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过来,点餐吧。”临近中午,周振国把服务生叫上来。
江宏凯端坐在周振国的对面,脸色煞白。
嘿,这小子也有怂的时候。
“土匪猪肝,湘西小炒肉,黄骨鱼......”周振国翻着油腻腻的菜单,“小子,你要啥?”
“拍黄瓜就行。”
“再来两瓶啤酒。”周振国抖着腿,将菜单交给眼前的女孩。周振国带着江宏凯来到一家湘菜馆,打算给这小子开开胃。他挥了挥手,把不远处的一个大妹子叫了过来。
“下午还有事要做呢。”
“哎,你别给我装,小子。再说,啤酒,一泡尿就没了。”周振国嘚瑟地伸出食指,上下晃动,指着江宏凯说道。
“可乐就好。”江宏凯向女孩嘱咐道。
“请问,有什么忌口吗?”女孩小声说道。
“啊,忌辣。”周振国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女孩,脱口而出。女孩差不多十六七岁,脸上的红晕透着自然的淳朴。但身材已有了近似女人的风韵。
姑娘一脸的尴尬:“先生.....这儿是湘菜馆......”
“哈哈哈,别紧张啊,我就开开玩笑。”周振国的腿抖得越发厉害,笑得花枝乱颤,“我是看到你之后,提醒自己得忌辣......”
女孩唰地一下红了脸,抱着菜单快步离去。
“大叔,玩套路和耍流氓有时就在一线之间。”江宏凯用筷子将碗碟上的塑料包装戳破。
“所以得多练习啊。”这时,冰镇的可乐已经上了,周振国迫不及待地用起子将瓶盖起开,直接对嘴喝咕噜咕噜往下灌。他一边灌,一边看着对面的江宏凯用滚烫的茶水冲洗着玻璃杯和碗筷。
“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麻烦。你有洁癖吗?”周振国想起刚才在解剖室里,江宏凯一脸紧张局促的样子,不禁想鄙夷地嘲讽一下。
“没有消毒干净的碗筷,小心得乙肝。”
“土匪猪肝。”一道冒着热气的菜被摆上桌子。半开放的厨房里,巨大的铁锅下火苗蹿得老高,热油一腾,红辣椒一撒,响油刺啦,诱人的辛辣一个劲地往人的鼻腔里扎。
“你看,这猪肝像不像舌头?”周振国拣起一片,晾在江宏凯的门前。
上午,他在会议室正为陈志平的死疑惑纳闷。突然,被叫去解剖室查看尸体,拿尸检报告。来到解剖室门口,正见这小子犹犹豫豫不敢进去。
贾医生还没给尸体伤口进行缝合,尸体的胸腹部开着大大的Y字型切口,解剖台旁的小车上放着一个烧杯,里面装着尸体的胃液......浸着那些切碎的舌头碎块,正如江宏凯推测的一样。
周振国背着手站在解剖台旁,弯下腰,假装相当认真地勘察着尸体,就差把头埋进尸体被切开的腹部里了。
江宏凯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体内。
周振国仿佛找到了优越感,这小子,果然还是太年轻。
江宏凯别的什么都不吃,筷子不停地往眼前的拍黄瓜伸。
“现在好多杀猪场,在杀猪前都先将它们电晕......”周振国将一大片猪肉塞进嘴里。
“老头,你是故意的吧。”江宏凯放下手中的筷子,直勾勾地盯着周振国,他脑中又想起了早上勘察的尸体画面,在解剖室里,法医告诉他们,死者生前遭受过电击。虽然焚尸让表层皮肤损伤,但还是发现右侧脖子上有一处电流斑。电流入口留下了金属屑,估计是用电击棍先将被害者电晕,然后再实施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死者身上没留下反抗挣扎的痕迹。
此外,死者的死因也已经最终确定,是被烧死的。
周振国偷笑,他当然是故意的了。江宏凯重新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叹了口气,拣了盘子里最小的一片猪肝。他吃进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用力吞了下去后,又拣起最大的一片。
“小子别逞强,待会吐了更难看。”
江宏凯喝了口可乐,马上转移话题:“今天纵火案,你询问的那对母女,你觉得那女儿怎么样?”
“你是说哪方面?”周振国也喝了一口酒。
“呦呦呦,你观察得很仔细咯,还哪方面?”
“当然,你是指三围,长相,还是性格?”
