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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晓得不负众望,一年后,旭光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已经成为媒体红人,张家邀李家请,频频在报端和荧屏露面。
保证质量,一个顶俩,优质生源,源源而来。卜晓得把本科、速成班都办得红红火火,他招来几名美国名校毕业的海归,借助于几名海归,跟哈佛、普林斯顿挂上钩。一个人文科学代表团应约来访。
接待这个代表团,卜晓得亲临一线,全力以赴,接机、宴请,主持座谈会,请过老到会交流发言,他都亲自出马,还陪同欣赏顶级交响乐团演出,特邀记者朋友韦民生全程随访,跟踪报道,把一场跨国文化交流活动搞得热热闹闹,高潮迭起,在校内外造成不大不小的轰动,卜晓得着着实实风光了一阵。
闹腾了几天,风平浪静。客人高高兴兴地走了,卜晓得回到办公室,情绪却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一下子从沸点降到冰点,一肚子窝囊,随手从胸袋里摸出小圆镜,照了照脸,灰溜溜,一副倒霉相,访问结束对方邀请过昆仑教授回访,竟没有提名卜晓得院长,也没有提名出席宴请的书记、校长。这使他难堪,辛辛苦苦,到头来成了一场无效劳动,这也给他一个强烈刺激,什么院长、校长,在这些高鼻子眼里,行政官员是不值钱的,大学的衙门化、官本位一向遭人诟病,老外看重的是学术本位。这些老外看中国是雾里看花,只知道包括过昆仑在内的几个老人。卜晓得是文史领域的后起之秀,他的《先秦漫游》正在一家一流刊物连载,把艰深学术著作写得明白如画,像美丽的散文一样,读者争相传诵,把阅读变成了悦读。老外看不见中国学术界正在发生的变迁,看不见一批学者官员、官员学者的兴起,把他简单视同一般行政官员,或者以为他是普通作家而不是学者,而不是一位一身而二任的杰出学者和优秀官员。错了,不是一般地错,是大错而特错。为什么造成这种隔膜,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媒体对他的宣传一般化,有广度没深度,有速度没力度,没揭示出他身上巨大的学术潜力,没有把聚光灯对准他,把他推到舞台中心位置。
齐智人走进办公室,手里捏着一沓接待开支报销单,放到他办公桌上让他审核签字,他心里堵得慌。“智人,我不看了,这事归你管,你签就是了。”
齐智人说:“卜院长,这次接待,把我们一年的经费都耗掉了,下个月,部里工作组来调研,只能请他们吃食堂。”
卜晓得摇头:“这不行,可不能看轻这个工作组,我们院的多元办学,取得他们认可,我们下一步大发展才更有底气。我已经给校长说了,他同意出席作陪,高规格宴请一次。”
齐智人说:“校长出席,报销不会遇阻,不然,财务处那个新来的处长会卡我们。”
卜晓得说:“这次接待老外,校长书记出席宴请,对我们院全力支持,老外连一个礼貌性的回访邀请也没有,实在不通人情。”
齐智人接话:“校长、书记是行政官员,不邀请还好说,你卜院长是著名学者,不邀请你回访毫无道理,我很气愤。”
卜晓得假笑:“人家不是邀请过老了吗?”
齐智人愤然:“过老已经不出家门,还会跨出国门?除非是天国,美国又不是天国,方兴未艾的学者明摆着是你,他们故意视而不见。”
卜晓得唉了一声,推心置腹说:“智人,我这个院长身份把学者身份冲淡了,老外把我也看成学术官僚。也好,以后我在学术上多花点时间,学院行政工作你是行家里手,你就帮我多挑点担子,如何?”
