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还是很清高，关于做小姐的业绩实在是不敢恭维。每当往人前一站，我都会想起旧时的奴隶，她们在头发上插上稻草，就这还没有忘了对人微笑。但是，微笑对我是一件艰难的事，我没有办法违背自己不成型的道德观。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做妓女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尤其是要求很高的，譬如棋琴书画。传说南京当时做为明都，一般穷人家的女儿，只要摸样周正点的，小小年纪便要在河边练嗓音，那时月亮还没有落，深冬的南京下着霜，女孩的双手生着冻疮，脸儿也红得像一颗柿子。
还有上海，又分了三六九等，却也是级别森严。这都是些闲书，在江南的一个城市，外面落着雪，红窗帘低低挂着，中间被我挑开。因此窗帘像胡萝卜片一样，靠近空处呈现着半透明的红，浸着我的书，竟是分外光艳了。
张柳蒲推门而入，她是我的另一个女友了。现在，我已经离开上海，来到一个与上海临近的城市C市。C市是一个港口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沿着江边也修了一些公园，终日停靠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型船舶。因此，有很多外国的船员，他们滞留在这座城市，使城市充满了异国风情。当然，城市本身也是热闹的，经济繁荣，物华天宝。它们也被称做是上海的后花园。我本来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城市存在，虽然每次看到它的名字，也是匆匆而过。是张柳蒲带我来到这里。张柳蒲也是我在“飞狐”俱乐部认识的小姐妹。实在不是我喜欢追随她，是因为出了一些问题。白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她太年轻，其实并不明白我的心思。白月虽然做了陪歌小姐，但是履历还是一张白纸。每当我看到她，她说出的一些傻话，我都清晰地看见，她正在向一个深渊滑落。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带她到迪厅里去跳舞，吃摇头丸。她有时候天亮回来，我奉劝她，她倒是神情怯怯的，第二天又照样出去了。男孩子把钱都拿去，她却还害怕别人说她小气。她曾经说过要开店，现在也不说了。白月是那样善良，善良的就像一只小白兔，可是她不肯听我的话，像一只蜡烛一样燃烧自己。每当我默默看着她，我都觉得这世界一定是疯了。在我面前诋毁美好是一件残酷的事，它们总让我心情不好，想到自己也极为可笑。可是我相信，我如果要好好做小姐，一定可以做得很好，只是目前，我没有心情，我还在为自己疗伤，我只要心不在焉地混混上班，就可以养活自己，这就是和公司上班的不同。我成天傻想，我晚上唱着歌麻醉自己，借以躲避纷乱的现实生活。
但是我还是很怕遇到熟人，虽然上海是个很大的城市，可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四年，难不成不凑巧，遇到什么人，那一定会让我失去做小姐的勇气。所以，我很低调着没有张扬。同时，我非常害怕别人提到我的大学生身份，它们让我觉得我在给我的大学抹黑，会让我瞬间从麻木中清醒过来，由于自己的不争气而黯然神伤或改变主意。但是白月，她懂什么？她的好心因为过于世俗而使我疼痛着自己的心。
实际上，白月现在因为要赚足够多的钱供两个人花，她逐渐地晚上也跟人出去了。她是那么稚嫩，白白的，不能不让我想到雏妓。有一天，她竟然跟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出去，第二天，我一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她身上重重叠叠的男人影子，尤其是老年人那种深深的皱纹。莫名其妙的，我突然面对着她酸水只望上翻，急忙冲进洗手间哇哇大吐起来。白月不明就里，还拿着纸巾来给我擦脸，我一看到她，又急剧恶心起来。天哪，我不能消除这种感觉。我奔跑出房间，在迷离的大街上转了一个下午。