“性格吧。”江宏凯撑着头看着窗外,一手拿着可乐瓶。
“看着挺懂事,问询的时候听回答看状态应该是个独立的好孩子,听说还考进F大。”周振国咽下嘴里满口的肉,看着眼前一脸思春的江宏凯,想到现在才8月份,离春天还远。
再说,他只听说过少女怀春的,这回见识了少男怀春了。
“你觉得她漂亮吗?”江宏凯接着问道。
“小子,你有眼睛,问我干吗。”周振国刮干净碗里的最后一口饭,语重心长地说道,“男人这辈子有两个脑子,一个上面,一个下面。男人这辈子要想过得舒坦,就得分清什么时候用哪个脑子,还是两者并用,得学会随意转换。”
“那看你这样,是这辈子都用反了吗?”
“怎么说话的呀你,年纪轻轻。你记住,陈沐霏小姐是我们这起案子的被害者家属。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泡妞查案两不误,两脑并施不是更好?说不定还会和我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也帮助查案麻。”
“不行。”周振国脸上浮现出一丝严厉的神情。
“为什么?”
“你是警察,与被害人或家属产生感情,会不自觉地让你的判断出现偏差。”周振国将空酒瓶重重地敲在桌上。
“那你和我说说你女儿的事呗。”江宏凯架起双臂撑着桌上,“在现场,你看到那张照片时的神情很古怪,你听到陈志平的名字时,反应更大,整个人都呆住了,不停得流汗。陈志平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吗?”
一片巨大的乌云翻滚着压在这家小小的湘菜馆上方,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我洗耳恭听。”
周振国摸了摸头,又使劲扯了扯发根的头发。他靠在椅子里,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依然抖着脚,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家一共四口人,我和我太太生了一对儿女,姐姐和弟弟,一家人一开始处得挺愉快。”
“随后呢?关系不好了吗?”
“我记得她6岁那年生日,我给她买了一个小鼓玩,她喜欢的要命。”周振国仿佛喃喃自语,并没有理会江宏凯的询问,“我现在特别后悔,给她买那只小鼓。”
“为什么?”
“一切可能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怎么说?”
“当时发现我女儿尸体的时候,在她的包里发现了两根鼓棒,就是她六岁生日我送她的。”
周振国的眼里泛着泪花,江宏凯屏息倾听,不知该怎么安慰。但周振国这时却突然微笑了起来。
“我女儿喜欢打鼓,非常喜欢。但真正的架子鼓很贵,我们家没钱给她买这个。但她想学,她妈就给她报了培训班,一对多的那种。我记得那时候她才读小学,我和她妈把她送去培训学校,在门外偷偷看着她。她的手那么小,摸着黑色的鼓架,眼里的兴奋就像是别人家的小女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芭比娃娃。”
周振国顿了顿,眼里流露出骄傲。
“她一直学得不错,因为家里没鼓,没法练。每次到了培训的那天,都吵吵着要早点带她去,老师都还没到教室,她一个人就坐在里面练。在她五年级的时候吧,还得过全市架子鼓大赛少儿组的亚军。”
“那很不错啊。”
“的确不错,我和她妈妈也都很高兴。但我们从未想过要让打架子鼓成为她的职业,这只能是她的兴趣而已。我们这么想的,理所当然认为孩子也是怎么想的。所以,当她步入初中后,我们就不让她去学了。”
“为什么,她这么喜欢。”
“进了初中就要面临中考。”周振国捏了捏鼻梁,“应该分清主次。”
“这不是让她分清主次,这是让她彻底地放弃。”
周振国没有说话,表示赞同。
“她应该会哭闹吧。”
“奇怪的是,她没怎么闹。当我和她妈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足三天,当然,吃饭的时候她会出来,吃完了又关进去,一句话也不说。我都不知道是该担心好,还是随她去,冷静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好像在抗议,但又出来吃饭,似乎又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或许她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将会来临,怪不得你们。”
“可能是吧,你说的没错。她平时也好好学习,成绩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我们都以为她不再困扰了。”
“直到?”
“我是警察,很忙,有时有案子几天都回不了家,她妈妈是护士,三班倒。那天晚上我在局里查案回不了家,她妈要值晚班,给孩子们备好饭就走了。凌晨的时候吧,我接到电话,女儿和儿子全被带到了派出所里,让我去领人。”
“出什么事了吗?”