齐智人想了想说:“我可以多管点行政事务,大事还是要你点头啊。”
卜晓得说那是当然。学院工作上了轨道,齐智人甘当副手,全力配合,行政事务尽可放手交给他,自己把力气放到主攻方向,好尽快拿出漂亮的学术成果。
他不能像过昆仑那样穷毕生精力,在古籍的迷宫里悠悠游荡。办速成班的成功经验给了他启发,学术研究也可以速成,收立竿见影之效。历代研究先秦诸子的著述多如牛毛,梁(启超)说胡(适之)言,也都成了故纸一堆。今人的研究,顾虑多端,拘谨闭塞,成绩平平,难有突破,一书才印几百本,有几个读者知晓。养在深闺人不识,他不走这个弯路,他要实现超越。他的《先秦漫游》连载,每期读者都是几万人,一传十,十传百,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人,他得不断扩大这个读者群体,连载完毕出书,他的目标是百万千万读者,到那时候,老外会为今天的无知,视而不见,连个礼貌性的邀请也不给而后悔脸红。
刊物给他转来一封读者来信,这封来信他已经读了十三遍,整段整段都背得出了。“拿到刊物,第一眼是读你的《先秦漫游》,‘真假孔子——大成至圣先师和累累若丧家之狗’、‘反智主义——老子的绝圣弃智和无为而治’,一篇写得比一篇精彩,庙堂上的神灵,荒陵古墓中的残骸枯骨,被你一一还原了本来面目,你给了古籍鲜活的生命,能把历史和历史人物写得像文学作品一样引人入胜、爱不释手,你是一个范例,希望你把诸子百家都写遍,不要漏掉一个死魂灵。”这是来自读者的最高评价,要是早收到一天,他就拿到会上读给那帮老外听听,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
他又一次展开这封来信,这信不能只是自己一个人看,应该发挥它的效应,让更多的人读到它,一定会引起广泛的共鸣。
他拨通记者韦民生的电话,这位名记者已经成了他的知交,第一个报道他论文和小说获奖消息的是韦民生,自此,他才有机会在公众视野出现,以后报纸召开学者、知名人士座谈会,都不会漏下他。韦民生为他写了内参,他才有可能拿到郑书记批下的房子,他需要这样的记者朋友,朋友关系不能只是单向的,韦民生也需要他这样灵敏度高的作者,社会生活发生重大政治事件,国家有重大政令宣告,报纸需要各界著名人士表态拥护支持,导引航向,韦民生来电约稿约谈,他也是一口允诺,立马完成。有的时候,他还主动请战:上头有些什么新的精神,报纸有些什么新的宣传意图,他能得风气之先。他完成的文稿,质量最好的总是先寄给韦民生。这样的有来有往,两人的友谊也越来越深,相互有事相求,就不绕来绕去,而是直言相告了。
“民生,这一期刊物收到了吗?”
“这两天太忙,刊物到了,还来不及拆封,你的连载,我是篇篇都拜读的,这期发的是第五篇吧!”
卜晓得兴奋:“你如此关注这个连载,这是对我的支持对我的激励,不足之处,你要多提意见啊。”
电话那头说道:“你的文章既有学术含量,又有市场卖点,难得啊。有人学问很大,装在自己脑子里倒不出来,有人半瓶子醋,拼命到处晃荡,你是学问大,又会推销,为学术走向市场开辟了一条新路,能这样做的,如今还找不到几个。我想建议领导,转载你的大作。”
“啊!”卜晓得激动得握着话筒站了起来,“民生老兄,你这是给我最高嘉奖啊。”
电话那头表示:“好的作品,我们有义务让它广为传播,我们这张报纸,也在提高自己的文化含金量,我们要把你推出来,刊物读者毕竟有限,大报一转载,就天下无人不识君了。”
卜晓得只差留下热泪了。“民生老兄,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刚刚收到刊物转来的一封读者来信,是评论我的连载《先秦漫游》的,写得很朴实,是发自读者内心的深挚感受。”
电话那头迅速反应:“你转给我看看,我在评论版上披露一下,也好为转载提供读者支持。”
卜晓得急忙接话:“我现在就给你寄过去。”
放下话筒看表,离邮局中午班次只有15分钟,他匆匆写信封,把信装好,贴上邮票,出了办公室,一路小跑,赶到邮筒前,又把信封仔细看了一遍,邮编错了一个号码,赶快掏笔改正,这才把信稳稳地投进邮筒,挺起胸脯,扫视着街上来往行人,这当中该有一些人是他的读者吧。
一周以后,卜晓得上班走进院长办公室刚刚坐下,老婆就给他来电话:“报纸看了吗?”
