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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桌上又多了一盘干煎带鱼，松软焦黄，香气扑鼻，儿子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啧了一声，又伸出筷子，宋昭问他，比你肯德基吃的鳕鱼柳，哪个味道好？
“都好，我都喜欢吃！”小宝却不想顾此失彼，小嘴嘟噜着，“一年才能吃几回啊，”算术测验只有七十分，加菜显然不是为了他，他抬脸问妈妈，“今晚又是奖励谁啊？”
宋昭挑挑筷子，奖励你爸爸。
儿子圆瞪着眼，爸爸又发言得分了？
宋昭说，你爸爸要当院长啦。
“哇！”儿子兴奋得涨红脸，“院长有小车坐吗？”
“有啊。我们家可以装电话了。”
儿子有兴趣的是小车：“星期天能开车带我出去逛吗？”
卜晓得纠正道：“车子是爸爸上下班用的，星期天司机是要休息的。”
小宝兴奋不减：“爸爸又要上电视了吧？”
宋昭接话：“总是要上的，要等开会。”
卜晓得笑而不语，以前开会，他都是群众演员，上电视也是一晃而过，以后人文学院开会，要轮到他当主角，要给他特写镜头啦。
宋昭忽然转念，院长是要上面批的，书记谈话许诺不等于上级正式任命，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卜晓得觉得老婆是多虑，人事任免党委说了算，党委书记正式谈了话，上面会不批？
宋昭却疑虑不消，经济学院也风传过张扬帆要当院长，一封举报信让上面改了主意，结果上任的是别人，张扬帆只落了个副职。
“会不会有人举报我？”卜晓得心被牵动，我有啥会被人举报的，“文革”时期我还小。小就没事了？戴着红小兵的袖章跟着大同学红卫兵去抄过老师的家呢。这么一想，卜晓得倒当真不安了。
一连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卜晓得紧张了，是不是情况真的有变？莫不是被他参与抄过家的那个老师，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小孩，那个老师如今成了特级教师，是名人，要跟他过不去，他就惨了。他问老婆，有没有这个可能？
宋昭反过来安慰丈夫：“我看过那位老师在报上写的文章，有个当年给她剃阴阳头的学生登门道歉，她说，你能反思就好，都过去了，向前看吧。再说，你那时是不起眼的小不点，只跟着喊喊口号，又没有动手动脚，人家不会有印象的。”
卜晓得还是不能释怀：“如果情况有变，也让我当副职，我还干不干？”
小宝反应快，那还有没有车坐？
宋昭手一摆：“大人说正事，别插嘴。”料事一料一个准的她，对丈夫担忧的这个结果，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干吧，只是个学院副职，没劲，不干吧，又失去进入上升阶梯的机会，就看正职多大年纪，是个快退休的老家伙，由副转正，朝夕之间；年岁相仿，那就没戏了。所以这事，不能笼统回答干还是不干。宋昭最大的愿望是，这个意外不要发生也不会发生，儿子也不必担心还能不能坐上小车。
尽管担心，卜晓得还是铆足了劲儿，用三天工夫整出了一份人文学院组建方案，正式呈递前，他找到洪仁达办公室，请洪仁达先过过目，既是表示一份尊重，也想探探洪仁达口风，听听有没有新的信息。
办公室里的人进进出出，洪仁达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指示手下打印会议通知，卜晓得感到来得不是时候，洪仁达向他点头微笑表示自己的歉意和无奈。
“你看，每天就是这么瞎忙。”
卜晓得笑答道：“你们忙，表明我们学校这架机器在高效运转。”他把方案递过去：“仁达，我遵照白书记指示写的这个方案，想请你花点时间，先给我把把关。”
洪仁达接过材料，手里掂掂，足有七八页：“老兄交办的事，我义不容辞，我带回去，开个夜车给看掉。”卜晓得在白书记面前推荐他当人文学院院长的事，白书记向他透露了，不管虚情还是实意，卜晓得在领导面前的这个表示都是给他加分的。
卜晓得还等待他说点什么，桌上电话又响，洪仁达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只得告辞说，那就辛苦你了，明天上午11点，我下了课过来取。
