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小红命苦。或许老天爷睁开眼了,人家志坤对小红好得没法说。”二老妗子感慨万端地对我妈说,“只要志坤在家里,小红就从来不做饭。洗衣服的活儿志坤也跟小红抢哩,还说他在部队上经常洗呢。人家还看不上小红洗的衣服,说她洗得不干净。”
“就连脚都叫人家志坤给她洗呢。”二老妗子悄声说。
据我后来的阅历和所闻所见,我知道大凡经历坎坷的女子,都显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女性特征,她们对于男人来说,也就具备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魅力。男人寻找终生的伴侣,与其找一个有所谓“处女”称谓的青杏子,远不如找一个经历更为坎坷的女孩子要好,当然,那女孩子要以不再破罐子破摔为前提。
小红婚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男孩。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工作好几年了,经常不回家。恰好小红的孩子过周岁的时候我回家探亲,我妈要我去看小红以及她的孩子。
“你跟我一搭里去吧。”妈妈对我说,“你也好几年没见过小红了。”
“叫你孙子跟你去吧。”我想推辞。我知道事隔多年小红绝对不再是把我叫哥的那个小红了,小红也绝对不再需要我或者我妈的同情更不要说是呵护了,我好几年没有见过小红甚或再有个十年八年不见也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我回家带着我已经八岁的儿子。
“我一个人上车下车都不方便,再引上娃就更不行。”我妈说。
我终于受不了妈那失望的表情。我答应和妈一起到华阴去看小红。
小红果真很幸福。
小红的丈夫志坤为了照顾小红,为了和小红常伴常相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也在县政府的一个部门任职。他和小红的居室是平房,也不奢侈,但却处处往外浸溢着让人能强烈感受到的温馨。
“姐,你来了我真高兴。”小红拉着我妈的手说。她激动得脸红。她看见我只是一笑,没有称呼。我也弄不清楚她的脸红与我的到来有没有关系。眼前的小红已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实际的状貌已与我固有的印象相去甚远。
与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小红就坐下来与我们母子叙谈,再就是不断地向她的那个志坤发布一道又一道指令,招呼志坤做这做那。据我观察,志坤对于来自于妻子嘴里的每一道指令都是乐于接受并且能够不折不扣地执行,从而在执行的过程中自觉地体验一种幸福感满足感。我当时内心的感受就是:夫妻能如此是一种境界,这样的境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小红的孩子也好,胖嘟嘟的,集中了她与志坤两个人长相上的优点,漂亮得让人嫉妒。
“我叫他死去他都不会说个‘不’。”志坤不在当面时,小红骄傲地对我妈描述志坤和她的关系说。
“你二老舅一辈子积德行善,你看小红如今多好!”回家的路上,我妈说着善良的废话。她忽视了小红也有过的不幸。
我钻研过一点儿面相学,我总觉得小红的面相上有难以言说的隐忧,是所谓的苦命相。我没有把我的感受对我妈说出来。
小红的死正是所谓的祸从天降,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那是一个春情勃发的日子。清晨,魏小红的好丈夫志坤由于充分享受了夫妻生活的美满而显得兴奋异常,他在完成了起床以后一系列的琐碎工作之后,又来到卧室,闭上门,弯下腰,鸡啄米似的将慵懒而又美丽的、尚在被窝里缱绻留恋的小红一阵猛亲,然后才带着已经由他自己一手操办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静候在客厅里的两岁多的儿子去送幼儿园。志坤对他的妻子的爱历久不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天上班之前对妻子的亲吻也是一种最后的疯狂。上帝在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就永远地剥夺了他爱魏小红的权利,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走得很愉快,走得很放心。
小红在志坤和孩子走了以后大约半小时,才开始起床洗漱。她工作的岗位完全可以不紧不慢,迟到早退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她对于和志坤组成的家庭以及家庭生活也是比较满意的,她的不满意就在于志坤让她太满意了,想闹点儿矛盾都找不到缘由,想制造点儿波澜都寻不下借口。生活太美满了也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小红想。
