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少人知道他当班时好偷,就都拿了家伙来。他躺在被窝里伸着两眼瞧热闹,这些人像耗子搬家似的,有使筐的有拿袋子的还有往裤裆里塞的,气氛紧张且热闹。狗子就想他们回去是把玉米磨成面呢还是压成玉米茬子?新玉米当然是咋做咋好吃,放灶上烤也香。想到烤玉米他还流了一条口水下来,这么想想也就算了,自己却一棒也没动过,他是要等天亮才走家,他怕大白天被人看见。老婆骂他废物东西,说你咋不往裤兜里揣几棒?狗子说,裤兜那块布让你拆下来补后腚上了。
没几天他看那块地就空空的只剩下玉米秆了,剩玉米秆他夜里就看玉米秆,看玉米秆清静多了,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安生觉。
有天队长上手一摸,啊,没了?狗子也说,啊,没了?队长把他骂了个猪血喷头,连他姥姥舅舅爷爷奶奶小姨子大舅哥也通通借光给骂上一顿,就差拿镐头把他祖坟刨了。队长骂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口气干了八瓢水。队长让他赔,他说家里就一个儿子一个老婆再拿不出啥东西来。队长想可也是,要个儿子过来以后还得花钱给他说媳妇,要个老婆过来更不好办,自己家里那个还没处打发呢。还是算了吧,以后不让他看就是。
种地种不好,看秋还丢,队长又让他放羊。
放羊挺好,放羊不用和人一起扎堆。狗子爱清静,爱一人呆着。他在山坡上找着一棵四杈糖槭树,这树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个枝杈,爬上去,半躺半坐,正好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脚。他怀里抱个鞭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羊,放羊不用老跟着,羊是白的,它们在绿草丛中一明一明放光,老远都能看见。如果下雨不是太大,这树完全能给他当桑他在上边还可以欣赏蛤蟆叫,蛤蟆叫原来是这样的!下颏底下鼓起一个白色的气泡,气泡一息:“呱”——鼓一鼓,“呱”——鼓一鼓。这家伙,这么专心致志地叫,好像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它似的。
饿了他还能在草丛里找着吃的,他吃野花的花苞。有一种花苞看上去像个小绿球,剥去那层绿皮,鹅黄的花蛋蛋就露出来了,花蛋蛋刚放嘴里有点苦洇洇的,一嚼香味就浓了,狗子管这种花苞叫蛋黄。还有一种花的花苞是细长的,里面的花胎呈乳白色,吃起来绵甜绵甜的。狗子大概是第一个敢吃这东西的,吃了就吃了,也没见他被毒死,还把肚子填饱了。那会儿大家的肚子都不容易填饱,在家里他都是可着老婆儿子吃,两碗稀饭就下桌说饱了。他们也以为他真就饱了。如果哪顿桌上见点荤星,他也只是用筷头触触蘸点汤汁,想再蘸蘸时,忽然在半路上把手缩回来,猛吃几口辣椒,把自己辣得鼻尖冒汗。他也把自己发现的花苞拿给别人吃,他们都不敢吃,不吃他自己吃,一边放羊一边吃,放羊还成,没丢过。
后来生产队没了,田地都分给个人,狗子也就没羊可放。他跟老婆商量要自家养羊,老婆不让,说羊叫声让人心烦,老老实实种地得了。狗子没有了羊又不愿成天长在地里,就今儿个山上明儿个河里地跑,他拿这些事来消磨日子,在略无厌倦的状态下消磨着生命,吃饱了混天黑。他这人碰到愁事儿,担着担着就丢光了,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愁有什么用,活着就得想开点,谁晓得几时死?从小到大他都用这种心境过日子。
年轻时玩玩倒没啥,可儿子都要讨媳妇了还这么一直不停手,这就实在说不过去。村里人笑话老婆骂他也不觉悟,孩子们倒喜欢他,总有一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边。打了鸟他就架起一堆柴火,把黄泥和了包在鸟身上用火烧,孩子们像小燕子似的张着小嘴等着,熟了就把肉撕一条一条地往他们嘴里送,这会儿的孩子们都特别听话,要多乖有多乖。“天上鸟多吗?”孩子问。“多,几火车都拉不完。”“火车跑得快还是鸟跑得快?”“当然是鸟快,因为鸟有翅膀火车没翅膀。”“那鸟肉好吃还是猪肉好吃?”“当然是鸟肉,不是有那句话,叫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孩子们吃着鸟肉心里开始佩服狗子,觉得他不光能打鸟知道的事也不少,打鸟可比种庄稼费事,鸟是在天上飞的呀!狗子也就特别开心,要是有一圈大人围在这儿听他讲该多好。于是话越来越多,他把大手一挥,明儿个给你们套山鸡吃。
