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出关的旅客,人人提着箱包、推着行李车,只有宋昭像个小学生,两手空空,表姐送的双肩包背在身后。老远,她就从拥塞在出站口栅栏外众多脸庞中认出不停地朝她挥手的卜晓得,她加快脚步,走出站门,卜晓得张开双臂奔上来把她紧紧搂住。宋昭微闭着眼,丈夫说你瘦了。她回答说,你也瘦了。她感觉到丈夫的心跳,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又回到丈夫的怀抱里,这就足够了。
跟上来的小苗拿下她的双肩包,手里提着,把俩人引领上车。一路上,小苗都在叙说卜院长这些天的紧张焦虑:“宋老师,飞机出事那天,我陪卜院长在机场整整十二个小时没合眼,这些天,食堂不见卜院长,他准没吃东西,你再不回来,卜院长没法活了。”
宋昭默默地听着,转脸深情凝望着丈夫,是瘦了,她拿过丈夫的手紧紧握着,她感到幸福。
从宋昭到家的那个时刻开始,电话铃响个不停,一连数日,情形依旧。上门慰问的同事、朋友络绎不绝,教务处领导来,是例行公事,几个小秘书小科员也结伴上门,还带上几样她爱吃的小点心,让宋昭感到别样的温暖。有这许多人关心、惦记,做人一场,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返国前夕,她跑了几家超市,多种维生素、西洋参、精华素、香水买了一大口袋,准备回来送同事、朋友、老师的,现在全泡在大海里了,今天去赴张扬帆夫人纪晓英牵头的接风宴,空着双手,实在不好意思。
宴请地点仍在职工食堂那个为她举行送别宴的老包间,纪晓英说,我们是圆圆满满,有始有终,在这里送宋昭,也在这里为宋昭接风。宋昭进门,大家纷纷迎上前,这个拉着她的手,那个端详她的面孔,宋昭你把我们吓坏了,啊,黑了,瘦了,热呼呼的话语,把暖热直注她心窝。
“谢谢,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如此盛情!”宋昭是真被感动了,不停地点头道谢,“各位姐妹,我这回是死里逃生,两手空空,为你们各位准备的礼物,全都泡在海里了。”
纪晓英大着嗓门:“宋昭脱险归来,就是送给我们大家最贵重的礼物,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应和。
冷盆、热炒摆满圆桌,宋昭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盆盆一碟碟看个仔细。“我在纽约也上过几次中餐馆,菜肴都赶不上我们这个职工食堂,太淡,不入味,刀功差,土豆丝粗得像筷子。我只欣赏百老汇一家中餐馆的牛肉面,牛肉多过面,牛肉烧得入味,一嚼就烂,牛肉质量没说的。在里面用餐的老外不比老中少。”
“中国人去不去西餐馆?”
“一样去,西餐馆老中不比老外少。可我不习惯,舅舅请我吃牛排,一块足有半磅重,我哪能吃得下。”
“恐怕你也嚼不动吧。老外喜欢吃半生不熟的。”
宋昭笑道:“那倒不是,服务员推着小车到面前,你挑选好牛肉,他会问你,要几成熟,是按你的意思去做的。多重分量,他不问你,那一大块,老外都吃得下,女士也一样,我算明白美国胖子为何那么多,他们吃什么量都大,”宋昭掂起手里的杯子晃了晃,“他们喝可乐的杯子,一个顶这四个。”
大家也笑,宋昭这趟开洋荤,人却变瘦了。
宋昭说:“水土不服啊。说心里话,西餐馆去了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美国也一样,儿子在那里很适应,我是不想去了。”忽然,她话锋一转:“你们都知道,我这回去,说得明明白白是探亲,参加舅舅的八十寿庆,怎么冒出个谣言说我移民,不回来了,害得卜晓得为我背黑锅。”
“是啊,”于明明接话,“这个谣言造到上面去了,太恶劣,卜院长这次没当上校长,跟这个有关系。”
纪晓英说:“我们是不相信的,可以作证,可上面又不派人下来向我们了解,有力使不出。现在好,我们的宋昭回来了,粉碎了谣言,给造谣的坏蛋一记响亮的耳光。”
“耳光太轻了,这家伙怕是经过‘文革’的,是造谣诬陷的行家里手,你要查出来,把他告上法庭。”
宋昭一脸无奈:“我哪有这个精力,算啦,这家伙没有好下场。”
“恶有恶报,让这家伙不得好死!”
