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巧和老虎在城里的小日子有两年了,四巧还是先前的四巧,老虎也是先前的老虎,俩人都没大变化,要不也看不出他们是乡下人。四巧和老虎天生都白净,四巧更是透亮的一汪水儿一样。那是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瓜子脸上一边还镶一个大酒窝儿,城里人管这叫天生丽质,乡下人叫透亮。老虎也是鼻直口方,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的。俩人一个村,又在一个学校里念书。村上人都说这俩孩子是天生一对儿。四巧和老虎倒是听话,没浪费媒人的鞋底儿就好到一块儿去了。四巧家姐妹四个,她是老疙瘩,上边的三个姐姐都嫁了人。老虎家哥仨,两个哥哥也各自成家。两个老疙瘩在家里边好了些日子,可想成亲却不是件容易事儿。问题出在老虎那边。主要还是经济问题。现在乡下成亲也不含糊,虽说不如城里那么讲究,可睡觉总得有个地方,房子得盖吧。盖个房最少也得四五万,再加上零七八碎的还得点子钱。老虎的爹妈为他家老大老二操办婚事已经是搜肠刮肚皮,轮到老虎这儿,还能有多少脓水往外挤呀?这挨肩儿的仨老虎,搁谁家也不是闹着玩的。不花本钱就想把透透亮亮的四巧娶回来?就是四巧干,四巧娘也不干呀!村上人谁不知道四巧娘?要强要脸还要面子。
其实人们看的只是个皮,四巧娘也不像旁人们想的那样心气儿高。主要还是心里边装着短处。四巧娘一连串生下四个闺女,没儿子。乡下人没儿子那就是最大缺口,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四巧娘天生的牛脾气,她要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没儿子一样活得扬眉吐气,活得瓷实。这就叫不蒸馒头争口气。村上人总能看见四巧娘率领四巧爹和四个闺女披星戴月土里泥里地忙碌。刚开春儿四巧娘就做了如下分工和安排。四巧爹带着大巧二巧去莳弄地,她领着三巧和四巧拿锹拿铲挖野菜,晚上四巧爹和两个女儿赶着毛驴车前来会合,什么苦菜、小野蒜、小野葱、马牙苋菜一车车往家拉,晚上洗好,拿盐揉出来,挑到县城那叫绿色食品。夏天雨后磨菇多,娘儿几个就上山采磨菇。她家的磨菇一晾就是一房顶。秋天的山里红、山枣、榛子、山梨……这家人到什么节气弄什么山货。光从山上一年就能拾不少钱。四巧家地里的庄稼总是村上最壮最大的。有年大旱,四巧娘领着一家人从几十里外的河沟往回背水浇地,等到秋收,全村她家地里收成最大。四巧家是村里第二个盖新房的人,第一个是村长家。为了省钱四巧娘带着家人在河里筛沙子,一筛就是一夜。四巧家买了彩电,里边的人有红有绿有暖瓶那么大。四巧家姐妹几个都是进城买衣服穿,这是四巧娘的奖励制度,哪个干活卖力气,哪个进城买新衣。姐妹几个像小牛那样抡开了膀子干活,为了进城买花衣,她们比小伙儿都能干。村里人都佩服四巧家,他们夸四巧娘,还夸她家四个闺女,姊妹四个成了四支手电筒,村里的亮点。媒婆们想捞点功德,把鞋底都跑漏了。四巧前边三个姐姐嫁得都风光。大姐大巧是穿着红呢子大衣红皮鞋头戴红花出嫁的;二姐二巧是穿着红毛套裙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出门的;三姐三巧更牛,都穿婚纱了,身上洒的香水就好几百。三姐夫在乡上包砖厂,有钱。
村上人都知道四巧和老虎的事儿。四巧娘也知道老虎是个好后生。可毛毛草草的成全俩人总觉着脸面上过不去。有天老虎对四巧说,要不咱俩进城干活吧,俺表舅去城里好几年了,他都说,宁可在城里饿死也不在乡下撑死,再说咱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还真能饿死不成?四巧回家把这话跟娘学了,没想到娘一口应下。四巧娘自有主见,乡下人日子再瓷实见的也是巴掌大个天,趁年轻出去见识见识是好事儿。再说四巧和老虎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愣把他们掰开那不是作孽。要是凑合着成亲自己心里还憋屈。这样挺好,俩人走出去既不丢面子又成全了他们。早怎么就没想到?村上这几年出去干活的人也不少,邻院小梅就出去好几年了,小梅娘都准备给儿子盖新房了。村口的小玲年头也走了。