真的，不是装的啊！每当我坐在客人旁边，顶多让他们把手放在我腿上，再有要求我就要退台了。我知道这样做小姐不行，但是我就愿意跟自己较劲。我不想做小姐，可我也不想做别的，我就想这样混着让自己难受，我有气没有地方出。
白月看我黄昏回来不大高兴，她也屏着不敢出声。然后，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起去上班。影影绰绰的KTV大厅里人头济济，我却没有往常的热闹和华艳之感，觉得她们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说不出的凄凉。
领班曼姨打断了我的沉思，她督催我和一大群小姐走进一个房间，人人都往前挤着，惟恐客人看不见自己，白月当然是挤在最前面，她还隔着几个人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出着汗，汗水冰凉凉地让我们很滑腻。结果，穿着白衣的白月一下就被客人挑中了，我听到那人说：这孩子小着呢。
我们急急忙忙往后退，白月着急地牵着我的手，连忙对客人说：哎，我的小姐妹，是大学生啊！看看吧。我的手往出拽，没有拽开。这时我听见有一个男人说：要大学生做什么，我们是来找乐子，又不是来学文化，我就没文化。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哪？在哪？啥大学的，给我看看那！我急着一把挣脱手，又羞又气地向包房外冲去。这时候我感觉我的眼泪，我的大学受到侮辱，那都是我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女人，误入这样一个说不清的场所。
我冲到一个空寂的房间，我望着惨惨的绿灯光，我想：真是不能做了！真是不能做了！
良久，张柳蒲推门走了进来，她来拿她放在这间房子里的衣服。
柳蒲是个二十七岁的东北女孩，确实不小了，她有着一张接近混血的轮廓分明的美丽脸庞，她从二十一岁开始，在中国的大地上轮回奔走，积累着丰富的也乐观着的态度。她说话的声音音很短，像刀子一样的，也很爽脆，不过却实着实的一句句落进你心里。
她说：您这是怎么啦？别人不让你开心，你自己还不能开心吗？这社会谁管你呢你这样？你要是不强着人家就得欺侮你，你要是不走路，那怎么着也走不了。还能等死吗？
我诧异地看着柳蒲，她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却也是最实际的话，那就是我目前的状况。我静静地想：我要是不走路，那没有人会让我走，但是停住，难道等死吗？
我望着柳蒲的眼睛，我淡淡地说：我想离开上海。柳蒲正在整理着一件衣服，她让手中的东西放下来，风情万种地一回头：好啊！我也正准备走，你跟我一起吗？她的大眼睛明亮而热情，嘴唇轻张，正是那种使人信任的表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她经过训练的结果。我很快就相信了她。我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就回到白月那里去拿衣服。白月诧异地看着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只小皮箱里，她着急地拉住我的手说：你要走吗？
我站在过道那里看着白月，没有开灯，从卧室里泄露出温和的灯光，可是经过这一番奔波，灯光显然凝聚力不强，分成一道道的，也很微弱，它们映在白月的脸上，使她的脸像一块雕花的木偶，而身子下面，灯光没有照到，是黑着，她就像凭空站立着，拉一拉就会移位。
不知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忧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离别，离别像一个轻微的气泡，冲得我鼻腔发麻，但是很快就会过去。
我背背身子就走了，白月还是站在过道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灯光从后面映着她的身子，通体洁白，瘦弱，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谁知道上帝还为她安排着怎样的命运。我从心里大声向她说了句：白月，你好好的。
