裸着身体,上身下身都是鲜血,床铺染红了一大片,被里子上也到处粘着血迹。下身一眼看不清,双乳那里可以看到许多清晰的割开的口子。是用新钱割的!
“妈——妈——”唐英虎浑身发抖,跳起来喊。
邢志军在那个院子里喊坐地炮妈早就非常自然了。不仅如此,在坐地炮的撮合下,邢志军娶妻生子。妻子是陕北人,有点弱智,但生出来的孩子没有任何问题。时光荏苒,小孙子一路喊着奶奶已经上小学了。在九里村这样的城中村生活,小到叫花子大到官员明星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到,什么生活用品都可以买到。同时,你也可以卖任何一种可以卖的东西,然后水滴石穿地把生意做大,把自己变成明星或者别的什么大人物,情形有点像人们形容的早期的深圳。邢志军一面给坐地炮当儿子,跟妻子一起招呼家里的事,一面卖菜卖衣服卖水果卖各种小玩意为生。他没有把生意做大的胆识和魄力,也没有冒险的勇气,但是小生意养活一家三口,供孩子上普通学校还是绰绰有余。
当初结婚,邢志军把媳妇领回老家办了酒席。酒席宴上,邢志军就悄悄跟母亲说:“过几年儿子攒了钱,稳定了,有房子了,就把娘也接到省城过活,享福。”这个诺言在若干年后,也就是年的夏天实现了。坐地炮大病初愈,心血来潮,撵走了一家房客,又腾出一间房,叫邢志军去接他的母亲“来作伴”。不幸的是,邢志军引着母亲坐长途车到了省城的车站,出站之后遭遇窃贼,邢志军丢了钱包抓贼心切,把母亲丢在马路边上,母亲被一辆拉客的黑车撞翻在地。邢志军返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已经断气了。那辆黑车用的是假牌照,肇事后逃逸。
很多人相信报应。邢志军小的时候在村子里也听过老人讲报应的故事。不过,邢志军并没有把母亲遭遇的飞来横祸跟报应联系在一起。他瞒着坐地炮自己做了一个牌子,请邻居会写毛笔字的人在牌子上写了“寻找目击者”等字样,举着,站在母亲被撞的地方,希望有人提供线索。邢志军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情景,结果都是逮住了肇事者。但是,这样的事轮到邢志军似乎却是另一种结局。风吹日晒,三天过去了,围观议论的人越来越少,有人说过一些线索但都无法落实。坐地炮知道了此事,说:“咱要到公安局报案呐!人命关天,这是大案呀!”邢志军哭了。坐地炮在邢志军的哭声中想起了什么。她明白了,邢志军不敢去公安局,不敢见警察。而且,过了好几天,也过了报案的最佳时机。肇事者早就没影了。
“这是报应!”有点弱智的妻子说。这么些年,邢志军并没有把自己心头的症结告诉妻子。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妻子弱智,说了她也不能帮自己分担。但是,邢志军经常跟坐地炮谈心,妻子过来过去,一点一滴都记住了。
邢志军鼓起眼珠子,抡起巴掌就要扇到妻子脸上,被身边的儿子扑上来挡住了。儿子也瞪着眼珠子,说:“不许打妈妈!”
邢志军不知道,就在他站街举牌子的时候,妻子已经去公安局报案了。报案的时候,妻子语言非常清晰。那几天便衣警察就在邢志军身边,搜集情报,只是邢志军情绪败坏,没有注意到而已。警察没有询问邢志军,是因为妻子提供了所有可以提供的信息。这事儿子知道。所以儿子理直气壮地保护妈妈。儿子还说:“公安叔叔说了,一定会破案,破了案就通知咱们!要给那个坏蛋判刑,要给咱们赔款!”
邢志军抱着儿子,看着妻子,眼泪再一次滚出眼窝。现在他好像不怕警察了。
坐地炮明白过来之后,十分惊讶,说:“是谁跟我说这媳妇弱智啊……”
晚上睡觉前,已经被包括邢志军在内的所有家里人刮目相看的妻子对丈夫说:“要是公安逮住那个挨千刀的,你去派出所报案吧?你驮着那个精神负担,驮了这么多年,早该丢下了。你丢下了,就可以过轻松的日子。”邢志军当时没应承,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妻子又问,他才说:“行!只要公安能逮住那撞死咱妈的畜牲!我就去。”不知道是不是在九里村做各种小生意多年,产生了惯性,邢志军跟警察好像也要做生意,先亮出自己的交换条件。
警察通过几个路口的监控录像,追踪,五天后找到了肇事者。肇事者受到法律制裁,邢志军拿到万赔偿款。案子了结了,邢志军得以从医院的冷库中把母亲运回老家。安葬了母亲,邢志军跪在坟前,忽然不想去省城,不想去九里村了。
妻子说咱们现在是三口之家,你不去省城了,我和儿子当然也就必须跟着你,在这山沟里过活。问题是,儿子去哪个学校上学?
邢志军愣住了。儿子寄托了邢志军所有的梦想。怎么能让儿子跟自己一样闭锁在山沟里,怎么能让儿子像自己一样上过几天学,到了还是没文化?儿子已经快十三岁了,暑假过完就该上中学了。之前坐地炮说过,托人找关系花钱“要让我孙子上重点中学!将来上清华北大!做博士!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