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军听到女人在耳边轻轻地叫他，建军，建军，老板来看你了。一只柔软的手小心地推他的肩头，毛建军就睁开了眼睛。老板王旺和他的拜把子工头周扒皮黑乎乎地挡在床前，仿佛一堵墙要将毛建军和外界有意隔开。老板撇着嘴笑，周扒皮却板起脸阴阴地抱住胳膊，他们都不说话。这时，被挡在他们身后的赵艾香才从一边挤进半个身子，凄凄地看了一眼醒来的毛建军，仰起头怯怯地说了声，王老板，我们建军这可怎么办呀！眼泪就和着话一齐流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一个劲地抹着眼泪。
毛建军又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幕显然不是他预想的样子。他的头脑里很乱，乱得像一个狂躁的赌场，许多人围在一张赌桌旁，赤红着眼球胡乱下注，而他就是其中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他需要好好想一想，眼前的局面似乎与昨天夜里完全不同了。
毛建军是个诚实的人，在南天塑胶厂只知道埋头做事，说话很少。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外地来的打工者，就像那些在永宁县蹬黄包车、做搬运、拣垃圾、讨饭的外地人一样，当地人从来不会拿正眼看他们。仿佛他们来到永宁，就是给当地人垫鞋底踩的。可是毛建军又和那些自己看低自己的外地人不一样，当初他带着新婚的老婆从江西余干乡下出来，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凭力气打工赚钱，奋斗三年五载回乡下老家，盖两间两层楼房，然后和赵艾香生小孩，在小田村过殷实的农家日子。他没有要在永宁长久打工下去的打算，他喜欢平淡宁静的乡村，讨厌每天吵吵闹闹、忙忙碌碌，为一分钱斤斤计较的城市。他只是把永宁作为实现他理想生活的一个跳板，所以他没有赖着脸讨生活的卑贱。相反，他有着乡下人的自尊和善良。半年前，他换了两家打工的地方才到了王老板的南天塑胶厂，吃住自负，每天30元。老板让他看了半个下午的塑料机操作规程，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赵艾香也在附近一家餐馆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包吃每月500元。他们都很知足，每个月除去毛建军的吃饭费、80元房租以及近20元的水电费，还能攒下千把块钱。在永宁凭力气吃饭攒钱，他们都很满足，觉得离自己的幸福生活越来越近了。
凭良心说，王老板是个不错的私企老板。厂里十几个工人的工资月月结清，对工人很少像使唤猪狗一样训斥。有时在厂里还能和一些工人说些家常话，没有那种暴发户的粗鲁蛮横。倒是监工头周扒皮架子蛮大，经常骂人不眨眼睛，动不动摆出一副打手的模样，对工人苛刻的不行。据他自夸，还用刀砍过人坐过班房，是王老板的拜把子兄弟。毛建军能够理解王老板的富仁，就像能够理解周扒皮的凶霸一样。所以在厂里上班，毛建军吃苦出力，从不偷懒，将自己手头的活儿保质保量完成，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倒也颇得王老板赏识，因而周扒皮对他还算客气。不像江西老乡余三皮，鬼刁活怪偷工减料，又好背后说人阴话，常常遭周扒皮狠狠地威胁恶骂，一次因为打坏一个塑料杯，还被周扒皮扇了一记耳光。原以为余三皮脸面丢尽会一怒走人，可是到底他也没走，反而把周扒皮的马屁拍得更紧。毛建军和说得来话的四川人高良，河南人王金福都有点看不起他，可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出贱骨头，像摇尾巴狗似地讨好周扒皮。有时候还偷偷地向周扒皮告状，谁谁打坏了塑料杯，谁谁上厕所时间长了，谁谁说了周扒皮的坏话。就像汉奸喜欢走狗，婊子喜欢嫖客，周扒皮还真的渐渐在余三皮的马屁之下，开始喜欢上了余三皮。就像这次厂里接了一批塑料杯新订单，本来时间宽裕月底交货就可以了。可是周扒皮还真听信了余三皮的建议，要他们连续加班一星期，提前交货为厂里创牌子。几个女工吃不消，所以大量的任务就落在毛建军他们七八个男工身上。当然余三皮也要加班，不过由于周扒皮的暗许，余三皮偷懒磨洋工，工资照拿，工作比以前轻松了百倍。
