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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警察问,你怎么知道?

马里说,她胸前戴着辽东师范学院的校徽,是红牌。

戴眼镜老头儿口气立即沉了下来,是乔爱华老师。这时,一个梳分头的年轻教师很不客气地推了老头儿一把,意思是要他少说几句。看来那个年轻教师是校革委会的官儿,老头儿连忙噤声,并后退了几步。

马里觉得这个乔爱华的名字起得真好听,知识分子真他妈的会起名字。

老警察用手电对着海面扫了一下,只有几朵浪花闪动。他便对刀鱼头说,下去,把人捞上来。

刀鱼头说,天这么黑,我们可不敢下去。

老警察说,我们不让你白下,给你捞死尸的钱。

刀鱼头问,给多少钱?

老警察说,你们过去不是捞过吗,按国家规定呗,二百。

刀鱼头说,白天捞是二百,夜里得加钱。

老警察身后的一个年轻警察火了,对刀鱼头呵斥说,为国家干点事,你们怎么还能讲价钱,哪个单位的?

马里几个有些害怕了,暗中扯了扯刀鱼头。刀鱼头却毫不畏惧,反问道,你问我们哪个单位的干吗?我们又不是专门来捞死尸的!

事情僵住了,老警察和年轻的警察都不作声。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儿有点急了,他小声地对那个当官儿的年轻教师说了几句。那个当官儿的年轻教师始终板着脸,但听老头儿说完后却点了点头。老头儿赶紧走上前,用和蔼的口气对刀鱼头说,革命同学,求你们帮帮忙,我再给你们加一点儿,好吗?

刀鱼头用不屑的口气问,加一点儿,加一点儿是多少?

老头儿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所有的票子数了数,然后对刀鱼头赔着笑脸说,一百,可以吗?

老头儿的一百加国家规定的二百,共是三百,这可是二十斤干海参的价钱,海碰子们心里一下子都激动得发热了。但刀鱼头很沉着冷静,他假装沉吟一阵,然后故意问马里几个人,怎么样,你们干吗?当然,刀鱼头并没等马里他们几个回答,就对老头儿说,天这么黑,死尸早不知漂到哪儿了,我们四个得全下海,手扯手地寻找,不容易呀!

老头儿赶紧说,谢谢革命同学了。

马里他们下海走不远,就撞到尸体了。刀鱼头一下子拉住他们,说不能这么快就上岸,人家看这么快,说不定就不给三百元了。大家觉得刀鱼头说得有理,便假装在水里游来游去,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将尸体弄上沙滩。刀鱼头故意喘着粗气说,累坏了,要不是我们四个人手扯手地在海里扫荡,还真是很难找到呢。

岸上的人一下子都围过来,一个年龄大的女老师突然哭起来,爱华呀!……并要扑上去,但她的动作被那个当官儿的年轻教师迅速制止。他对老女教师喝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刀鱼头、马里、三条腿和大龇牙四个人喜气洋洋地走在城里的大街上,他们要到海味饭店庆贺一下捞死尸挣来的三百元钱。在分钱方面他们是共产主义。

大龇牙说,我们比水泊梁山好汉还义气,他们是大碗吃酒肉,小秤分金银,太他妈的小气了。

刀鱼头笑起来,说大龇牙脑袋就和黑鱼脑袋一样蠢笨,人家小秤分金银并非小气,而是分得细,分得更加公平合理。

马里对刀鱼头说,三百元还真不少,多亏是你给争来的,你说怎么分吧,我们听你的。

刀鱼头说这好办,每人分七十元,四七二百八,剩下二十元,全体到城里最高级的海味馆吃一顿。

二十元钱是工人半个月的工资,在革命年月的饭店里,能很堂皇地吃一顿。大家立即欢呼,说刀鱼头可以当水泊梁山上的宋江。

刀鱼头说你们他妈的小声点,宋江是封建主义,比资本主义还反动。我要当也只能当李逵,李逵是贫下中农出身。

激烈的革命使海味馆变得绝对不像个饭店,门口那个巨大的玻璃窗上,过去画着银光闪闪的鱼和红光闪闪的虾,现在上面只有黑色的大字标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饭店里面确实没有请客吃饭的意思,没有海参鲍鱼,也没有大虾,甚至连像点样的鱼都没有。挂在墙上的黑板写着的菜谱,全是艰苦朴素的革命菜。其实海碰子们早有准备,他们自己带来二十个海螺和一条才从水下打来的大黄鱼。他们不敢带海参鲍鱼,革命激烈这个份儿上,在饭店里吃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太引人注目,弄不好会出事的。

刀鱼头说海味馆里有个姓袁的厨师是高手,号称袁大勺。他家世代都是高厨,他爷爷当年给清朝的皇帝做过饭,他爹爹当年给军阀张大帅做过饭,他本人给高岗做过饭。高岗何许人也,当年东三省的一把手。

刀鱼头说他曾吃过袁大勺的葱油螺片,那味道,绝对!