小红出门时,太阳是胭脂色的。你把它解释成血色也不无道理。太阳这家伙普照人间不知倦怠,但也对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太阳是一个冷冰冰的热家伙。街道上上班的人流已经消失了,而白天充斥在街道上的人们有的还在家里甚或是被窝里,因此街道上显得苍白而又空旷。习惯于在这样的街道上骑车行走的魏小红习惯性地跨上志坤为她精心选购的那辆红色的斜梁的“安琪儿”品牌的坤车,晃晃悠悠地朝民政局方向驶去。就像志坤不知道这天早上是最后一次亲吻她一样,魏小红也不知道死亡这时候正在从不远处向她驶来。她的脑子里不知不觉地涌上来一丝烦恼是因为别的事情。
小红最近在她的工作岗位上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遇到了来自上司的“性骚扰”。她所在的民政局有个刚提拔不久的副局长,三十六七岁,长得倒也是一表人材,是从别的部门新调进来的。他一来就注意到了小红的美貌,并且很快就开始了对小红的进攻。起先,也无非是过多的嘘寒问暖,过分地制造工作上接触的机会,再加上请小红跳舞唱歌什么的。小红与志坤的婚姻也已经历时三年多,她多少也有些倦怠了,所以她也对这位副局长的进攻没有刻意设防,这样以来就造成了副局长的得寸进尺。这几天,偶尔遇到办公室里无人,副局长竟有点儿动手动脚,让小红看到了一副近似于无赖的嘴脸。小红上班去就难免有些发愁。已经在被窝里磨蹭了半天,班还不能不上,她只好一边慢悠悠地往单位摇晃,一边想着怎么去对付来自上司的骚扰。她的神情不够专注,也是造成要她的命的那起车祸的原因之一。
撞死小红的那位年轻的汽车司机头天晚上打麻将打得夜深,因为赢了钱比较兴奋,上床后又和媳妇儿爱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睡,早上出车就难免有些神情恍惚。他开的东风牌大卡车在轧倒魏小红之前,是遇到一个行人横穿马路,他本来踩一下刹车,哪怕就是减一减速,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但这小伙子没睡醒一般,糊里糊涂将车的方向朝左一打,糊里糊涂地还加大了油门。没睡醒的人和醉汉一样,他们驾驶的汽车犹如老虎。美丽漂亮的我的小姨姨魏小红就被这只钢铁老虎吞噬了生命。她本来走在街道右侧,完全符合交通规则的要求。当汽车迎面冲来的时候,她如果能倒向马路右侧的树沟,也许还能免于一死,可惜当时她也有些神情恍惚(都是让那个副局长害的),眼见得汽车到了面前,情急当中她竟从自行车内侧跳了下来,正好填塞到了汽车的左前轮下面。
“轧死人啦!”街上行人中有人高声惊呼。
还好,汽车的后轮躲开了小红尚在抽搐的身躯。她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头颅破碎,脑浆四溢,灵魂飞升天界,和她的生父我的二老舅魏作臣相聚去了。那个民政局的副局长也许还在算计着怎样把小红搞到手,志坤也会期盼着中午或者晚上和他的爱妻共赴温柔乡,小红那个尚不懂事的儿子想必也会等待着妈妈温暖的怀抱,但他们的这些愿望都是免不了要落空的。倒是我的那位二老妗子从小红出事的那一刻起就坐卧不宁,这天早上,她一再对单位上要好的同事说:“我要去看一看我那小红,我要去看一看我那小红”,让同事们觉得她有了一点儿神经质。当然,没等到她请假去看她的女儿,小红出了车祸的噩耗就传来了。
听到魏小红的死讯我还是感到震惊,尽管我早已告别了大惊小怪的年岁。
我和我妈也曾议论过小红的身后之事。那是在小红死后已经快四年了,我那二老妗子的小女儿张小丹已经嫁给了小红的丈夫志坤(据说小丹结婚时年龄偏小,是街道办事处的人出于同情志坤给开了绿灯才领上的结婚证),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一个不如小红漂亮但也不比小丹逊色的小女孩)的时候。
“小丹都有娃了。”我妈告诉我说。
“男娃女娃?”我问。
“女娃。志坤对小丹好得跟啥一样!”妈发出对志坤的赞叹,“小红可怜,没福。小红那个男娃都这高了。”妈用手比划出饭桌一般的高度。
“我二老妗子也是,非得把两个女子都嫁给一个男的。”
“那怕啥?这叫个‘续亲’,亲上加亲,有啥不好?你看人家志坤有多好!只怪咱小红没福咯。”妈的观点是一种农村老人的观点。农村人的有些是非观是以轻贱女性为基本支撑点的。我无意于和尊敬的母亲大人辩论“续亲’’的好与不好,我只不过是接续着母亲的话题陪她拉家常而已。
“女娃长得好看了不好,七灾八难的,没有好结果。”我用最通俗的语言向母亲大人解释“红颜薄命”的观点,“咱家要是有个女娃,我宁可叫她长得丑些。”
“你这个挨刀子的!”妈笑了。我们老家的人说“挨刀子的,是表示亲热,可我总觉得这个话恶毒了点儿。
“小红是可惜了。我听说她还正上函授大学呢?”
“就是的,就是的。小红后来跟志坤过得好,心劲强着呢。”
“强也不能咋的。心强命不强咯。”我又说了一句泄气的话。
妈的话让我不仅想到了小红的惨剧,还想到了人世间许许多多的红颜薄命的女子。一个漂亮女子就像小红这样说死了就死了尚能在活着的人心中掀起感情的波澜,别个女人算若都安安然然死于床第之上,尽管度过了几十年庸常的人等,氮底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呢?我做出一种毫无意义的哲学思考。
“唉——”妈也发出了哲学家一般的叹息。
“嘘——”我的叹息只能解释为莫名其妙。
(一九九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