女士们义愤填膺,声讨诅咒,情绪激昂。
宋昭举起手里的饮料杯子:“各位姐妹,我敬你们一杯,我打心底里感谢你们,今天的聚会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力量,也帮我出了窝囊气,心里舒坦多了,过一阵我平静下来,我要回请大家。”
“不急、不急,等你身心都恢复到最佳状态再说。”大家都是一个心愿,宋昭受到的惊吓很厉害,这段日子不能劳累,要好好休息。
散席了出去的路上,纪晓英意犹未尽,絮絮叨叨,陪着宋昭一路走一路说个没完,路上不断有认识的人打招呼,纪晓英的絮叨几度中断,快分手了,纪晓英带神秘意味地压低声:“有一句话,我方才席上不好说。”
宋昭放慢脚步:“现在说吧。”
纪晓英朝她稍稍别转脸,拉着她的手:“你可别激动。”
宋昭一笑,挣脱她的手:“这次拣回一条命,一切都看淡了,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激动的事。”
“那就好。”纪晓英语调平和地,“除了造谣你移民美国,拖累了卜院长,老卜这次没当上校长,还有别的原因。”
宋昭神情凝注:“什么原因?”
“绯闻!”
宋昭很镇定:“又是造谣吧!”
“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跟谁?”
“一个女学生。”
宋昭说:“我不相信。”
纪晓英一脸严肃:“我开始也不相信,可我听到的信息又让我半疑半信。”
“你从哪儿听到的信息?”
“你该记得,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每晚熄灯后躺床上都有一场睡谈会吧,这是自由市场,无话不谈,谁接到男生的信,谁有了追求者,谁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家都七嘴八舌,评头论足一番。特别是毕业前夕那一阵,每晚都有一个小小的高潮。张扬帆追求我的情诗,被一个淘气鬼偷看了,还背了出来。”
“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宋昭打断她,“说正题啊。”
“你听我说啊。我堂哥的女儿在人文学院读大四,快毕业了,每晚熄灯后躺床上也是开睡谈会,一天她来我家做客,谈到她一个同寝室女生把一个名教授钓上了,我忙问是怎么回事,她就跟我说起她们的睡谈会,都在讨论怎么找工作找对象,说是与其拿着一沓自荐材料到处上门求告看人家白眼,还不如先找个好对象,找对象要学明星,傍大款、嫁豪门,一到周末,校门口停的小车,都是大款开来接人的。她们这个班还没有傍上大款的,一个叫水杉和一个外号货比货的,两人都看中上她们课的一个年轻名教授,两个人比赛看谁能把教授钓到手。同学说教授有老婆,你们别浪费时间一厢情愿了。她们不听,她们说要测试自己的性感魅力,结果是水杉胜利,她说她几次主动,都碰了软钉子,教授不给她机会。可她不脸红,不退缩,终于有一天,在睡谈会上向大家宣布,她把这个名教授钓上了。”
“钓上了,”宋昭重复一句,“什么意思,教授跟她约会了?”
纪晓英摇头:“哪像我们当年谈恋爱,约会多少次也只握握手,现在是快餐时代,钓上就是上过床了。”
“教授是谁?”
“老卜啊!”
宋昭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是不相信,你怎么断定这个女生不是胡说八道,这样的女孩子,我听说过,一点羞耻心也没有。”
“我跟你一样,开始也是这么想,可我堂哥孩子向我转述那个细节呀,我说给你听听,是真是假只有你自己明白了。”
“说,我听着。”
纪晓英再压低声:“她说跟她上床的这个教授,下面没毛。”
宋昭心头猛地一震,她极力掩饰住,不露声色地抛出一串痛骂:“下作坯、不要脸,胡说八道,也亏她说得出来。”
纪晓英吃惊了:“果真又是造谣!你把这个下作坯找来扇几个耳光!”