卜晓得回家说了去找洪仁达经过，宋昭就追问，洪仁达别的就啥话也没说。
卜晓得说，他办公室乱哄哄，怕有话也不好说。
“但愿如此。”宋昭眨眨眼皮。
这个夜晚，卜晓得睡得不安稳，星期天带儿子去动物园，儿子拿着一根香蕉在铁网前晃来晃去就是不松手，逗弄得猴儿抓耳挠腮，他忽然想到自己，看着空中那顶飘飞不定的乌纱帽，迟迟不落到他头上，是不是也像那猴儿一样急不可待？
第二天上午，卜晓得在教研室拿起讲义，正待起身去教室，洪仁达电话来了：昨晚有突击任务，方案来不及看，你明天再过来。
卜晓得很是不爽，什么突击任务，该不是找个借口吧。放下话筒，匆匆去教室，情绪受了影响，站在讲台上，不再风度翩翩、思路畅达、妙语连珠，平日，他会跟讲台前那一双双热情饥渴的眼睛毫无障碍地交流，把枯燥的观点、概念阐释得有血有肉、趣味横生，引得课堂笑声连连，今天他却不停地把脸斜向窗外阴暗的天空，是不是天要下大雨，他未带雨具，担心不能回家用饭！
天没落雨，他脑子里却雨雾蒙蒙，前排一个女学生递上一张纸条，请老师讲讲圣人一词是什么意思，是学衔还是官衔，是大师还是大师的大师？
他朝这个递纸条的女生看了一眼，回答说：“圣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的人，学识渊博。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它是学衔，是天下最大的学问家。圣人又是以治天下为事的人。荀子说，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为圣人。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它是官衔，是天下最高的官衔。没有学问不能当圣人，没有权位也不能当圣人，孔老先生生前从不称自己是圣人，这顶桂冠是后世给他戴上的。称孔子是大师当然没问题，从前老百姓家里供的牌位就称老人家是至圣先师，后来升格为圣人，是大师的大师了。还有一条很重要，圣人的心跟老百姓的心是相通的，最理解老百姓，最能为老百姓着想，用孔子的话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卜晓得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回答，课堂一角却发出一声窃笑，两个男生在咬耳朵，怎么回事？窃笑的男生站起来说，卜老师记错了，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是老子说的。卜晓得呵了一声，随机应变：“方才是说溜了，把老子的衣帽戴到孔子头上。不过，不仅衣帽，就是思想，两位老夫子也有把人搞混的时候。我请问各位，无为而治是谁讲的？”
“老子！”男女生抢着回答。
“你们回答不错。可我告诉你们，无为而治不但老子讲，孔子也讲，我念给你们听，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一个小小的口误造成的被动就这样被扭转，递纸条的女生赞叹，还是卜老师读的书多。
卜晓得待要进一步发挥孔子的无为而治，一抬眼，一个坐后排的学生，开侧边门溜了出去。这在他课堂上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连忙严肃地直面课堂那几张失去平日专注神情的面庞，告诫道，我给你们再念一段孔子的话：“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什么意思？不要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力，认真听课。”
下课回家路上，卜晓得细想，今天课堂上出现学生开溜，得怨他自己思想开小差，讲豁了边，还好，及时扭转过来。还是少想院长的事吧，不如学也！说说容易做却难，到家一端起饭碗，宋昭又挑起这个话题。
“我看不对啊！”宋昭忧心忡忡，端着饭碗迟迟不动筷子，“你这边没有动静，人家那边却传出消息。”
卜晓得也把伸出的筷子一顿：“什么消息？”
“有人在传齐智人要当人文学院院长。”
“真的？”卜晓得不信。
宋昭说：“齐智人水平、才干不如你，资格比你老啊。”
卜晓得默然，老婆说得有道理啊。
