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可欣的大哥魏金晨走出来跟妹妹的同学打招呼,一开口也是“哈罗”说英语。魏师母逮着机会对女儿说道:“你以后不要在家里跟我说洋人的话。幸亏你哥哥也懂,我叫他翻过来说给我听。要不,你爸爸哑了,我也成了聋子。”见女儿不理睬,接着跟唐宓宓说笑,魏师母回头问儿子:“金晨,你妹妹刚才说洋人的话说了什么?我看你刚才在里边肯定听见了。待会儿你翻过来说给我听什么意思。”说罢,去厨房做饭。
看母亲离开,魏金晨耸耸肩,微笑对唐宓宓说:“要我说?我的英文哪里有你们好?还是唐小姐说吧。”唐宓宓跟魏金晨熟,说话不陌生,接口道:“金晨大夫在家里跟我们说笑了。你跟在美国人后面学的是外科,一天到晚不说一句中国话,你的英文还不好吗?哪里可以说我们这些女孩子。我们的水平你笑死了倒也罢了,别把伯母给吓坏了,说你怎么会不好呢?那往后还怎么跟博习医院的美国医生一起做手术?洋人说纱布,你拿剪刀给他,小心洋人把你的手指头剪掉,叫你以后上不了手术台!”魏金晨笑道:“可欣的同学里,我看就数唐小姐厉害,将来不得了哦。”魏可欣坐在旁边微笑,看着唐宓宓,一转眼看自己哥哥,突然说道:“Shewillbegivenanofferofmarriage.It’syou,Ok?”
话刚落音,魏金晨和唐宓宓一怔,几乎同时说:“No!”随即尴尬一笑。唐宓宓心里想魏可欣这玩笑开大了。自己没这个念头,倒是魏可欣私下跟自己说过好几回,说她大哥好像对她有点意思。昨天初五出去吃饭,魏可欣说这是她哥哥魏金晨邀请的,想单独请唐小姐。唐宓宓当时说,要去,魏可欣一道去。这是先前说好的。昨天中午魏金晨临时取消了预约,说医院有个急诊手术。但是今天魏可欣请唐宓宓来做客,路上说出老实话。
其实,魏金晨昨天不去吃饭,不是有什么手术要做,而是唐宓宓坚持要魏可欣陪着一道去,他就不想去了。唐宓宓在路上跟魏可欣说:“你哥哥的外科手术真的是做到医院的外面来了。”魏可欣走到家门口,方才后悔说了实话,把唐宓宓惹得生气,便叫唐宓宓待会儿见了她哥哥,找个机会报复一下。唐宓宓心里没那个意思。她觉得魏金晨什么都好,人样子,受的教育,职业,在旁人看来,那是未来的求之不得的先生。但是唐宓宓还是觉着魏可欣的大哥不是她心中的最合适的选择。唐宓宓在家里还是听从她父母的话。唐六梓和唐太太不止一次跟女儿说过:“你读教会学校倒也罢了。说外国话我们也不反对。生活呢,你可以吃西餐用刀叉,坐沙发;睡觉不要棕板床,要席梦思,也行。就是你今后嫁人,不嫁洋人。”唐六梓把自己女儿比作瓷器,因此说道:“中国瓷器怎么可以跟洋人的高脚杯混到一作对呢?”唐六梓自己泡茶的茶壶是极品紫砂壶,那是清代乾隆年间出的东西。他打比方说:“这紫砂壶怎么可以跟洋人的咖啡杯搭在一道?”唐六梓在自己开的唐楼里见过魏金晨来吃茶。唐六梓对女儿说,有一天魏可欣的大哥带了两位跟他一个腔调的同事来,明明是上中国茶楼吃茶,他偏要在中国的茶水里倒什么威士忌,还要加牛奶。唐六梓对魏金晨说,红茶里加点糖可以。魏金晨听了,嘴巴一张就说“Nosugar,toosweet”,非要在茶里加威士忌和牛奶。唐楼没那些东西,弄得像魏金晨那样的客人不满意,吃了个半吊子就走,往后再也不来了。唐六梓说,像魏金晨那样的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他那个脑子浸透了洋人的墨水,连自己的口水都变了。唐宓宓虽然不完全认同她父亲的看法,但是就凭现在魏金晨当着她的面,说出一个“不”字,她就很不开兴!要是魏金晨今天换一个说法,哪怕不说话,脸红一下,那么她至少还会考虑一下;那么她至少认为魏可欣的大哥还是一个中国人。