四个人兴冲冲地走进海味馆,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他们先要了个海味馆的常规大菜,什锦海鲜,其实是乌七八糟的小鱼小虾在一锅里乱炖,却起了这么个美名。不过,刀鱼头看了半天也没“什锦海鲜”四个字,服务员说刚刚被勒令改名,叫“五湖四海”。这样,他们就要了个五湖四海,又要了个凉拌海带丝。海带丝在海碰子眼里绝对草一样的贱货,但凉拌海带丝里面有煮嫩的黄豆,因为是菜,所以黄豆就不用付粮票了,绝对合算。刀鱼头要了两瓶辽东白酒,他说多喝点,冲冲昨晚死尸上的毒气。接着,四个人就把海螺哗啦哗啦地倒在桌子上,旁边吃饭的一些客人都惊讶地围上来看,有的说这可是多年看不到的高级玩意儿。

刀鱼头说,这破玩意儿,在海里就像石头一样多,几个猛子就扎一大堆。众客人听得眼都晕了,像看英雄那样看着四个人,马里他们着实地骄傲了一阵子。

服务员走过来更是大吃一惊,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原来是将厨师叫出来。

厨师是一个瘦干的中年人,他说葱油螺片做不了,只能是带壳煮着吃。三条腿说带壳煮,三岁孩子也会,我们还到这里干什么?瘦干说,那就炒一下吧。

刀鱼头问,袁大勺呢?

瘦干笑起来,袁大勺早八百辈子斗趴下了,他祖宗三代都给反动头头做饭,还能有好下场吗?

刀鱼头问,怎么炒?

瘦干说,用盐把螺肉杀干净,然后葱油爆锅。

刀鱼头说,火候可不能大了,大了会硬得像牛筋。

瘦干说这我明白,但煮海螺收加工费五角,炒可就要收一元了。

刀鱼头说,这我们更明白。

瘦干提着海螺和黄鱼走了。这时,一个扫地的家伙鬼头鬼脑地贴近过来,小声地说,你们的海螺算白扔了。

刀鱼头抬头一看,这不是袁大勺吗?

攥着扫帚的袁大勺立即缩了一下脑袋,惶恐地退了一步说,你们可别叫我大勺,我现在叫袁大扫帚。袁大勺声音虽然不大,但他把“扫帚”两个字却咬得狠狠的。不过,这家伙说完这句话就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刀鱼头说,袁大勺这是心怀不满。

大龇牙说,看来还得继续批斗。

马里说,要是我,去他妈的吧,我才不这么窝囊!

刀鱼头说,你能怎么样?葛老坏连斗都没斗你,只是拍拍你肩膀,你就乖乖地把户口转农村了,更他妈的窝囊!

马里没吱声,他挺佩服刀鱼头的嚣张气焰。不过,细想一下,马里也不是不敢骂葛主任为葛老坏,而是他并没觉得葛主任太坏。

刀鱼头举着酒杯说,第一杯祝贺我们发财成功!第二杯祝我们还能继续发财!

大龇牙说,绝对能发财,现在反动派越来越多,想自杀的坏蛋都排着大队向前进!

这时瘦干亲自端着一大盘炒海螺上来,往桌子上一放,尝尝,看嫩不嫩?

刀鱼头没尝。只是对着盘子端量了一阵子,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够二十个海螺吗?