“有什么消息?”
“读者推崇你呢,在为你鼓劲加油啊。”
他连忙翻开放在案头的报纸,副刊一角,那封赞扬《先秦漫游》的读者来信刊登了出来,韦民生真够朋友,这么快就把来信登出来了,是被读者的热情感染了吧,这封来信一定还会感染更多的读者,报纸的转载更有充足理由啦。现在,他不用为能不能出版发愁了,连载如此受欢迎,等连载完毕,不知有多少家出版社要抢着出书了。他又习惯性地摸出小圆镜,在眼前晃了晃,满脸发亮了。
读者的欢迎、转载的许诺,像咚咚战鼓敲震着他的心灵,接下来的一篇,要写“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了,杨朱资料缺缺,《列子》中的《杨朱》篇,有人信,有人不信,他得在信与不信之间做文章,信其可信,不信其不可信。不拔一毛,固无利于天下,然亦无害于天下,人人互不干预,倒也天下太平无事。“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皇死后?”杨朱真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管他美名臭名,腐骨一矣。他要阐发这个思想中的积极的合理的因素。
这一篇文章刊出之日,刊物又转给他一批读者来信,有赞他泼去污水、道出杨朱学说精髓的,也有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称他鼓吹极端利己主义,反对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混淆美丑香臭,是可忍孰不可忍!看了这封来信,他不屑地连呼弱智,“文革”余孽,这种人根本不具备跟他对话的资格,他发狠地把这封信攥成纸团,用力扔进废纸篓。
突然电话铃响,卜晓得伸手抓过话筒,对方自报是现代出版社,他精神一振,对方询问,他的漫游还要写多少篇,何时可以完成?出版社已经把《先秦漫游》列入出版选题,他可有不同意见?卜晓得双眼发亮,穿透房顶仰望,高空中一块大馅饼正朝他飘落,好运临头,天从人愿,他不紧不慢,心想找上门的出版社肯定不止这一家,他得留有余地,不忙着给予肯定回答,得看看谁家给的条件最合算,才能定夺。他用含糊其词的允诺稳住对方,问明对方姓名和联系方式,表示考虑后再联系,便挂机。
不出卜晓得所料,果然有出版社跟进,编辑找上门来了。是一家全国性的名牌大社,比那个省市级的现代社高了一个档次,来人戴一副近视眼镜,夹着皮包,昂着头,步履从容,一看就是个和众多名家打过交道的资深编辑,卜晓得不敢怠慢,让来人坐定,亲自沏茶招待,来人说他一直关注着《先秦漫游》的连载,以明白晓畅、富有感染力的文字诠释艰涩难懂的传统经典,既深入浅出又浅入深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我们看好这部连载,正式列入近期出版选题。编辑先生提出,从已发表的篇章看,趣味有余,学术含金量尚需加强,孔夫子谈恋爱可以写,但不能过分夸张,上世纪二十年代,林语堂就写过《子见南子》的戏,你不妨找来看看。卜晓得一副虔诚专注的神情听着大编辑的讲述,为自己尚不知晓有人写过孔子谈恋爱感到脸红,以为自己是前卫、赶上了时髦,却不知有人早走在了前头。
双方沟通完毕,来人打开皮包,取出出版合同,卜晓得仔细阅看,版税10%,不是最高档,也不算低了,他自知还没到高版税的档次,不能强求,但希望有个比较满意的印数,这是最紧要的,是扩大影响力的关键。
编辑表示,带学术性的著作出版,印数不高,这也是无奈,这是个亏本买卖,我们希望你这本书有个可观的印数,但最后还要根据市场调研部的意见,由领导拍板。当然,我会力争有个像样的印数。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卜晓得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神游于先秦诸子的百家巷中,老庄列杨、孔曾孟荀,直至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兵家、农家、小说家、杂家,一一娓娓道来,既有发前人所未发的大胆独特见解,这方面他吸收了编辑先生的意见,广征博引,加大了学术含金量,另一方面,华丽的诗意语言,轻松活泼的文字,也决不减弱。