这一天，卜晓得在煎熬中度过，第二天上班前，他摸出小圆镜照脸，眼泡微肿，眼袋显露，夜里没睡好，想的还是院长的事。接受昨天教训，他把今天的讲授停了，改为课堂自学。下了课，就直奔校办公室，洪仁达正忙着，一面吩咐工作人员办事，一面朝他点头，指派好工作人员，从桌上拿起文件夹，拉着卜晓得进了里面的小单间：我们这里谈。
卜晓得给弄得忐忑不安，洪仁达并没有把他的人文学院组建方案拿在手里，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使组建工作受阻？
“祝贺你！”
洪仁达这个开场白让卜晓得张大嘴巴：“仁达兄，且慢祝贺，我这方案，还是纸上谈兵。”
洪仁达说不，你这个院长，很快可以把它变为现实。
卜晓得合上嘴巴。“我这个院长也还是空中楼阁啊。”
洪仁达笑：“也难怪老兄心神不定，这些日子传闻不少，那都是小道！”
卜晓得急问：“大主任有准确消息？”
洪仁达放慢语速：“你的任命批下来了。”
卜晓得抑制住心跳，让口气变得淡然：“你该不是寻我开心吧？”
洪仁达正色：“你还不信，我看是小道把你弄得心烦意乱了。”说着他打开文件夹，抽出一份红头文件，“刚到的，你自己看。”
卜晓得接过文件，迅速阅读，在卜晓得担任人文学院院长这行字上反复扫描，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不假，他心里腾的一下，血管里的血被点着了，熊熊烈焰把脸染得通红。
“晓得兄，你的任命下午公布，我这是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给你。”
卜晓得抱拳拱手，连说三声：“谢谢、谢谢、谢谢！”
洪仁达说，现在谈正事，他又一次打开文件夹，抽出卜晓得写的方案，一二三四，先优点，后不足，肯定方案打造一流人文学院的高远目标提得好，雄心大志，令人振奋，建设一流师资队伍的设想有新意，不足之处是，市场化条件下人文学科建设这条路该怎么走，提法嫌笼统，要有几条明确的举措，他提示卜晓得，经济学院的张扬帆，搞开门办院、多元办院，经济学院本科、高级培训班都办得红红火火，牌子打出去了，你不妨向他取取经。
卜晓得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迈步回家，上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潮水般的人流从教室大楼拥出，他退到路边，一群经过他面前的学子，向他投来的目光很友善，他心里舒服，再过几天，这目光里就要增添几分敬意了。
宋昭已摆好碗筷在家等他，一看丈夫满面春风，估计有好事：“洪仁达给你说什么了？”
卜晓得回答两个字，批了。
宋昭急切间没反应过来，眼睛盯着他。
卜晓得这才不再省略：“我人文学院院长的任命，正式批下来了。”
宋昭双臂一张，紧紧抱住丈夫。“你让我圆了一个梦。好好干，让人文学院成为学校最棒的学院。”
卜晓得应声：“一定，我的目标是全国最棒的！”
他真的拿出只争朝夕的劲头，起身要去传达室给张扬帆打取经电话。刚要出门，楼下传来老左头的声音：“203号，有你们家电话。”卜晓得快步出门，到传达室抓起话筒，巧了，来电人正是张扬帆。
“晓得兄，恭喜恭喜。”
卜晓得明知故问：“恭喜我什么啊？”
“你别给我装傻了！”
卜晓得不再装傻：“扬帆兄，我是新手上阵，你经验丰富，经济学院本科、高级培训班都办得红红火火，人文学院怎么办，你给点指教啊。”
“指教不敢说，再说我还是副手。”
卜晓得不放过机会：“你就别客气了，谁不知道，经济学院办的那些个班，都是你在张罗。就给我说一点甘苦也行。”
张扬帆说：“要说甘苦，那可真是一言难尽。就说我们办的那几个高级经管人才速成班，你以为学员是自动送上门的？非也。是我动用各种社会关系，一个个单位跑上门，是磨破嘴皮子把一些老总请上门的。辛苦不说，那些只会说空话不会干实事的主儿，还从中阻挠，说我只知向钱看，败坏学风，斯文扫地。等到我们办出名了，社会影响扩大，又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老师得到实惠，这些说闲话的先生也拿到一份，这才对我笑眯眯，说我这些个班办得出色，要接着办，还跟在我屁股后头，要求能在班上上几课。跟几个月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卜晓得脑筋还没完全转过弯，请教道：“你们经济学院办班，学员都是企业的老总，学的是赚钱本领，你们收费高，学员愿意交也有钱交，我们人文学院办班，教他怎么写文章，请不来有钱的学员啊。”