从某种程度上讲，毛建军的出事跟余三皮有着直接的干系。当天下午，毛建军操作的塑料捡片机忽然发生了故障，滚筒咔嚓咔嚓地响，就是不转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卡住。毛建军马上告诉周扒皮，周扒皮立即通知机修工赶来修好。重新启动的机器，像个得了暗疾走路摇摇晃晃的人，生怕一不小心跌倒，总是令毛建军胆战心惊，操作起来磕磕碰碰，工作效率大大降低。夜里，毛建军他们加班到十点半。累了一天一夜，毛建军只想着早点回到出租小屋，那里有老婆闷在锅里的夜点心，一碗杂碎面或者一个菜饼，那些都是老婆从餐馆带回来的，不要钱。更重要的是老婆赵艾香温暖的身子，累了一天一夜的毛建军，需要老婆暖他的身子，两个人滚在被窝里，慢慢地抚摸、慢慢地推进，将一场消魂的性事，做成一场解乏的睡前享受。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按说，10点半下夜班，可是余三皮硬说今晚少一个人加班，没有完成定量，要大家延长半个小时。周扒皮晚上没有牌局，又住在厂子里，便同意延长时间。
毛建军心里不痛快，担心老婆等晚了，第二天早起上餐馆洗菜没精神，手头就有些不自然。再看余三皮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塑料配件，一边哼哼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毛建军心里有气，从捡片机上牵片的动作就有些大了，并且操作有些过急，塑料片还在机子上打压，早早就递了右手去牵片。刚牵出几张塑料片，毛建军就犯了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毛建军惨叫一声，整只右手被塑料捡片机的滚筒生生地咬了进去。指骨在高速运转的两个滚筒间喀嚓碎裂，鲜血喷涌而出，将青灰色的滚筒染成了殷红。毛建军顿时天旋地转，疼痛碎心裂肝，脸如死灰，牙齿打颤，整个人扒在机子上昏死了过去。而滚筒仍在慢慢地吞噬着毛建军的手指，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一旁机子边的高良眼疾手快，暗叫不好，慌乱中踢开墙角胡乱缠着的电线插头。高良赶紧去扶毛建军，毛建军的右手仍然被两个滚筒死死地卡住，血流不止。王金福、余三皮和其他的人一下子围上来，一时不知所措。周扒皮听到惨叫，也慌里慌张地从里屋跑出来。周扒皮一看，沉下黑脸，恶恶地骂道，找死呀！老子见的多了。遂抬眼扫了一圈围看的人，咬牙切齿地说，等死呀，人都昏过去了，三皮快去里屋拿螺丝刀！高良流着眼泪和王金福一左一右地托住昏死过去的毛建军。当周扒皮松开滚筒螺丝，将毛建军的手从两个滚筒中间拿出时，他的右手几乎被压成了“肉饼”。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已经磨掉，露出白森森的指骨，血糊糊地吓人，剩下削去一半的大拇指、食指，仿佛两具未寒的尸骨，血腥腥地逼人寒心。毛建军哇地一声，清醒过来，疼痛难耐地抖着手叫天喊地。周扒皮早扯了一条毛巾，三圈两圈地包紧毛建军的右手，厉着声向围观的人骂，死人啊，还不都给我把各自的塑料机子切断电源，浪费电！又对着毛建军骂，死不了，又一个残废，可以拿一笔钱了，妈妈的，老子经手你是第三个了。
高良和王金福轮流背着毛建军跑去太平医院，周扒皮骂骂咧咧跟在身后，早拨通手机告知了王老板情况。一到医院，毛建军反倒冷静下来，马上让高良去通知赵艾香。同时，周扒皮也得到了王旺的指示。值班医生在急诊室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打了一针止痛针，说快一点钟了，让病人先住院，手术等早上医生来了再做。周扒皮黑着脸去住院部办了手续，预交了钱，让王金福背上毛建军去病房躺下。安顿下来后，周扒皮大手一挥，命令王金福说，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随后，周扒皮举起手机，走到一边粗声大气地说话，三毛，叫上阿四到太平医院来。厂里一个外路手指打残了，你们过来一下。王金福看看趾高气扬的周扒皮，又看看躺在床上一脸痛苦的毛建军，有些不放心地说，周老板，看他的样子，我还是等他老婆来了再走吧。唉，可惜了一个健健壮壮的人。周扒皮怒目一睁，破口骂道，哪那么多废话，又不是你手指断了，你跟着搀和什么！ 不想在厂上班了，咋地？他老婆不是高良去叫了吗，你他妈少惹我心烦。周扒皮伸手去推王金福，王金福只好一边叹气回头看着毛建军，一边往门外挪身子。毛建军抬抬眼皮，费力地点头，算是和王金福告别。王金福走出病房，心里有些伤感，又担心周扒皮叫了人来会有什么事情，便在医院门口等高良和赵艾香。
周扒皮把病房的门关上，点起一支烟坐到毛建军对面的另一张空病床上，翘起二郎腿，阴阴地盯着毛建军，吧嗒吧嗒地抽烟不说话。毛建军知道，这会儿周扒皮肯定会讲些什么话，他讲的这些话也许就代表着王老板的意思，对今晚发生的事故给个说法。
周扒皮终于抽完一支烟，瞪起卵大的眼珠子问，你是有预谋的吧？存心给我找事对吧！
毛建军万万没有想到周扒皮会这样问自己。连最起码的人道都没有，难怪工友叫他周扒皮。毛建军奋力地举起除了疼痛，已毫无知觉的右手，涨红脸悲愤地说，我会拿自己的右手开玩笑，我还是个人嘛！
哼，可能你也听说过厂里以前的事情吧。你是江西来的吧？去年两个江西表兄弟，可是坑了我们老板8万块钱哪！害得老子没少受气，周扒皮咬牙切齿地说。