微风就像打太极拳一样,慢悠悠地飘来荡去,它的拳脚所落之处,带来的波动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草上的风,就把草弄折了腰,落在野花上的风,则将缕缕花香给偷了出来,随便地送给路过的蜻蜓和蝴蝶了。他和孩子们一起捉蜻蜓捕蝴蝶,玩得热热闹闹的。狗子同孩子们相处得极自然,自由、平等、团结。孩子们偶尔也会忘了尊重他:“狗子,前边有只鸟,你快点你快点,真笨。”不过多数时候还成,比大人强得多。
平时他跟在老婆身后干农活,总有人凑过来说些个不中听的,话怎么不着调怎么说,怎么难听怎么说,有的话还相当恶毒:“狗子,又把秧苗插歪了,等清明上坟时问问你娘,问她是不是把你眼珠子生腚蛋子上了。”“狗子,白天秧插歪了不怕,黑下活可别干歪了,哈哈哈……难怪你就养一个儿,歪活。”“怕是这一个也是瞎猫撞死耗子吧?哈哈哈……狗子,红福是你下的种?哈哈……”有人还张罗要扒下他裤子看看,看看他那东西是不是也长歪了。这会儿他们像是忘了地里的活,又像是要拿狗子来慰劳一下疲惫的身体。这俩拿他取乐的人前一天还吃了他的鱼。他不回嘴也不把手上活停下来,任凭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说。有什么办法?没本事的人就得让人说着骂着才合情理,就是让人痛打一顿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没本事?狗子心地忠厚手上又无能,这样的人到底是可恨还是可怜?说不好。
就是因为无能、天真、和善,狗子才让人没完没了地取笑,这也是他受侮辱一个极正当的理由。他头脑简单,在心术上又是个好人,人一好,就不免常有人拿来当傻子耍,被耍时他在一种宽厚的心情中,想不出发怒的理由,但这不容易动火的性格,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显得人人比他聪明,人人比他强大。人太没脾气太善良往往让人感到的只是懦弱和无能。如果没本事却有副狗脾气那或许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和那些精明人一比,狗子也就显得更加呆板,人们就渐渐把他往呆子傻子一个圈子里划,善良和天真的人往往会被指认为傻子。而奸诈且狡猾的人却被恭维成智慧,人们不晓得这个世上已不缺少智慧,天真和善良倒是应该添砖加瓦。在狗子的日子中,他也把傻子的待遇尝了许多。
生红福时村头有个老太太来讨红福的胎盘,说他老头病得起不来炕,想用胎盘做药引子。在乡下孩子的胎盘可不能随便送人,得找个地方埋起来,好保佑孩子将来红运亨通。老太太说了一车拜年话狗子老婆也没答应给,说如果把胎盘送出去将来孩子没好日子过心里会过意不去,如果是埋了日子过不好那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话说得句句在理上,老太太也只能弓腰抹着眼泪走家。
狗子瞒过老婆黑天里偷偷把胎盘拿给老太太。狗子这样想,能救人一命的东西干吗要把它埋地里烂掉?至于那红运不红运的谁说得上?村里人都把孩子的胎盘埋掉,可到头来该掉河里淹死还掉河里淹死,该聋的还聋该哑的还哑。
没想到那老头的病却给吃好了,也不知是胎盘真起了作用还是碰巧,反正那老头居然能下地走道了。老头病好了老太太自然高兴,人一高兴嘴就没有把门的,一没把门的就把狗子给胎盘的事说出去了。村子就腚大个地方,一个人知道这事,一百个人也就都知道了,当然狗子老婆也知道了,这还了得,那可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该死的狗子居然敢把她的肉送给旁人吃,杀了都不解恨。
老婆拿着烧火棍把狗子追出好几条街去,她想拿菜刀来着,正巧狗子把刀借西院了。那天村上分外热闹,太阳像个大灯笼似的挑在天上,在地里干活的就停下地里的活,在棚下喂猪的就放下手里的瓢,在窗前纳鞋底儿的就把鞋底塞怀里,在屋里奶孩子的就把孩子也抱出来,在茅厕里蹲大号的也赶快提上裤子,大伙儿齐刷刷站在街两旁,把中间过道给狗子和他老婆让出来。村上开会人都没这么全,开会没意思,就盼着早点散会,这会儿大家兴致正浓,撵都不走。男人们伸个脖子蹦高助威,加油——加油,也不知道是让狗子加油还是让他老婆加油?都有了,这时候谁慢了都不好玩。一个孩子扯着他妈衣襟喊,俺饿了,走家,走家吃饭吧。等会儿等会儿,快看多有意思,女人喜得脸蛋像秋天的苹果。顶针,俺顶针掉哪儿了?怀揣鞋底儿那老太婆低头踅摸,大侄子,快帮瞅瞅地下?谁有工夫搭理她,正事还忙不过来呢!有个老头用拐棍一点,这儿,这儿,鸡屎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