瘦干脸不变色心不跳,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口气问,你说这是多少个海螺?说完伸着干细的手指朝刀鱼头一伸,加工费。

刀鱼头很不情愿地掏出一元钱给了瘦干。

瘦干接过钱,扬长而去。

这时,袁大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他尽力地瞪着浮肿的眼皮,对着炒海螺的盘子端量,冷笑着说,顶多有十来个海螺。

三条腿气愤地说,他妈的,贪污了我们一半海螺。

袁大勺听三条腿这么大声地说话,吓得又快步逃走了。

大龇牙吃了一口,觉得海螺还是炒得挺嫩,味道也不错,就说,吃吧,大爷不生孙子的气。

刀鱼头没好气地说,你的牙口厉害,就是吃石头也照样觉得嫩。

从海味馆里走出来,天黑了。北方的城市,晚上七八点钟就没多少行人。昏暗的路上,四个人的姿势有些滑稽,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醉鬼。刀鱼头有些歪歪倒倒,三条腿和大龇牙也变了形,时不时地摇晃和扭动一下。偶尔走过来的行人都吓得赶紧绕过他们。只有马里还正常,他虽然不会喝酒也不爱喝酒,但却挺有酒量。尽管喝得满脸烧红,酒气冲天,但走起路来还是挺胸凹肚,很有些气势。

刀鱼头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冤气!

三条腿说,用渔刀宰了这个瘦干!

大龇牙说,拖到海里淹死他!

马里一声不吭,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

四个人就这么骂骂咧咧地走着。最后,刀鱼头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说他不走了,就在这里睡。

三条腿说他要陪刀鱼头睡,说完也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

大龇牙什么也没说,却早就倒在那里,嘴里还胡乱地嘟嘟,要淹死那个瘦干。

马里站在三个人旁边,有些无奈地看着。

刀鱼头说,我们他妈的太没志气了,当时就不应该吃那盘海螺……

三条腿说,不吃怎么办,那不更赔了?

刀鱼头说,我们应该把海螺朝那个干瘦的脑袋上扣去!

大龇牙竟然鼓起掌来,对,一下子扣在他的脑袋上!

马里望着远处,好像没听见他们三个人说话。

刀鱼头说,这小子太狠了,吞了我们一半的血汗呀!

大龇牙说,哥儿们明天参加红卫兵,带着队伍来砸他妈的海味馆!

三条腿说,彻底砸烂旧世界!

三个人突然大声地唱起了红卫兵战歌,打打打,杀杀杀!……在这静静的夜里,听起来既威武雄壮,又鬼哭狼嚎。

路旁的居民们肯定被这鬼哭狼嚎惊醒,但“打打打,杀杀杀”是革命歌曲,很有震慑力,所以没有一家人敢出来制止。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也没有一个窗户亮灯。

马里没有喝多,因此相当清醒,听到刀鱼头他们哭嚎般的歌声,他简直想笑。可不一会儿马里就有些烦躁了,他看了看歪倒在地上的三个家伙,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甩开大步自顾自地向前走起来,而且一直走到昌盛街,走回他的家。

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了。马里看到锅灶处还有隐约的火星闪动,知道这是母亲给他热的饭菜,等他回家来吃。锅里冒出玉米饼子和蒸萝卜咸菜的味道,这使马里心下又惭愧又感动。母亲和妹妹从来就没有到过海味馆,母亲甚至都不知道海味馆在哪里。马里一下子想到被瘦干子贪污的海螺,这些海螺要是让母亲和妹妹吃了,该有多好。操他妈的瘦干子!

马里没有进他的小屋子里睡觉,只是在黑暗中发呆地站着,突然,他耳边又响起刀鱼头那帮小子的哭嚎,打打打,杀杀杀,砸烂旧世界!……

马里猛然精神抖擞了,他走到后院,小心地将自行车推出家门。马里在路边捡了块沉甸甸的砖头,然后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电力公司大概忙于革命,没有时间发电,所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路灯全都无精打采。再加上本来就没有月亮的夜晚,整个城市就更加黑暗。但马里犹如长了两只夜光眼,他发了疯般地飞驰,目标是朝着刚刚吃过饭的海味馆。

马里的自行车很快就接近海味馆了,他没有减速,似乎就要从旁冲过去。但就在快接近海味馆的一刹那,马里手中那块沉甸甸的砖头“刷”地飞出去,借着自行车的速度,那块砖头以两倍的冲力砸到海味馆偌大的玻璃窗上,哐!哗啦!……清脆的碎裂声在静静的夜里格外震响。马里灵巧地将自行车钻进黑洞洞的小胡同里,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那偌大的玻璃窗至少能值一百个海螺,马里心中充满胜利的快感。

三天后,刀鱼头找到马里,先是用异样的目光盯了他足足半分钟,然后问,海味馆的玻璃窗是你砸的?

马里说不是。

刀鱼头说,真的不是?

马里说,我哪有那么勇敢。

刀鱼头说,不知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竟敢砸伟大领袖的语录。市革委会下令,公检法三家联合调查。

马里心下一惊,他这才想到那个玻璃窗上写着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为此,马里更加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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