周振国拆开一包烟接着说道:“当天晚上缉毒队查获一家酒吧里有贩卖毒品的情况。我女儿在那里有一只小乐队,常驻当鼓手。被抓进局里的有好多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更可怕的是,她竟然还带着她弟弟......去那儿。”说着,周振国又摸了摸他滚圆的脑袋,扯了扯发根,“她经常带着弟弟去乐队排练,我就看着那两个头发染成紫色的小子,手上纹的乱七八糟......这是我唯一一次动手打她。当天晚上她妈妈也回来了,一家人......都在家里哭,哭完了就坐在沙发上,一直到天亮,谁都不说话。”
江宏凯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他回忆,听着他逃避,兜兜转转不愿说起出事的那个晚上,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听重点。
“之后是怎么出事的?”江宏凯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人发现了我女儿的尸体......”周振国的声音微微晃动了一下,出人意料地似笑非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不见了。而且,我们后来才知道,女儿买了第二天去BJ的飞机票......原本打算那天晚上就悄悄离开......”
“喝点水吧,慢慢说。”江宏凯在他的空杯子里满上茶水。茶叶的碎渣在滚烫浑浊的液体里不停翻滚,最终沉淀。
“一个人,在那里发现了快快。”
“快快?你女儿的......名字?”
“哈哈,我女儿叫周梓漫,想小名叫漫漫吧,怕太慢了,索性小名就叫快快了。”周振国收起脸上的笑容,“当时,这个案子是老李接的,他那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啥都没说,就让我赶紧来一趟局里。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大伙表情都不对,我还以为是我工作上出了啥纰漏。没想到......他们是让我去认尸.....”周振国的声音像被卡住了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快快是在一处建筑工地里被发现的。听说是被钝器击打脑部,导致颅脑损伤。当时有个目击证人,他发现有人个人从工厂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他原来站着的地方,沙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反着光。等他走后,就好奇过去瞧瞧,发现是一个金属拉链,扒拉了两下......就报了警。”
“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在工地不远处的湖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件带血的体恤,和一把榔头。”
“嫌疑人有了吗?”
“嫌疑人很快就确定了,他是开货车的,叫孙成。通过目击者的指证,就是他没错。而且证据也对上了,体恤上沾的血液是快快的,还有嫌疑人的DNA和指纹。榔头与伤口形状吻合,也有那家伙的指纹。而且他的货车车厢箱内发现了我女儿的血迹和头发。”
“口供呢?”
“一共给他录了10次口供,一二六七都是无罪供述,其他都是有罪供述。”
“但有确凿的证据,应该还是能提起公诉吧?”
“没错,在起诉阶段及审判阶段作出的都是无罪供述,但很快的,一审宣判有罪。”
“然后嫌疑人就上诉了。”
“是的,而且这一次,陈志平成了他的辩护律师。”
“这家伙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我记得法庭上,他提出了几点疑问。首先是关于证物,现场找到的榔头上并未沾有被害人的血迹和毛发或其他人体组织,所以不能认定为是作案工具。那件短袖体恤上仅仅是袖口及肩部沾到被害人的血液,并没有发现喷溅式血滴。其次是证人证言,陈志平举证说,目击证人有很长的吸毒史,且曾经有故意伤人的前科。证人证言的可信度存在疑问。就算真的看到了孙成,也只能说其碰巧就在现场,对孙成就是凶手的指认不能成立。最后是被告人的供述:在被告的有罪供述中,虽然几次的大致内容相同,但在一些细节有出入,譬如......重击被害者头部部位,次数,都有出入。还有作案动机,一会儿是打劫,一会是强奸但未遂。陈志平给出的推断是审讯过程中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但在一审中公诉方认为,被告人的无罪辩护不符合一个人的正常逻辑所以不予采纳。”
“他的无罪供述是什么?”