而眼下魏金晨好像美国人那样直截了当说话,她不能接受,更何况那天她见到了那个小时候她就听说过的吴公子——她的直觉告诉她,吴天泽对自己有点意思,那个意思好像超过对魏可欣有点意思。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跟父母说了她出去看电影碰巧见到吴天泽。唐六梓一听,跟女儿开玩笑说:“你小时候有人说过,吴家公子吴天泽跟你同年,将来跟吴家可以攀个亲家。这是人家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句话唐宓宓听进去了,记在心里。
这会儿唐宓宓跟魏可欣聊天,看魏金晨把一瓶葡萄酒打开,立起来说道:“可欣,我今天中午不在这里吃饭,回去吃。出来的时候跟家里讲好的。”魏可欣听了一愣!魏金晨一看唐宓宓要走,一急说道:“噢,这瓶葡萄酒,是为唐小姐打开的。哎,可欣,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今天请唐小姐吃饭——”
“不了。”唐小姐含笑回道,“今天不行。我已经跟我爸爸妈妈说好了,说今天回去吃,他们要等的。”魏可欣拉住唐宓宓,恳求道:“宓宓,你今天就在我家里吃吧。吃完了早点回去可以。这酒,也开了。我是一番诚意。我哥呢,他就更有诚意了。”唐宓宓还是摇头,坚持要走。
魏金晨一脸尴尬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说道:“哎,唐小姐,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说好的事情怎么一会儿改了呢?”唐宓宓回道:“哎,说好的事情为什么不好改呢?”魏可欣无奈地说:“Tableisready.”
唐宓宓一笑,说:“It’stime.Imustbeleavingnow.”
魏可欣没办法,只好送她出去。到了外头小桥边,魏可欣说:“今天你算是可以了吧?回敬也回了,报复也报了,不要再生气了。”“今天天气蛮好,”唐宓宓含笑回道,“我现在开心得很。”
“开心就好。”魏可欣嬉道:“我就怕你不开心,弄得我两头不讨好。待会儿我哥哥肯定要说我的不是。我怎么跟他说呢?你弄得他一点面子也没有,难堪得很。你不觉得他有点难堪吗?”
“我不觉得。哎,可欣,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他那天改了主意,我可没说什么,一句话也没说,通情达理得很。急诊手术肯定比请人吃饭要紧哦,临时取消预约,正常得很。”
“哎,宓宓,以后嫁给我哥哥,我站在你一边,帮你把他收拾服帖。你叫他向东他就向东;你叫他向西他就毫不犹豫向西I’msure,要不,过些日子我再安排一次?”
唐宓宓回道:“到时候再说。”一笑,告辞走了。
朱红出了魏记店门,一眼望过去潘道延还没有走远,便叫了黄包车,慢慢地跟着潘道延。朱红坐在车上翘起二郎腿,一个心思琢磨;跟了一段路,叫车夫赶上前面的那个小伙子。
朱红请潘道延到附近的馆子里吃饭。潘道延说:“回去吃。”朱红说:“我跟你,又不是头一次见面,一回生两回熟。哎,今天是初六,碰上就是缘分。老话说得好,‘六六顺’,就是初六你我碰到了,要吃一顿饭,这样你顺了,我也顺了。顺其自然交个朋友,这就是有缘分。所以我今天请你吃饭,不为别的,就为了今天图一个‘顺’字,不吃不顺。我想顺,你不想顺啊?”
看潘道延似乎有一点犹豫,朱红接着说道:“‘逢六必吃’——这是老话,要的。”潘道延一听,立马回道:“不要。”
“哎,不要恐怕不好。”朱红眉头一跳,说,“新年头上,我们大家要讨个彩头。你不要?不要就不要。”话刚落音,没想到潘道延突然说:“要的!”
