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对着五十三层高的国际贸易大厦工地的小档口门前的木凳上，要了碗烧鹅饭，花两块钱，算填饱了肚子。这价钱不比香港便宜。他上回到香港住在美丽华大酒店，—顿早餐要二十港元，午晚餐就更可观了。为了节余点钱，就到大排档上吃烧鹅饭，五块钱一碗，丝苗白米饭冒着热气。路人瞧见他那身装束，悄声道：“大陆官员！”他听了坦然一笑。这有什么呢！口袋里钱不够用就得节省点儿，穷嘛！这总比打肿脸充胖子好！他这个人，年纪轻轻，做什么事都显出心安理得的样子，他信奉追求，不懈地追求。今天吃街边烧鹅饭也是为了追求。
他在这里坐了整整两天，日出、晚霞、云彩、夜色、星空、光流……尽收眼底。他在探望，凝视着那高高耸立在夜空里那根五十三层高的柱子，注视着它向天空伸延，仿佛自己也随着这根天柱在升腾。他陡地好象看到了树林在茁长，在自己脚底下迅猛地茁长……他看到嫩绿的处女地上竹笋子破土探了出来，呼啸地一下子冒上了天空。他凝神地仰视着这两根天柱，狭长的空间里一个工人仰头指挥那座高高的吊塔……他惊喜地敏捷地对准镜头咔嚓一下按动了快门，脸上呈现出一阵幸福的笑容，头也不掉地走了，飞电似地走了。
他捕捉住了这个城市的新的速度，他抓着了这新的高度，也表现了这个新兴边城的力度！伸延、升腾！新的世界在伸延着，升腾着啊！
追求，不懈地追求！
他从暗房里捧着个托盘出来，盘水里浸着张彩色照片。
乔乔在客厅里坐着，悠闲地环视着四周雅洁精致的陈设，赞赏不己。宽阔的方形客厅是冷色调，天蓝地毯，浅绿色墙纸，金边壁灯，水晶球吊灯，象牙白组合柜，白色的太空式沙发，给人一种清凉、温馨、舒畅的感受。她羡慕他懂得生活，值得享受。这儿春日明媚，炎夏清凉，深秋爽朗，隆冬却充满着阳光。这冷色调竟给人以如此的美感。她漫步入他的寝室，里面却完全是另一样的热色调，墙壁、地毯、床褥、柜子都是一色的棕黄，宽长的落地窗幔和丝绒沙发抹上一片绛红，使人感到浑身一阵温热。这冷和热的强烈对照仿若两股不同的气流迎面而来，给人一种自然的多面的实感。
他调了一杯加冰的甜酒放在她面前的墨晶矮脚茶几上。
她望着那张“升腾”的彩照笑问道：
“你的得意之作？”
“想送去北京参加评奖。”
“有希望吗？”
“自我感觉良好。”他说。
“不送去日本国际影展？”她很喜欢这张艺术照片。
他摇摇头，“那要进去生活流的作品。”说着他从抽屉里拎出几大本照片簿给她看。
她觉着奇怪，漂亮的墙壁上没挂有一个照片镜框，连他得奖的作品也没有挂，唯一的一张是在书架上他同琳琳的合照。
“多美，把它挂在墙上！”她看着一张海霞照片说。
“我喜欢放在心里欣赏。”他答。
“琳琳呢？”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书架上他俩的合照上。她来过这里两回，都没见着琳琳。从相片上看她长得很漂亮。她在心里羡慕这位未谋面的姑娘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深情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回娘家去了。”他说得很冷淡。
“有好些天了呢！”
“回来了又去了。”
她笑了笑，“她很美丽！”
“人比照片美丽得多了呢！”
“你爱他！”
“爱到不能再爱了。”
她点了点头，急忙喝了一口甜酒，没再问下去了。
“走吧！”他说。
“去哪儿？”乔乔笑问。
“我陪你玩去！”他兴致勃勃地说。
她当然高兴。她很喜欢同T君在一起，听他说，听他笑，哪怕是多看一眼也觉得满足。
他骑着辆五十铃一百C的摩托车，沿着平整的柏油公路风驰电掣般驶向香蜜湖度假村。她坐在后座上双手挽着他的腰身，脸儿紧挨着他宽阔的背脊，风哗哗地从耳朵两旁呼啸而过。她合上眼睛把脸儿轻轻地贴在他的背上，心里非常兴奋。
