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一身疲倦地回到了家里。付玉红还没有回来。他没有做饭的兴致，随便煮了碗素面，草草吃过，便坐在沙发上吸烟。
检察院足足查了三天的账，今天总算是查完了。王春林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中学竞有这么多的账可查。王春林很想知道除了小金库外，一中的账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这是几天来窝在他心里的一块病，林检察官的脸色始终黑着，他也不敢多问。
下午的时候，林检察官把他叫到专案组办公室，告诉他说，明后两天，他们回到院里集中审议一中的问题，让他们等候结果，并再次强调，这期间他和会计不许外出，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
王春林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说老林，我们的账，有什么问题吗？
林检察官说，这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们都做了些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想侥幸过关是不可能的。
王春林心里更加没了底数。他又硬着头皮说，小金库的罚金能不能照顾一下。
照顾，怎么照顾？
能不能……就免了，或者少罚些？王春林说。
林检察官说，你以为这是自由市场讨价还价吗？难怪你们搞出这么多问题，一点政策觉悟都没有。
王春林坐在沙发上吸着烟，回想着林检察官的训斥，心里一阵阵犯堵。
付玉红回来后，见王春林坐在沙发上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坐在王春林身边，说春林，瞧你这点出息。又抓起王春林的手笑笑说，别是给检察院的人吓尿了裤子吧？
王春林心烦意乱地甩开付玉红的手。
多大个事儿呀，值得你这样？付玉红说。
王春林说，事儿要是摊在你身上，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付玉红咯咯笑道，你说你王春林能有啥事儿？腐败吧，教你你都学不会，往自己兜里装钱量你也没那胆量。
可是一中给罚个底朝天，最先趴下的就是我王春林！王春林捏灭烟头说。
说你不行吧，你还是总不服气。付玉红站起身说，你得想办法别让他们罚呀。
王春林冷哼一声，说大话谁还不会说。
付玉红又叹息了，说那也真是在难为你了。说罢朝卫生间走去。
钟子建将《“波斯猫”歌屋》的前两章写完了。在创作中，他没有以往写小说时的那种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生编硬造的艰涩感，一路写来，如行云流水，十分顺畅。想来这与他所摄取的“波斯猫”歌屋这一独特的生活屋面和对泡在那里的一副副面孔的准确把握不无关系。就如同在熟悉的深水航道上行舟，你自然会感到稳健而顺畅。这对钟子建以后写小桃红、写唐可、写宋雪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
《“波斯猫”歌舞》的前两章在《男人世界》的女编辑们中间穿看了一遍。
高虹抖着手中的稿子说，一枝花，难怪咱们《男人世界》现在不景气，你看看水城的男人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模样，多让人不省心。
钟子件说，高姐你可不要一概而论啊，我钟子建就蛮纯的呢。
哼，蛮纯的？高虹说，一个对脂粉圈子这么熟悉的人还蛮纯的，你说这世界还有救没有。
潘丽丽说，所以高姐你可要对男人多防一手噢。
哎，高姐，听说最近你遇到了一位白马王子。钟了建说，怎么没把新姐夫带来让大家瞧瞧？
高虹说，什么新姐夫，也就是八成新吧。
潘丽丽挤着眼睛说，怎么看出来的呢？
高虹说，三十好几的一条光棍，谁知道他淘过气没有？
钟子建说，这你可得向潘小姐请教。
潘丽丽红着脸冲过来嚷道，一枝花我掐死你！
钟子建躲闪着，说别别，《男人世界》的女编辑对男人最有研究。
高虹说，这家伙以为我多在意这些。你们猜，第一次见面他怎么对我说的？
钟子建说，高虹，这可是你们的隐私，就别闹大家的眼睛了吧？
高虹说，一枝花你要是装，就把耳朵捂上。这家伙说，高小姐，我在女人河边溜达了三十几年，硬是没进上一个水点子。我可是原装的童子。
高虹说，实在抱歉，我可是拆过几次包的。
女编辑们哄然大笑，连老太太都乐出了眼泪。
那家伙说，高小姐你能不能含蓄点嘛，说你这是在往我的心上扎刀子嘛。
老太太擦着眼睛，说高虹你哪还像个大姐的样子。
高虹说，你们瞅瞅，水城还有男人吗？
钟子建说，高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干吗给人扎刀子，不妨你就辛苦一次，给他拆拆包，改装改装这位原装童子嘛。
老太太说，小钟你小子更坏。
高虹说，免了吧，一看他那娘们叽叽的样儿我就倒了胃口，还是让他继续在女人河边儿溜达去吧。
钟子建的小说《“波斯猫”歌屋》在编辑部内获得全票通过。老太太一拍桌子说，就定发了。反正我也要退休了，说出了什么事儿，小钟我替你顶着。你就接着写下去吧。
王春林终于熬过了两天的等待。在这两天里，他把什么都想过了。他甚至想到了辞职。他又一次相信起命运来，他想这就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这天早晨，临离开家时，正涂着唇膏的付玉红说，王春林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别像赴刑场似的。
王春林冷笑着说，就我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哇！王春林也有服输的时候啊。付玉红说，好了，见你的检察官大人去吧，真要是判个杀头坐牢什么的别忘了跟你媳妇打声招呼。
王春林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在楼下，他看见耿一峰的那辆“顺路”车正停在小区的甬道上。司机正用一把鸡毛掸子拂着车身上的灰尘。他发现了王春林，叫道，王校长，搭车一起走吧。顺路送送你。
王春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理也没理，扭头朝公交车站走去。
王春林来到学校时，早自习的铃声正好响起，同学们已经整齐地坐在教室里。往常，王春林听到这悦耳的铃声，心理就会涌出一股亲切感，可今天的铃声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在走廊里，路过专案组的办公室时，门敞着，屋里的林检察官见到走过的王春林，将他叫住。说王校长你进来一下。
王春林心里一抖，低着头走了进去。