“好,那就一起吃个饭。”
“嗯。”潘道延头一点,心里想“逢六必吃”——以前没听说过,不晓得有没有出处?“六六顺”听人说过;又想,现在肚子饿了要吃饭,“要的。”
饭吃到一半,朱红说了一通废话;看潘道延低头自顾吃饭,连个搭腔的话也没有,他憋不住了,试探道:“我琢磨着你画得不错。你想不想把你画的那幅画卖给别人?哦,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拿这幅画跟人家换一笔银子。”潘道延一听,猛一抬头,嘴角一个抽搐嘴唇吊了起来,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红。这时候朱红心里已经有了七成把握。朱红喝一口鸡汤,抹了一下嘴巴,漫不经心说道:“大哥我,今天跟你索性挑明了。这幅画我刚才已经看过了,鄙人要买。”这会儿潘道延一脸狐疑,嘴巴翕动随即闷头吃饭,心里想把这碗里的饭扒完了马上走,这会儿有什么心情坐在这里听他胡说什么“鄙人要买”胡说八道!就在潘道延闷头吃完,把碗筷搁在桌上的一瞬间,朱红正好将一把大洋叠在他面前。
“收起来吧。”朱红将手一让,“数一下,二十个大洋。你看成,你就跟我成交。我不说废话,听你一句话。”潘道延一怔,下意识地把两只手伸出来,触摸了一下眼前的摞起来的白花花的大洋——两只手有点颤抖;这时候朱红心里吃定了这个姓潘的小伙子,不是七成把握,是成了。
潘道延反应似乎不够积极,一时间迟钝得很,眼睛定怏怏地盯着朱红看,然后看桌面上的大洋。朱红嘴角一抽,说道:“你看够不够?我再给你加一点?”说罢,又从包里拿出五个大洋,一个接一个地叠在潘道延面前。——潘道延惊讶道:“啊?”
“啊什么,嫌少?”
“不。”
“不要?”
“要的。”
“好,成交。”朱红接了画,眼瞅着潘道延开始数钱了,双手突然一抖,一块大洋落在地上,滚到桌子底下。
潘道延回到家里,见他父亲在园子里等他——刚想说话,一看吴天泽从外面回来;吴天泽叫了一声“潘大伯”,脸一转,看着潘道延,说:“阿延,我看你坐的是前面的一辆马车,我坐的马车一直跟在你后头。哎,你今天一个人到城里去的啊?”潘道延头一点,算是回答。
吴天泽一回来就被明香叫到吴太太身边问话。
吴天泽跟明香一走,潘新侬一拍大腿道:“阿延,你急死我了!等你回来吃中饭,唉,你到这时候才回来。肚子饿死了吧?来,我去给你弄了吃——”
“吃过了。”
“在外头吃的?”
“嗯。”
“操你个小赤佬!你钱多啊?你娘在家里等着抓药。你倒好,一个人跑到外头去吃饭,我操!”
潘道延瞟了父亲一眼,淡定说道:“爹,我先去阿仲那里交差。”说罢,拔脚就走。潘新侬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喘气道:“唉……”
吴天泽走进屋里,一看母亲脸色不对。吴太太把茶碗“啪”掼到地上,吓得明香往后一跳,随即蹲下来收拾碎片。吴太太叫明香把门关起来。
“跪下。”吴太太眼睛扫了一下活宝儿子,闷声说道。
“哈,”吴天泽上前几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干炒栗子,说道:“这是我在城里买的,回来孝敬妈妈,吃起来香哦。”说罢,做了一个鬼脸。
吴太太憋着一口气,伸手接过散装的栗子,拿出来一个,一嗅说道:“天泽你过来,把嘴巴张开来,给你吃一个。”吴天泽一听,走近了“哈”一声张大嘴巴,吴太太突然将一个栗子塞进他嘴里,恨恨说道:“吃你的栗子!我叫你一口闷死掉!买栗子给我吃,你想闷死我啊!”吴太太捶胸口,接着含泪说道:“越大越不像话!今天我叫你待在家里,叫你要不出去,你哪里肯听我的话?一天到晚晃啊晃的,你要晃到什么时候啊,啊?你哪里像阿延!他怎么不像你?!”
“阿延他不是今天也晃出去了?”吴天泽剥栗子吃,一边说道,“阿延他出去了一个大半天刚回来,我在门口看见他,他——”
“他怎么了?”吴太太冷笑道,“他要你说?你看看你现在,啊?变得像什么样子了?我叫你今天开始上上心,把前头落下来的字画作业补上。你呢,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怪不得你爹见了你这个样子,要罚你!”