橙黄的路灯象两道河流向身后飞湍去了，迎面照过来的是一道白色的耀眼的光流，她时而睁开眼睛，迎着这道白光，时而又合上眼睛闪现着五彩的星星。她同男朋友坐过不少回摩托车，就象眼前这个样儿，可从没有象今晚这样的惬意舒畅。听着心房怦怦跳动的音响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这样的兴奋。女人，遇上一个合意的男朋友并不困难，寻找一个理想的丈夫却是非常不容易的。她需要朋友，但并不想要丈夫，为啥偏要把个马笼头套在自己头上呢！这些束缚、负担、累赘！见鬼去吧！今晚，她心情复杂了起来，想着朋友，也想起需要个丈夫，想着刚离去的昨天，也想着即将来临的明天，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他驾若车子心情冷淡，像上凉凉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哪里知道他是依着去年载着琳琳走过的路，天也是这样黑，风也是这样凉，只是灯光明亮得多了，马路也宽阔得多了。然而，背后坐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他忽地加大油门，车子象脱弦的箭嗖地向前冲去，两个轮子仿佛离开了地面在飞翔。风呼啸地从身边掠过。急促的气流使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急忙闭上眼睛，胸脯压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刺激……
他突然感到背上一片火热，随即放慢了速度，车子在路旁的一棵白玉兰树下嘎然停下来。他下了车一口气跑上了路边的小土坡，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前面香蜜湖度假村一片灿烂的灯火。
她木然地坐在车上望着他。她很快便清醒了过来，发觉他是故意甩开自己，象有什么心事似的，但又象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他这人很有点艺术气质。她想，无论怎样他现在需要亲切的慰藉。
她慢慢地挨近他。他感到手肘有东西微微地碰触着，便又急速地转身走到摩托车旁，带上白色的安全帽说：“走吧！”
她茫然地坐在车尾的垫子上。
香蜜湖度假村。灯光明亮。夹道是幽香的白玉兰，清新的九里香，玲珑的四季米兰，浓郁的夜来香。这里是一个芳香的夜世界。粼粼泛光的湖水上，白色的摩托艇宛如一只只白天鹅在轻盈地飘动着，发着微微的啸声。垂柳丝儿在晚风中拂动，搅动了满湖星星。
他坐在湖边的石块上，懒洋洋的，心神不安。
“你需要安静一下！”她关切地说。她想起他以前说过爱琳琳的话，心里便多少明白了。她去买了盒嘉顿点心，两罐百事可乐，放在湖边的大石块上。
他两眼盯着她身上的浅灰色西装，窈窕大方，好象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他记起来了，琳琳也穿过这颜色的衣服，苗条，但比她丰满。她默默地迎着他的目光，在想着。
“你那件珍贵的外衣呢？”他忽地想起她常常炫耀的那件工人衫来。
“只不过是喜欢穿穿！”她说得很冷漠。
“现在呢？”
“不喜欢了！”
“哦，我还以为这是一种追求呢！”
“你以为是摄影家常常运用的强烈对比碰撞手法吗？”她笑道。
“只不过是求索一种奇异的可触摸的美感。”谈起艺术的美他的眼睛顿然地明亮了。
“我也喜欢那种异感！”
“我索求的是颜色、线条、形象、感情的碰撞，而不是理念的图解。”他说“很难想象，宽大的工人服会给女性带来线条的美感。只能作为一种兴趣的点缀，决不会成为一股潮流。”他说得颇认真。
她微微一笑，“你是说我失败了？”
他点点头，“你注定要失败的。因为你并没有了解这里人们对美的观念已经更替。你穿的裤子是冒牌的苹果牌货，衬衫也是过时的单性款式，冒牌总该不会给人美感吧！”他说得很坦率，“如果仅仅是穿着当然就无所谓了，但你还是在尝试着吗？”