张扬帆在那头接话说：“具体情况确有不同，但大的方向是一致的。关门办学那一套已经过时，面向市场，开门办学，多元办学，是不可逆转的潮流。你们人文学院成立了，你要把这个牌子打出去，如今官场秘书走红，你们办好本科以外，不妨办一个高端秘书速成班，争取把你们培养的秘书送到更多领导的身边，他们今天是秘书，明天摇身一变就是领导，那你们人文学院的影响就要超越我们经济学院了，美国总统要看大老板的脸色，在我们这里，说到底，有钱的还是受有权的管。”
卜晓得深有感悟：“阁下的经验之谈，我要好好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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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映照着校园，下课了，教学大楼通向宿舍区的林荫道上人流涌动，路旁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乐声过后，飘出悦耳音波：旭光大学广播电台第三次播音现在开始。本台消息，我校人文学院即将成立，这是整合优质学术资源、加强国际一流人文学科建设的重大举措，人文学院院长卜晓得……
音波飘出校园篱笆墙外，两个背着书包、一路打打闹闹的小学生也被音波吸引了，瞪眼看着高音喇叭，穿黄衣的说，好玩好玩真好玩，学院院长不晓得！穿蓝衣的纠正说：“谁说不晓得，是我爸爸当院长，我爸爸叫卜晓得。”
黄衣孩子不屑地：“院长有啥了不起，我爸是局长，局长比院长大！”
蓝衣孩子不示弱：“我才不信呢，就是院长大！”
“不对，局长大！”
“什么局长，你爸是个副的，我爸院长是正的！”
“副的也比你爸正的大！”
“正的就是比你爸副的大！”
“我爸大！”
“我爸大！”
两个孩子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两人在班上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少先队小队长，争论最后变成了两个人谁比谁大。
“班长大！”
“不对，班长是老师指定的，队长是同学选举的。”
“老师选我是我功课好，三门课都是一百分。我就是比你大！”
蓝衣服孩子不含糊：“你班长有啥了不起，跑步落在我后头一大截，我就是比你大！”
“我比你大！”
“我比你大！”
两个孩子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可谁也压不倒谁。
卜晓得儿子回到家掼下书包冲进厨房问妈妈：“院长和局长哪个大？”
油锅吱吱响，宋昭抄着手里的铲子回答说，谁贡献大就谁大！
儿子问，我爸贡献大不大？
“你爸课上得好，文章写得好，破格提教授，得过两个奖，郑书记亲自批房子给我们，贡献当然大！”
儿子跳起来，还是我爸大，我长大要和爸爸一样大！
“你啊，先把书念好，长大超过你爸爸，比你爸还要大！”宋昭盛起一盘韭菜炒肉丝，又把一篾筐青菜倒下锅，儿子闻到喷鼻香味，伸手从盘里拈起一根肉丝就往嘴里送，宋昭白了他一眼，“别这么馋，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儿子叫：我肚子饿啦。
宋昭说：忍忍，你爸就快回来啦。
儿子奔到窗口，望着校园伸向教工宿舍的石渣路，天色暗了，下班的教工三五成群，步履匆匆，一拨人过来了，朝各自的家门散去，又一拨人过来了，又进了各自的小窝，就是不见他爸爸身影出现，他哼起一支歌，爸爸，我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啊！他转身折回厨房，妈妈，不行了，我饿坏啦。
“再等等。”宋昭边说边心里嘀咕，院长这还没上任，就忙得饭也不回来吃了！
“203号，有你们家电话。”左老头在下面叫。
宋昭一路小跑着去接，真如她所料，卜晓得来电话报告，晚饭不回来吃了。
宋昭纳闷，还没上任，就有人请：“谁请你啊？”
卜晓得说：“是我做东，我请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