林检察官说，坐，坐嘛。接着还递给王春林一支烟。这使王春林感到讶异。又想，犯人在杀头前还赏碗酒喝呢，由它去吧。就木然地接过烟，点燃后大口地吸着。
林检察官看着王春林涂满药膏的嘴角，说王校长，看来你是真上火了。我一来到一中就感觉到你是一个老实人。
王春林已经溃烂的嘴角牵出一丝惨笑。他默默地吸着烟。
林检察官说，现在我们审议的结果基本出来了，王校长，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王春林顿了顿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这倒霉的校长也该干到头了，该打该罚你就说吧。
林检察官朗声笑了起来。说王校长，言重了，言重了。校长还是你的校长。本来嘛，你们一中私设小金库，库存金额五六十万元，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按国家有关规定是要加倍罚款的；可是我们考虑到你们是教育系统，积攒点资金也不容易。国家对教育事业还是要重点扶持的嘛。念你们是初犯，这次就从轻处理了。
王春林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林检察官。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恍如在梦中。他结结巴巴地说，老林……你是说……
林检察官又笑了。说王校长，其它的账目嘛，也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要接受这次教训，下不为例，立马撤消小金库。其实，我们工作的目的就是要规范财经秩序，严防不法行为钻国家的空子。对你们这种法律观念淡薄的单位还是要以教育为主，并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
王春林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说老林，这是真的吗？
林检察官说，作为一校之长，今后你要严把财经纪律关，可不要让我再次走进一中哟。
王春林紧紧握住林检察官的手说，谢谢你了老林！
好了，好了。今天我们整理整理材料，明天就撤回去了，不要影响了你们正常的教学工作。
王春林回到办公室后，愣愣地坐在那里，始终没有回过神儿来。事态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他的思路整个乱了套，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王春林抓起电话一听，是付玉红打来的。
付玉红在电话那头说，怎么样老公，事情有结果了吗，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听到付玉红的声音，王春林立即想起早晨分手时的不快，他冷笑了一声说，真是难得付女士的关心啊，我现在正在工作，晚上再说吧。
付玉红在电话里叫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王春林！不说感谢感谢我，还跟我打起官腔来了。
付玉红你什么意思呀你？王春林不冷不热地说。
我告诉你王春林，事情已经摆平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付玉红说，就这意思！
王春林心里一震，不由幡然醒悟。他对着话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你是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王校长，工你的作去吧！
“叭”，付玉红在那边挂断了电话。
王春林站在那里愣了半晌才把话筒扣上。他没有想到，是付玉红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清楚，付玉红一定是搬动了耿一峰，由他出头做的工作。想到这里，王春林心里特不是滋味儿。
王春林和一中终于躲过了一场劫难。最后王春林亲自起草了一份检讨材料上交给检察院，检察院只象征性地罚了一中两万元钱。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那天晚上王春林回到家，一进门，发现付玉红已经回来了，并且还做好了晚饭。
王春林说，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付玉红解去身上的围裙说，为了祝贺你呀。
两个人坐到了餐桌旁。付玉红炒了几样菜，还打开了一瓶红酒。王春林为两只杯子斟上酒后，举起杯子说，玉红，我代表一中谢谢你了。
付玉红与王春林碰了下杯子，笑笑说，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就开始边吃边喝。
付玉红说，你得多吃点，看你这几天都瘦成猴子了。
王春林心里热乎乎的，就埋头吃饭。
付玉红说，怎么样王春林，你媳妇还有点能量吧？
王春林停下筷子，顿了顿说，玉红，我想……这不是你个人的能量吧？
那你就别管了。付玉红说，给你把事儿平了，这就是我的能量。
王春林看着付玉红的眼睛说，是耿一峰出的头吧？
付玉红说，那又怎么样？
王春林的脸上立即现出一抹阴影。他冷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肯定是他。
哎，王春林你什么意思呀你？付玉红有些不高兴了。
王春林酸溜溜地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王春林你少在这儿跟我犯酸。瞧瞧你那几天吓成那样儿，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
王春林放下筷子，食欲顿时消失了。
王春林我跟你说，付玉红用筷子点着桌面，说这件事儿对于你就像塌天大祸，可在人耿一峰那儿就是小菜一碟儿。
王春林越听心里越犯堵，就冷着脸说，要不耿一峰怎么那么讨人喜欢了。
付玉红把筷子叭地拍在桌子上，说我就喜欢耿一峰了怎么样？
王春林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他推开酒杯站起身，朝客厅走去。
付玉红追了过来说，有能耐你自个儿把事情摆平啊？
王春林抖着手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付玉红说，我最看不上你这种人，自己什么都不行，还死要面子装清高。想让人喜欢，你倒是拿出点儿老爷们儿的样子呀！
王春林再也坐不住了，他真想立即走出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房子，他将手中的烟掐灭，冬冬冬朝门口走去。可走到一半他又停住了。浑身像给抽去了筋骨一样软在那里。
付玉红冷笑一声，走进卧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