她喜欢他的坦率，一下子朝你坦荡开自己的胸怀，他的话常常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多棱角的光彩，就象棱光镜头那样使物体呈现丰富层次的动感。使她伤心的是在他眼睛里她的思想并不见得是那么开放，不理解特区社会！这句话说得多重。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老头子喜欢这件宽大的外衣，可姑娘们却视而不见。她觉察自己太轻信了，一种观念上的糊涂。来特区前，她看了一篇描写这个边防城市的文章，作家华丽调皮的笔触涉及了社会的角落，其中有一段话给她印象很深。作家刚从香港回来穿着一套簇新的西装在街上走，招来过路姑娘的青睐……这就是特区的开放吗？那她对自己就难免自视过高了。却没想到自己引以为时髦流行的“冒牌”招来了姑娘的贻笑。说不定她只不过是重蹈那位作家穿着那套簇新西装的“覆辙”呢！她越是要打扮炫耀，把那头垂直的黑发束成扎马尾，姑娘们投过来越是有趣的微笑。
“我不崇尚名牌高档。”她并不服气。
他侧着头盯着她微微撇起的薄嘴唇，漂亮的眼睛末梢己呈现出微波线般的鱼尾纹，看得出来她并不年轻了。只是打扮得入时才显得青春媚人。不过她思想的敏感度极高，喜欢创新、富挑战性，正是这一点吸引着他。
“名牌有它丰满的线条美惑的价值。”他说，“你不妨注意一下这种特有的美感，也就是它之所以成为名牌的美的因素。比如拿裤子来说，‘浪潮’的潇洒，‘猛龙’的英伟，‘踏浪’的豪放，‘多文’的俊逸，‘名望’的大方，‘鳄鱼’的矫健，‘苹果’的青春……都有各自所特别的美惑。但又给人一种共同的舒适、称身、怡然的美的享受。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承认这种美啊！”她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
“我喜欢清醒的观察，这种美的信息，青春的信息，心理的信息会给服装市场带来繁荣。它已成为了一门综合的科学：人体线条美学。也许我说得夸张了些。”
她吃惊地望着他。入微的观察研究已使他超脱了裁剪的横线，而进入了美感的境界。她这才感觉到那“开放”的深奥，以及那位作家自作多情的浅薄！
“难道美感就没有地方民族的特色吗？”她并不完全信服的问。
他微微一笑象是早知道对方会这样说似的，“有，但这不该成为美的偏见。”
“偏见！”她吃惊地望着他，她向来认为自己是开放的先驱者，可在这个年轻人眼里竟变成了个落后偏见的人了！
她瞧着他冷冷一笑，“你今晚穿的裤子是名牌高档吗？”
“是上海名牌，但不是冒牌！”他答。
她没再说下去了，只默默地凝视着夜星里前面那尖尖屋脊上的玻璃瓦闪烁着的亮光。她好象对他有了点了解，又象还一点儿也不了解。要知道原先以为一见面就了解了他的啊！
“我们什么时再见面？”她很喜欢上他家里，舒适愉快。
“你不要上我家里找我了。”
她惊讶地瞪着他。
“你不了解啊！”他说。
四
阳台上有几盆墨兰，昙花叶子黄了，显得枯竭衰老。
她朝屋背后那边的阳台大声喊道：“李奇！”没等对方应声便又回到屋里了。
李奇正在她房子大门口拿着块抹布，洒上柠檬清洁精，替她抹试着奶色大门上的来访留言。有些墨迹揩不掉，便又撒上了些蓝色辟洁净粉，耐心地擦抹。唉，这些高干户人家！留言的全都是她北京、上海来的朋友。只有T君也趁热闹，留言一条。他明白T君的意思，因此擦到这个T字时便笑了一笑。
他知道房子是老头子借给她住的。眼前不仅客厅用了，好几个晚上房间还灯火通明，而且嘈杂得很。使他不安的是北京来的一个男人在她那儿住了好些天，真有点那个了。问她来人是谁？她若无其事地答：“朋友？”屋里很脏，好些纸屑、空罐子全部扔在墙角，越积越厚了。那扁漂亮的奶色大门板成了块墙报。他好心得很，怕老头子回来生气，才自告奋勇过来收拾。
“让我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说，这真象小说里的艺术家的气质。
他倒觉得无所谓。脏了这些日子还能忍受，还有什么好说的。然而，他对她还是有好感的，人聪明、敏锐、有才气，样儿也还算漂亮。待到清洁洗手间的时候，失望的情绪象蜘蛛网般蒙上了他的心。我的天，那挂在门背上的钢铁工人衫，女内裤，文胸已发霉了……他怎可以给她动手洗干净呢！这女人也实在懒得可以了。他那烫热的心陡地凉了，竟然悲伤了起来。