“他说他晚上想回货车拿点东西,打开货箱门,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尸体,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吓得半死,慌了神,不知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报警,而是要将尸体处理掉。就想到不远处的工地,想埋到那里去。埋完尸体,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沾了血,把衣服脱下,找到车厢常备的工具包,将衣服裹在很重的榔头上,将车开到桥边,想把它沉到湖里去。但当时天色很黑,他不知道东西没扔进湖里,而是落在了桥下的一片灌木丛中。他说他只抛了尸,但绝对没有杀人。”
“他在抛尸的过程中,有清晰的思维逻辑,不像是慌了神的人啊。”
“而且他对当晚去他的货车拿什么也是含糊其辞。但辩方认为,他的无罪供述符合证据体现的实施情况,像T恤的肩膀和袖子口留下的血液,是在横抱尸体时留下的,因为没有加害过程,所以衣服上没有留下喷溅的血液痕迹,那把榔头上之所以没有留下被害人的DNA,原因就像是被告无罪供述中所说的。之所以形状与伤口形状吻合,则可能是这把榔头在市场上非常普遍,销售量极大,不排除凶手用的是同一款榔头。”
“我怎么听说,这案子最后宣判无罪,有一部分......还有你的原因。”
周振国点燃手中夹了好久的烟:“江宏凯,要是将来你的亲人朋友陷入一个案子,自己千万别去参与。”
“呵呵,要是你的嘴没这么贱,我倒是很愿意笑纳你的建议。”没想到,这家伙认真的时候,嘴拙得也叫人牙疼。
“我曾经央求队长让我参与协办这个案子,队长经不住我的熬,就同意了。在一次审讯中,我一时激动,就对孙成大大出手,当然这一段也被录了下来。但这是在孙成第二次做有罪供述时,我发的飙。”
“为什么要打他,第一次呢?你忍住了?”
“第一次没打,真的算一直忍着,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大拇指上掐得都是血,他第一次做的有罪供述,动机是抢劫,但第二次说的动机是***他说过程的时候,我记得他笑了一下,很微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所以......”
“你就打他了?”
“对,真的......丧失了理智。”周振国耷拉着脑袋,吐出一口烟,一脸地懊悔,“而且奇怪的是,他第一次做有罪供述的录像消失了。法官更相信他在审讯过程中遭到了逼供。”
“所以,综上所述,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法庭宣布驳回孙成故意杀人的指控。”
“你不觉得那盘录像带消失得很奇怪吗?”
“小子,等你在局里呆久了,就会发现这没啥好奇怪的,有很多证据会管理不当,或者被损坏丢失。”
江宏凯耸动了一下眉毛,不做评论,过了会儿,他开口道:“你应该没有罢休吧。”
“当然,我没有罢休,在我心里,孙成就是凶手。快快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躺在他的货车车厢里?我全天跟着孙成这家伙,把他的十八代家谱都查遍了。”
“但还是没有收获?”
“不,要不是他要了对我的限制令,不允许再出现在他的周围,一定能找到证据。”
“你?会因为一张限制令就放弃?”
“当然不会,我就算变成只苍蝇也要贴在他头发上。主要是因为我老婆。”
“你老婆?”
“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她把女儿房间里的东西都打包了......”
“打包?她打算放弃了?”
“她不会放弃的,和我一样,我们都不会放弃。但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着祈求我,生活还要继续,我和她还有一个儿子要抚养,不能再沉溺于过去。”
“师母,还真是......想得开的人啊。”江宏凯有些狐疑,一个女人真的会放下自己的亲身骨肉不明不白的死因?这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你现在还在跟他吗?”
“当然,只是.....没有像四年前这么厉害了,哈哈,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吧,我没啥心思在其他工作上,混成了现在这样。”周振国仰起头,将身体重新陷在椅子里。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挖苦着自己。
江宏凯看着眼前的周振国算是明白了,别看他平时浑浑噩噩,满嘴胡话的,这满不在乎的嬉皮笑脸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煎熬。
“你有没有觉得,这陈志平会不会和你女儿的案子有关?”江宏凯拿起筷子,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吃他的拍黄瓜。
周振国倏地一下睁开眼,几秒后起身,挥了挥手:“怎么可能,他不过是拿钱办事的律师而已。”
“对呀,一个资本家的附庸品为什么要为一个货车司机辩护?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说不定......他们律师事务所有法律援助呢?”
“就算有,为什么要老板亲自上阵?你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有调查过他吗?”
“这......没有......”
“好吧。”江宏凯早就料到,“这很周振国。”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这周振国啪地一下死了,案子又啪地一下掉我手里,就好像老天把一馅饼啪叽一下砸我面前。这警察和案子之间真得讲究点缘分。”周振国举起可乐瓶,“来吧,小子,咱去尝尝这馅饼是甜的还是咸的。”
“咳咳……”江宏凯举起杯子,“还是敬快快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