毛建军放下血迹斑斑的白纱布缠住的拳头，恨恨地应声，我是江西余干的，怎么了？他们怎么坑王老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右手从此残废了，再也不能拿锄头了。
周扒皮阴阴地坏笑，整张脸扭曲得厉害，仿佛一个十足的凶犯。现在别嘴硬，告诉你也可以，给你提个醒。去年，五月份，一个江西人来厂里打工，没做两个月就把右手给打废了。三十好几的人连个老婆也娶不上，出了事家里来了70多岁的老父亲，哭哭啼啼求老板开恩，老板看他可怜，心一软，给他了5万元了事。两个月的住院医疗费花去一万多，再除去吃住、路费，听说那家伙净带了3万元回江西老家。不到一个月就盖起了房子，讨进了老婆，据说让村里人羡慕得眼红，都说他的手废得值。你是不是也听老乡说过这件事？周扒皮冷不丁问毛建军一句。
毛建军心里一惊，这件事还真听高良说过。不过，当时高良是提醒毛建军要小心操作，免得手弄残废了回家不好种地。周扒皮冷冷地扫了毛建军一眼，哼着鼻孔又继续说，那个家伙的表弟听说了这事，8月份特意从江西过来，找到我们厂来上班。那个贼秃是有预谋地，摸透了厂里的情况，上班不到两个星期，就把一只左手给押进去了，跟你差不多，平时不言不语。你是两个月，他是两个星期。那个贼秃一住院就提出要老板赔5万元给他。多亏老板长了个心眼，上次出事后就给几个工人买了工伤保险，用保过险的工人名字去登记住院，再拉拉关系，医药费保险公司赔一些，厂里就少出点。那个贼秃坚持要厂里赔5万给他，我修理他一顿之后，老板为了早点了事，给了他3万。要是由着我，那个贼秃一分钱也休想拿到。后来，我们才晓得那个贼秃是存心拿自己的手来换钱的，难怪当时残废的是左手，贼秃还说自己是左撇子，我当时就觉得怪怪的，吃饭用左手老是拿不稳筷子，用调羹，原来是有预谋的。你娘个劈！老子后来听一个他们的老乡说，那个贼秃还在村里到处宣传，永宁人笨，容易骗钱，只要你舍得一身刮。你个毛建军，是不是也——周扒皮忽然打住不说，用两只卵大的眼睛去冷冷地打量毛建军。此刻，外面走廊上有人高声叫唤，周老二！周老二！周扒皮应声站起，拉开门，探出身大声叫，在这里。然后骂骂咧咧地关上门出去。毛建军心里一紧，周扒皮这么晚了还叫人来想干什么，莫非是——。转念一想，自己的手都已经残了，难道还怕他们打人不成！毛建军干脆闭上眼睛，将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脑子却在不停地思索，呆会儿这几个人来了怎么应对。
正想着，病房的门被重重地推开，周扒皮领着一个光头佬和一个黄头毛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毛建军抬了一下眼，又合上眼皱起眉头，心里十分厌恶，又有些担心。周扒皮对光头佬和黄头毛指指床上躺着的毛建军说，就是他，也是江西人，刚在老大的厂里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出来这档子事。你娘个劈！王八蛋八成是有预谋的。光头佬没等周扒皮说完，冲上去一把就揪住毛建军的胸口，顺势来回响亮的两个耳光。一边骂道：外路鬼，老子来了眼睛也不好好睁开看一下，不认识你大爷咋的？黄头毛也俯到毛建军的眼前，捏着拳头随时准备抡下来。毛建军没料到，他们两个会这么快动手打自己，左手死死地抓住受伤的右手，尽量克制住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自己越是反抗，遭到的打击也是越多。鼻血很快就流下来，像不听话的两条蚯蚓。毛建军瞪大眼睛，脸颊乌青，却是一言不发，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由着光头佬将他的身子拎起，戳着鼻梁骂人。老子来医院看你，你他妈的还不识好歹，闭起眼睛来对我们。你个死外路，给我好好记牢，道上的朋友叫我光头三毛，还有我的小兄弟叫黄毛阿四。晚上周二哥叫我们来，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花样，敢在我们老大的厂子里玩花头。我们只要抬抬眼皮，叫你个外路鬼怎么死都不知道！说着光头佬扭头，周二哥，你说是不是？
周扒皮关了房门，踱到他们的身后，叉着手阴笑道，弄死你个小外路，跟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毛建军呀毛建军，你可要想清楚你的事情。见毛建军仍旧不说话，光头佬狠狠地放下毛建军的身子，捧起他的脸用力地挤压。毛建军龇牙咧嘴，憋红脸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仿佛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挣扎。黄头毛从背后掏出一把弹簧刀，递到毛建军眼前晃来晃去，嘴里念叨着，娘个劈，给他留点纪念吧。周扒皮大约觉得毛建军还算识相，一边呵斥道，阿四住手，快把刀收起来。对付他这样的人，还犯不着用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