吴天泽剥好栗子,一笑,上前一步递上去说道:“妈,我剥了壳给你吃。这个栗子好吃得很。”吴太太一把打掉,厉声喝道:“跪下!”吴天泽只当没听见一边吃栗子,说道:“阿延今天可以出去,我为什么要待在家里?”
“他出去跟你不相干!”吴太太提高声音道,“他出去,是给家里办事情。你呢?你出去做什么?”
“买栗子给你吃。”
“谁叫你出去买栗子了?这栗子我不要吃。”
“要的。”
“不要!”吴太太将桌上的栗子一把撸到地上,大声说道,“天泽!你,别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说什么阿延说,要的。你——叫我伤心,叫你爹伤心!你爹,他用心良苦,从小就给你找了个好学上进的阿延来我们家。他指望什么?他指望你,还有阿延他,指望你们俩他好你好。可现在呢?他好了。你呢?你坏了!你现在连阿延的一半都及不上。你说,你是我儿子,你想把我气死掉啊?!”说到伤心处,落下眼泪。
看见母亲哭泣,吴天泽心反而硬起来,硬梗着脖子说道:“好啊,你们都说阿延好——就让他好。他好啊,做我的兄弟。他好啊,做天玉的哥哥。他当然是一个‘好’字!哎,我想起来了他好做你们的儿子。以后,他还可以做——做我们家的姑爷……”说着,吴天泽已经走到门口,一脚踹门出去。吴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接不上来,声嘶力竭道:“你吃昏掉了你!”
……
当天夜里睡觉前,潘道延把他父亲拉到自己睡的小房间里,关上门。潘道延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大洋,一把交给父亲。
“哪里来的钱?”潘新侬惊讶得眼珠子突出来,嘴唇哆嗦,双手颤抖,腿一软瘫到椅子上。
“我卖掉一张画。”
“啊?”潘新侬一听,吓了一大跳!突然紧张说道,“阿延你该死,你把老爷的字画卖掉一张?我操你的,你不要命啦?!”
“是我自己画的。”
“啊?你画的东西现在可以卖钱?”
“嗯。”
“哦——”潘新侬吐了一口气,随即倒吸一口气;突然一口气闷住了,眼圈一红,眼泪滚下来。潘道延鼻子一酸,跟着落泪。眼瞅着儿子撕了一张宣纸边料擦眼泪擦鼻子,潘新侬破口骂道:“我操你个浪费纸头!”
潘道延总算听到父亲骂他了。他破涕一笑,心里想这个声音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样。他觉得他爹就应该有这样的声音。
“爹,”潘道延胸脯一挺,右手拍一下胸脯说,“家里,我来!”
寻访笔记13
现在有一位人物,叫钟天铎。
钟天铎先生有一条腿残疾,我们尊称他“钟半仙”。他在美国纽约有个家,在中国北京有个家,老家在苏州;苏州的家,是他回来的家。
钟天铎,1943年出生于苏州,祖籍浙江吴兴。他对书法、国画、篆刻治印、鉴赏、收藏、做老货买卖,无不在行。他是赢家。到目前为止,我没听说过他看东西走过眼,上过人家的当,踏过什么地雷。他经常捡漏吃到仙丹。
据说“天铎的篆刻治印,数得上当今一流,现在国内比他好的人没几个。”我听了想求他治一方印章,刻三个字:吴门道。
那天我跟墨之、老张去拜访钟天铎。老张跟钟天铎是老朋友,请他写几个字。他一笑说道:“一字千金。”因老交情最后还是写了。钱没收。他正色直言道:“这钱可以不收,但是这行情你要晓得,好比请人吃饭,这顿饭的规格你心里要有数。”
我因此而放弃了想求他治一方印章的念头,是以为眼下“且说天下书画者,笔墨当朝笔千金”真是难得求之不得了。我想民国时期苏州的朱子藏“朱半仙”,他活到天命年时“开天门”,发现了潘道延这个人物,也好比捡一个漏?吃到一个仙丹?当年吴元厚治一方“吴门少年得道”之闲章,并非“闲”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