村上有个毛病,后生们出去就出去,不受关注,闺女们就不一样,闺女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跟着一堆人巴望,眼神里有好奇、有猜疑、有猥琐……表情非常复杂。进城的闺女们成了村上人端着碗在地头上嚼饽饽的下饭菜。越嚼越来劲,比红烧肉都香。那话就没个听了,要不咋能嚼这么过瘾。不过有的闺女到底没白让人嚼,小梅就是,要不她家有钱盖新房?闺女出门,村人的联想自是非常丰富。四巧出去,四巧娘就不会担心人家嚼舌头。四巧是跟老虎一块儿去的,连解释都不用解释。四巧娘心里松快,走时还给四巧揣了几千块钱。老虎娘更不用说,她根本没想到四巧娘竟如此通融大气。比大老爷们儿都爽快。老虎娘卖猪卖鸡给俩孩子凑了一万块,仨瓜俩枣的就换回这般水灵儿媳妇,跟天上掉肉包子有啥区别?她家老二娶回个水缸一样的媳妇还花了四五万呢!老虎娘乐得成天能看见她小舌头,乡下人对婚姻的概念就是——只要俩人住在一块儿就算完活。
刚进城那会儿,四巧和老虎在表舅的工地上找了份活儿。四巧给工人做饭,老虎运水泥和灰。没干上两个月老虎就要走人,四巧也打不起精神来。都是工地上人太糙,尤其是那帮整天沾不着荤星的老爷们儿,嘴上一点口德都没有,见天拿老虎和四巧寻开心,把四巧臊得成天耷拉着脑袋脸紫得像个大茄子。表舅说,都住一块儿了还怕啥?听惯就不碍事儿了。老虎说,那些人一张嘴四巧腿就抖,时间一长还不做下病根儿呀?表舅说,不干这也得干那,总不能成天坐着吃吧?四巧说,那是,我正琢磨着和老虎俩人做点小买卖啥的。表舅说,就你俩兜里那点钱,能做个啥样买卖?老虎拍拍脑门儿,四巧你不说给工地上买菜的红光菜市场挺热闹吗?能不能在那儿干点啥?表舅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俩人说干就干,马上辞掉工地上的活儿转到红光菜市场上。四巧还挺喜欢这地方,热热闹闹的像乡下每个礼拜的大集。天天赶集多过瘾。卖菜就一上午的事儿,下午的空当全归自己。就是早晨上货起得早点儿,不到4点就起来,不过这也没啥,比起和娘在河边一夜夜地筛沙子强多了。老虎也是个能吃苦头的人。乡下人对城里的活儿大都不在话下。再说连做饭都不用挑水点柴火,这就够轻快了,还想怎么样?老虎和四巧把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本来嘛,人得知足才是。俩人卖菜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去了房租还剩好几百呢,还有他们每天的那个贸易能省下一大笔花销,月月都有富余。老虎说,咱买个旧彩电吧。四巧说,看那东西有瘾,一黑夜一黑夜的,早上咱还咋上货?有天下午四巧打街上回来说,咱看电影去吧,不要钱的。看电影不要钱?是呀,小春她们商场后边有个电影院,每星期一晚上都有场免费电影,填个表就行。老虎有点不大信,城里喝口凉水都要钱,还有这便宜事?到地方一看真没错,有人说那都是老掉牙的电影,可对四巧和老虎来说,那绝对是新片儿。以后一到星期一俩人就去看免费电影,去看免费电影的人也不多,老大一个放映厅里也就二十来人,多半是老人和孩子。不过这电影确实给四巧和老虎带来了不少快乐,冥冥之中他们有了等待,有了期盼,有了期盼的日子就会更有生机。因为场场不落,电影院的小伙儿子都认识他俩了,一次填完表后,那小伙儿还和他们握握手,像是感谢他俩对免费电影的支持。四巧觉着城里人挺好的,不像村上人说的那样。只有觉着别人好,自己心里边才会舒服,他们的眼神中从来都没有纷乱,没有焦躁,更没有忍耐。他们从日历牌儿上一页页往下撕日子,撕下一个又一个小河流水般的日子。他们没去领结婚证,他们都觉着这个不是特别打紧。在他们乡下有不少孩子都老高了,不也没办证!他们真就没把那张纸当回事儿,城里人倒是都很看重那东西,结果该过不下去一样过不下去。老虎说,等年根儿下回家咱再去领证。四巧说,行,早一天晚一天没啥。
四巧上街,老虎眯糊了一觉。现在他醒了。老虎眯糊时做了个梦,他梦见房子上忽然开了一个大洞,接着有百元大票从上头纷纷扬扬地撒下来,落在肩上,砸在头上。老虎被砸醒了。梦毕竟是梦,醒了也就醒了,老虎没像别人那样七想八想的,空想空乐有啥劲?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快4点了。他想出去走走,每天这个时候,要是四巧不上街,他们都会出去走走,不走远,也就一左一右地转转。他们脚步是轻的,但没有散漫和无主。老虎穿上衣服往出走,在门口看见白盆里正躺着今天在菜市场贸易回来的鲤鱼,老虎就把脚步收回来。