他心里明白，自从上次谈话之后，她对自己不满意。因此，他揩干净手便告辞了。
“谢谢你！”她留他坐下来。拿起热水壶给他倒杯水，可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流不下来。唉！她叹了一口气。
他到厨房里拧着了煤气炉，给她煮开水。他原谅她。特区工资高，保姆的月薪也高，她请不起。
她喝了杯热腾腾的“好立克”，精神好了许多，眼腑睁了开来，眼皮却显得浮肿了，那样儿活象个老妇人。兴许昨夜睡眠不足才这样疲乏。陡地她眼珠子一亮，扔给他一个大信封装着的退稿，“你看！”
他拿在手上，不用看了，这是主编退回来的黑色幽默大作《孙大圣的脑袋》。稿批写得很坦率，这样反映人与人的紧张关系，以及领导干部的挥霍无度是不真实的……
“哼，简直是人吃人的关系！”她一下子愤慨了起来，疲惫的眼睛充满了亮光。
他早看过了稿子，显得很冷静地说：
“要考虑作品的积极社会意义！”要是算细帐，她家里又吃了谁家的呢！他知道她有气，悉心写出来的改革方案没有被采纳。
“你很公允。我却要向这个社会宣战！”她几乎在振臂高呼。
他依然平静地说：“听说省城里上中国大酒店翠亨村吃饭的是新四大家族：卖烧鹅的、摆衣摊的、农民万元户和搞三行的。大学教授也吃不起这个大价钱呢！”至于高干离开了出席宴会，吃“阿爷”的，要掏自家腰包又赔得起几顿饭呢！
她听了垂下眼皮。她不想说了，却感到伤心，自己也是徒有虚名，上东湖宾馆吃顿象样的饭也花不起，到沙头角买点香港货也得换高价港币。她不想靠父辈庇荫，但也明白最后一班车的人可释放的能量是大大不如前了。她生气，更生李奇的气。他也有点太过了，凭什么关系竟连她的大门板儿也得管着。要不是为了方便“寄饭”，丝苗白米饭，她真的不想见他的面。她恨他不支持自己，只消他说句话，什么也用不着损失的。不过扪心自问，他还是个好人，可用性很大，他眼皮儿杂，同各界人士有交往。要接送个朋友到罗湖火车站也是他出的汽车，更不要说上度假村吃顿饭了。更何况，他肯为人，连清倒垃圾也不拘一格地给她做了。因此，她是不会过分得罪他的。
然而，她厌烦这样的日子，样样都放不开手脚。她认真地思考过，这个地方没有港元、外汇券是吃不开的。因此，最好是当企业家。她不相信自己当不好个经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把出口的东西转换个渠道内销了去，从中赚回一把钱。一个人不应该把世界看得太狭窄了，闯一闯多有意思呢！主编的退稿使她失望伤心极了。
“算了，我不想干了，调动个工作好。”她说。
他吃了一惊，“你冷静点儿。”他觉得她有才气，何必这样自暴自弃。
“你眼睛里的世界太狭窄了！”她笑道。她觉得他关心地，也小看了她。
“还是留有余地好！”
“好马不吃回头草。”她说。
见她去意已定，他还是苦口婆心劝道：“你要去哪个单位，有把握吗？”
“到时再说吧！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好！”她泰然道。
他说：“乔乔，你好自为之了！”
她嘻嘻地笑了。
她得去北京走一趟。
在走之前，她要去看望T君。但想起他说过别上他家去的话，心里又迟疑了。最后，她还是去了。
开门的是个穿着白丝睡长袍的漂亮姑娘。她一眼认出是琳琳，确是比照片里的还漂亮。
“T君搬走了，我叫琳琳。”姑娘坦然道。
她吃惊地迟疑了一下。
“请同他搬到哪儿去了？”
“他没给你说吗？”
她摇摇头。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琳琳斜睨了她一眼。
她默然。
“请进来坐。”
她被琳琳那坦率，大方而又带着淡淡的冷漠神态压倒了。她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感到这样拘谨过，而且她比自己还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