宋昭一脸不屑:“那脏了我的手!”又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叮嘱纪晓英:“这事你别传了。”
纪晓英发誓,这事没给第二个人说过。下次堂兄孩子到家来,要给她消消毒,要她不要跟着胡说八道了。
和纪晓英分手,宋昭没出校门,她表面镇定,心里却怦怦怦地一阵紧似一阵,按按脉搏,一分钟九十几跳,她掉转身,在校园里拣僻静路径漫无目标地转游,几圈下来,没碰见一个熟人,从教学区转到宿舍区,这里都是学生,更没有认得她的人了,她开始冷静,让心跳慢慢回复到正常频率。事已至此,她不能别过脸去,不,她要直面应对。举首观望,身前就是文科的女生宿舍,她当年做学生时住过的地方,她轻轻咬了咬牙,决定亲自看看,这个水杉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卜晓得怎么会被钓上的?正好一个管理宿舍的阿姨出来,她让阿姨进去叫一声人文学院的水杉同学,就说有一位朋友在外面等她。
一会儿工夫,女孩出来了,掉了色的牛仔裤,紫花格衫,衣装简朴,可齐眉的刘海、微挺的胸脯、亮亮的带有几分梦幻色彩的目光,焕发出的是耀眼逼人的亮丽青春,她明白了,吸引卜晓得的是什么了,她不明白的是,不良行为和清纯外表之间的反差怎么能如此统一在这个年轻姑娘身上,女孩径直走到宋昭面前:“你找我,什么事?”
宋昭很平静:“水杉同学,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水杉第一眼就认出找她的是谁了,这个挂在卜老师床头照片上的青春不再的中年妇女,从床头走到她面前来了,来干什么?兴师问罪?就跟着她去,看她能怎样。她不至于把她院长丈夫的私密晾到光天化日之下吧!
宿舍不远处是操场,有的班级在上体育课,自由锻炼的同学三五成群,跑步、跳远、掷铁饼、滚虎伏,干什么的都有,球场上则是不停地吆喝呼叫。整个操场闹嚷嚷的,没有一个安静的可以谈话的角落,宋昭说,我们到小桥流水去。水杉不作声,心想这个中年女人倒是熟门熟路,便随着水杉来到校园有名的景区,这里很安静,溪水清清,一座白色圆顶小亭,挺立溪边,宋昭做学生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这里诵读《简?爱》英语原版和卜晓得相遇,俩人相恋后,月色撩人的夜晚,这里常常留下他俩携手漫步的倒影。今天她没想到会把这个勾引丈夫的小女生引到这里,没有月色,没有温馨,充溢心头的是说不出的酸苦,小亭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宋昭在小石桌边落座,对面坐着小女生,这曾是卜晓得的坐位,真是讽刺啊。
宋昭内心波涛翻滚,她极力抑制着,不让它形之于色,她嘱咐自己不要激动,不要用刺激性的话语,表现出的是友善和宽容大度。“水杉同学,我是卜晓得院长的妻子,我叫宋昭,不用拐弯抹角了,我今天找你,是想奉劝你几句话,你年纪轻轻,听说还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人生旅程正是扬帆起锚、创造美好前程的时候,为你的前途计,为我们的家庭幸福计,请你不要再跟卜院长纠缠,既往不咎,已经发生过的就让它过去,不该做的事就不要再去做了。”
小女生投来迎战的目光。“宋老师,我先要纠正你两句话,纠缠,谁纠缠谁啊?既往不咎,咎在谁啊?我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和卜老师之间没有什么。”
“连跟男人上床都说出口了,还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厚颜无耻!”宋昭并没骂出口,还是很理性地说:“水杉同学,做什么没做什么,当然你自己最清楚,我只对你提一条要求,以后不要找卜院长,好不好?”这末一句,她压低了声调,口气缓和多了。
水杉挺了挺胸:“宋老师,你别说了,我不跟你辩论。你想必明白,感情是双方的事。今天你找我,心平气和地跟我谈,有些话不正确我能原谅,我理解一个妻子害怕丈夫出轨的心情。你放心,我能掌控我自己。再过几个月我毕业,就离开这个校园了,我不会去‘纠缠’卜院长,只是请你管好卜老师,让他不要再来纠缠我。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应该满意了。好吧,我还有事。”说着站起身就走。
宋昭还坐着不动,这算是一场交锋,又不像一场交锋,跟想象不同,两人都没有恶语相向,她是心平气和,出之以理,只求对方放手,对方虽然嘴硬,总算答应不再纠缠,她所要达到的目的达到了,她是该满意了,不知怎么的,她高兴不起来,对方不屑跟她辩论的姿态透露出的优越感,使她感受到了的是屈辱,实际上她是祈求这个小女生放手,作为卜晓得的妻子,仅仅离开一年,就拴不住这个男人的心,这是卜晓得的“水性杨花”,经不起诱惑,还是她做女人的失败?