他在水池上洗洗手,把白豆腐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在电炒勺里倒上油,把豆腐一块块摆在里边,这时才通上电,先通电豆腐爱煳。电炒勺里噼啪作响,老虎拿筷子翻夹着豆腐,不大会儿,豆腐块变成淡黄色。他把豆腐倒在一个小盆里,把收拾干净的鲤鱼放在炒勺里边用清水煮。开了几个开,鱼香就冒出来,清水也变成奶白色,这时候把煎黄的豆腐放进去,再咕嘟个把分钟,散上盐、味精、葱末、醋,喝上一口,姥姥家住哪儿都找不着了。老虎想再拍个黄瓜,刀一上去心血来潮,干脆做个蛇皮瓜吧。他在黄瓜身上切斜刀,一刀挨一刀切,不切断。每刀间隔半个韭菜叶宽。切完正面翻过来切反面,这面不能斜着切,得用横刀,也是一刀挨一刀地不切断。这样切出来的黄瓜有柔软度,能像蛇一样,盘成一圈。拉直了也比原来长。加盐把黄瓜水揉出来,再用清水冲净,用糖醋水泡上,吃时放点辣椒,酸酸甜甜的。老虎最会做蛇皮瓜!都5点了,四巧还没回来,得,把葱油饼也做出来吧,看四巧做了这么久,瞅也瞅会了。用油和面,把葱花也和在里边。老虎手上脸上全是面,四巧像兔子一样蹦进屋。四巧说,饿了吧?怕你嘴急,就买豆包了。四巧从兜里翻出一套淡黄色球服,好看不,给你买的。快试试。今年不世界杯吗,兴这个。老虎套上球服,立刻生出几分运动员的品相。他跟着摆了几个射门的动作。你猜多少钱?四十。不对。三十。不对。反正不能超过五十块钱。那当然,连裤带袄二十五。天,那可便宜到家了。小春帮我买的,批发价。老虎眼神里有了喜气洋洋的意思,到底是年轻爱美。四巧又从兜里捏出个荷包大的塑料袋,里边是两个小白珠,有小手指甲盖儿大。看,耳钉。四巧说着把它安在耳朵上,耳朵当时就开出一对花。像珍珠吧,才六毛钱。这东西真的要好几百吧?老虎说。可能吧,反正便宜不了,其实还是假的好,丢了咱也不心疼。谁还扒着人家耳朵验货?四巧得意地说。老虎点头对她这观点表示赞同。
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筷俩人就头顶头在灯下看报纸。报纸上整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儿。翻开报纸,就跟打开天窗似的。四巧说,天,你看这儿,还真有一个跟头跌在红云里的。这人花两块钱买张彩票得了五百万,你说这五百万能把咱全村都买下不?老虎说,别说全村,就是全乡都差不多。四巧说,你说人要是有那么多钱可怎么花呀?老虎说,没白天没黑天地花呗,老虎一边说着摇着头,肯定累,那也叫个力气活呀!四巧问,你说钱太多好不?嘁,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就说咱村的大老铁,他要不是养鱼发了家,哪至于半夜里让人给放了血,还不都是钱闹的?四巧说,可不,我看城里那些有钱人,吃啥啥不香,干啥啥没劲,整天价怕偷怕抢的,窗户门都用铁条封着,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四巧问,那你想有钱不?我、我不太想。你呢?我,我和你一样。还是咱这样的好,睡得踏实。老虎打了个哈欠说,那是,早点睡吧,明儿个得多上点西红柿,这几天西红柿挺下货。俩人闭灯,睡觉。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是凡跟太阳一起来的现在又都回去了,人睡了,房子也睡了,外边的路灯也像一只只蔫软的梨,低着头发出昏暗的黄光。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逐渐变成一口口黑洞。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大家都是这样一白天一白天、一黑夜一黑夜地过起来,长起来。从小到大一直到老,就像庄稼地里的高粱,天天看变化并不大。然而它发芽了,拔节了,抽穗了,灌浆了,最后成了人们碗里的高粱米饭。屋子里睡着的这对儿恩爱的小儿女也是一样,也要黑夜白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着走,在阳光的照耀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风吹了,雨淋了,霜打了,不大紧的。他们会一天天地结实起来,精壮起来。
现在他们睡了,窗外的月亮映得这小屋里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