从曾子摇头摆脑谆谆论孝,到当下独生子女大手大脚嗷嗷啃老,从古到今,以今问古,他反复玩味,字斟句酌,写一段改几遍,务求字字珠玑,句句闪光,古时明月今时光,成为独树一帜的卜氏隽语、卜氏风格。宋昭把饭端到他面前,他让老婆诵读他改定的篇章,宋昭是校朗诵队出身,字正腔圆,饱含激情,听得他陶醉其中,迷迷糊糊,如梦如幻。他仿佛看到,大街小巷的贴报栏前,人头攒动,都在争相阅读他的美文,赞赏信件雪片般飘向刊物、报纸编辑部。是幻觉吗?不是,他让老婆把市报发表的那封读者来信也朗读一遍。
宋昭也背得出那封来信了:“你一篇写得比一篇精彩,庙堂上的神灵,荒陵古墓中的残骸枯骨,被你一一还原了本来面目,你给了古籍鲜活的生命,能把历史和历史人物写得像文学作品一样引人入胜,爱不释手,你是一个范例,希望你把诸子百家都写遍,不要漏掉一个死魂灵。”
卜晓得摇头晃脑:“我没有辜负广大读者的期待!”他问老婆,当今文坛,这样的好文章,你还看过谁写的?
宋昭不想败坏他的好兴致,读者来信都赞扬是范例,她当然认同,便回答说:“除了你,我看谁也写不出来。”
“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宋昭头一歪:“你不爱听?”
卜晓得摇晃着脑袋:“我爱听,知我者,爱妻也。”
9
人文学院名声鹊起,政协换届,学校把老委员退出的一个名额,给了卜晓得。卜晓得立即让秘书赶印新名片,他面前的天地宽了,可以正式走出校门参政议政了,政协开会的日子,宋昭把丈夫的一套浅色西装熨得挺挺括括,卜晓得穿衣镜前站了站,不踏实,又摸出小圆镜照了照,这才离开家,不用打的了,送他的车已停在门口。
会场一侧广场,黑压压一片,卜晓得晚了一步,车子被拦在广场围栏外,司机小苗拉下车窗交涉也没用,只能乖乖停在靠马路位置上,可他后面的一辆车却被戴红袖章的人放进,那车乌黑锃亮,他叫不出名儿,自然是辆高级车,首长坐的,小苗在骂娘,他安抚说,等级总是有的,从前坐轿,两人抬、四人抬、八人抬,等级分明,孔老夫子传下来的国粹,只是而今愈演愈烈了。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官,乘坐的是不起眼的桑塔纳,没法跟大官比,他没话说。下车走进广场围栏,黑车正好在他面前停下,从里面走出来的,哪是什么首长,是睡过上下铺的范开渠。“老同学啊,分别几年啦,真是想不到,在这儿见面了。”
范开渠西装笔挺,把手伸出。“我们这是殊途同归啊。”
卜晓得紧握伸过来的手。“同中有不同,你这车开到里面,我那车只能停在外面。”
“哈哈,我这车是自己给自己配的,你的车是公家给你配的,你有级别,我可没有啊。”
卜晓得微笑,在他心里,一个有级别的教授,比一个没有级别的老板,社会认同度谁高,那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说出口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开渠,这就是你的优越性,你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呢,尽管有几个漂亮的头衔,还不是要一切听命于人!”
“哈哈,我也比你强不了多少,你不知道,我磕多少头、拜多少菩萨、送多少红包,才有今天这个局面,当上政协委员,总算有了一点话语权。我们是大哥二哥麻子哥,生意买卖差不多。”
“差得远差得远,”卜晓得连连摆手,“老兄财大气粗,我们学院清水衙门,你要大力支持啊。”
“我有数,”范开渠点头,“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回报母校、母系的,啊,现在不是系,升格为学院了。”
卜晓得纠正说:“不是升格,是文史几个系科的大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