张柳蒲向我描绘的C市诱惑了我，它是江南名城，它临着长江，它怎么看起来都比上海开阔，不仅有很多很土而大方的老板，就是上海人也经常来这儿请客。由于地方小，常常有人敢说：搞得定！如果上海是个码头，C市就是一个渔村。考虑一下，要买到合适的海鲜，C市一定价格更为公道更为新鲜，其实也就是说，与其在上海的小场合混，不如在C市的顶尖场合混。柳蒲反复要向我阐明的，就是这个道理。她说她前段时间，只是去上海看看，那里不仅规矩严明，而且竞争激烈，客人呢，大方不到哪里去，上海人拉，全国出名的小气，在施舍女人方面也一样，而且眼睛精明着呢，你可要想出多少办法来骗他！
柳蒲的一席话，惹得我们都笑起来。这是下午的KTV包房。上海的这个时候，是从不用上班的，但C市的中午，却常常有些旅游或办事的人打破常规，仿佛要跟上海的循规蹈矩对抗似的。但是中午人并不多，因此领班并没有要求我们。我们来了，就在包房里打打牌，闲吹一阵。柳蒲还常常成为这里的主角。她仿佛成心跟自己逗乐，又去学着某个小姐走路，一扭一扭的，脚脖子像短了一截。这些女孩子充满着单纯的快乐，你都不能明白她们属于什么群体。不过，听听她们说话，也还是蛮有趣。一个小姐说，她刚刚垫了鼻子，一个客人前后说她像个新疆人，非要闹着去摸她的鼻子，女孩躲闪他，没想到他伸手一抓，可不得了，鼻子立即就变成了个弯的。女孩拉下脸，急着要他赔偿，客人说：你这是什么质量，我是打假英雄，全国有名的，怎么着，是控告你装假呢？还是控告你做手术的医院？女孩一愣，正想向他请教，客人却脚底板抹油，溜了。女孩追出大堂，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追赶，她忘了捂住自己的鼻子，结果，服务员和保安都拦住她说：你是怎么啦？出来也不把面具摘了！
我们听得笑岔了气。另一个女孩说：你这算什么！我做了假乳房，人家摸着摸着，突然一下，支撑物从里面垂了下去，我正想怎么办才好呢，客人却一把抓住我问到：你看我是怎么啦？天啊！我的眼睛坏了，报应啦，昨天去烧香，大师跟我说：你贪婪过度，两日之内，一定会遇见异物，你要赶紧用钱消灾，把人民币往异物眼睛上扑腾，这就是救你的人。客人说着，扑通向我身边跪下了，还拿出一叠钱说：姑娘救救我。我正在诧异间，他却逃之夭夭了，我抱着一大叠钱，就像做了一场梦。我用手把乳房向上捏捏，你猜怎么啦？它复了原位，以后再也没掉下去过。这不是见了鬼？
像她们这样的笑话还很多很多，你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用我的智慧思考一下，真的无可厚非，假的也合情合理，说到底，还不是妓女文化吗？想起这个词，我觉得很玩味，我就想，我将来可要写本书呢！
下午的KTV包房，弥漫着懒散和闲适，衣裙窸嗦着，香水和人体的味道有些刺鼻，也是因为无聊，很多女孩谈到了自己的生平。这时候我才知道，我那点身世其实是不算什么的，还有我曾经对于她们的看法，也是偏颇可笑的。有一个女孩她正在给我们讲，她怎么会成为小姐。她们家里，自然是很穷，在湖南山区，孩子又多，由于孩子总是吃不饱，父母鼓励她们去偷邻居地里的庄稼和湖里的莲蓬。不敢带口袋，把裤子腰上扎了，脚上也扎住，东西就碰到腿，既稳扎，又不容易被人发现，这样也有几次得手，没想到某次被人发现了，她们开始抵赖，后来拼命跑，人家在后面穷追不舍，孩子没处可逃，逃回家，父母把她们藏在床底下，人家把她们从床底下抓出来，当着她们父母的面，一边打一边骂，东西堆了一地，父母啃都不敢啃一声。当然她们的父母也挨了骂，孩子和父母相互没了面子，这还不算，东西全部带走了，腿上和身体上都留下了滴淋淋的血迹。以后的很多年里，父母从来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孩子也一样。儿子自然没有能力赚很多钱，于是女儿出来做小姐了，她的目标就是让她的父母离开他们从小生活的土地，到县城买一所房子，做个小买卖。女儿，当然，她是准备嫁在外面的。
我看了一眼说这些话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海霞，想来她的父母原来是如此有情调的人！可惜！海霞就住在我们隔壁，跟我和柳蒲的房间共一个楼道，我们都租着一所民居，江南的房子多而无当，都是小小间，中间有天井，我们常常在公用水龙头处不期而遇，听她唱着：你是风儿我是沙，因为我们没有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