她的心情坏透了,如果不是纪晓英透露这个秘密,她还完全被蒙在鼓里,成了校园里的头号傻瓜,在背后被人指指戳戳,当笑话说呢。抬眼看去,高高杨树上那些摇摆的叶子像是一双双眼睛,看着她,是同情还是讪笑?她走出景区,一群人过来了,有同学也有老师,都是她不认识的,她却觉得人家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这个地方,她还怎么能再呆下去啊?她快步奔出校门,公交车站排着长队,还挤公交?省这点钱,太傻太不值了,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她松弛不下来,心又怦怦跳得厉害,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两个拳头紧握着,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
21
小区门口下车,宋昭生怕碰见熟人,低着头急匆匆上楼梯,进了家门,四顾无人,卜晓得去外地讲课了。这也是她的意思,自己平安回来了,丈夫应该恢复一切正常活动,该参加的会议,该讲的课,一个也不要拉下。
她疲惫,头脑涨得很,想把摆放在桌上的东西理理好,就是打不起精神,她想索性躺一会儿,上床拉开被单,突地从床上弹跳了起来,床单有股异味,她猛吸鼻子,是劣质香水的异味,回来这些天没有在意的这股异味,竟这么锐利地刺激着她。她也用过香水,此刻她却毫不怀疑这是那个不要脸的丫头留下的气味!她一把扯起床单扔到一边,从衣橱翻出一床新的换上,她再无睡意,闷闷地坐在床边发呆。电话铃响,她不接,那边留言了,妈妈,听到这一声,她眼睛亮了,浑身来了精神,急忙抓起话筒:
“阿宝,妈妈想你啊!”
“妈妈,我也想你。你这回得救,舅公全家开心死了,这一个星期都在说这件事,说你是福星,一定做了不少好事,上帝保佑你。你是我的好妈妈。上帝保佑你,也会保佑你的儿子吧?”
“傻孩子,这是当然的!”宋昭乐了,话筒更贴紧耳朵,“你告诉舅公,他是大寿星,我是托他的福,我们祝愿他是不老松,冬夏常绿,永远年轻,也感谢你姑姑,专门从纽约赶来陪我一星期,一直到我出院把我送机场。待我太好了。你要把书读好,跟伊登、简妮友好相处,不要让舅公、姑姑不高兴。”
“妈妈,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老师上课时特别开心,她说从中国领养了一个女孩,我很奇怪,老师有两个孩子,为啥还要老远地领养一个?我忍不住,向老师提了这个疑问,老师说,我喜欢孩子。我有了两个男孩,现在又有了一个女孩,这是上帝的恩赐。我又问,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想要一个妹妹,妈妈说不可以,我们只能生一个孩子,老师,这是为什么?老师说这问题几句话说不清楚,她要准备准备,她让同学们起来回答,同学们也都回答不出,老师回去做了准备,第二天上课才把问题回答了,讲了几分钟,我只记得一句:中国人口太多了!老师还表扬我会动脑子,有问题能勇敢提出来,这很好,这比考试得了个A还重要。舅公知道了连连点头,说要有发明创造,从小就得学会动脑筋,搞不明白的东西,要敢提问。”
宋昭赞赏说:“舅公和老师说得对,你自己提问得到回答,这个知识以后你就记得牢了。如果对什么都提不出疑问,不是证明你都懂了,是说明你学习不上心,不动脑子。”
“妈妈,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会不会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