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海风,范老桅的心情大海一般爽朗与开阔起来。而扑入他眼帘的情景,让他的心又有些微微的沉醉了,虽然刚刚入伏,满海翕动起了倒扣着二碗一般的小海蜇。或许是春天的时候,政府在海里泼下了海蜇苗,或许是天眷渔民的心,初夏时的雨水特别勤,海蜇才生长得这么茂盛,茂盛得像是蔚蓝的天空中,飞机播下的一片片伞兵。海里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这般情景了,虽然范老桅瞧不起海蜇,也从来没有过打捞海蜇的欲望。可看到海蜇长得这么好,也像是老农民看到别人的好庄稼,心情像渔船趟开的浪花,怒放在广阔的大海里。
海里有海蜇飘着,就像蓝天有白云飘着,让人们感觉到,大海依然能充满生机,让渔民从失望中重新升起希望。
见不到岸了,渔船又从深水域驶入了辽东湾中最浅的水域,随着海水深浅的变化,海的颜色也在变化,蓝一道,黄一道,青一道。蓝是深海沟,黄是浅泥滩,青是乱礁石。
范老桅远远地看到,一只尾挂机停泊在青幽幽的海面上。尾挂机的大小,相当于两三只瓢岔子,没有密封的舱,整条船全裸露在外面,有12马的发动机悬挂在船尾,握着尾挂机,即是桨来又是舵。驾驶这样的渔船出来偷捕海蜇,大多是胆小的渔民,他们害怕被罚得倾家荡产,索性用这种小船来对付渔政,抓到了,就把船一交,想罚款,一分钱也没有。
渔船快速地向尾挂机驶去,尾挂机旁的大海里,果真横着一溜海蜇网,船上立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紧张地穿上了水鬼的衣服。范老桅暗暗地佩服起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鬼精了,穿上了从前特务才有的水鬼服,一旦发现赶过来的渔船是渔政征用的,立刻把船上最值钱的尾挂机推到海里,然后戴上面罩,背着氧气瓶,潜入海底。
水鬼能在海底潜行一个多时辰,这么长的时间,早就逃离了渔政的视线。等到了浮出水面,打开缠在腰间能充气的橡皮筏,划向岸边。渔民们继承和发扬了游击战术,用现代化的装备,逃离渔政的追剿,弄得渔政是一筹莫展,只得承认渔民的狡猾。
小伙子认出了范老桅,紧张的神态一扫而光。他从容地戴上面罩,站在了窄窄的船舷上,双手扳住船舷,用力地向后一仰,仰出一个优美的弧形,钻入了大海。没多久,小伙子从海里浮了上来,双手举着两只硕大的海螺。
范老桅知道,辽东湾的海底,无论是底流拖网,还是耙子网,都抠不出几只海螺了,海螺嫌自己驮着的房子太小了,钻进了礁石下面牢固的房子里,躲避着人们无休止的捕捞。靠着坚固的外壳,海螺成功生存在了海底,就连诡计多端的八爪章鱼,都奈何不了它,只能在它行动的时候,偷袭一把,才偶尔得逞。可是,自从有了水鬼,哪怕海螺学得螃蟹一般狡猾,钻进洞穴也好,藏在狭窄的礁石缝隙间也罢,也会现形在强烈的渔灯里,人的胳膊伸进去,就把紧吸在礁石上的它们揪下来,扔进船里,贩到市场。
小伙子的双手还在举着海螺,那神态,分明是在博取范老桅的赞赏。能够得到范老桅的肯定,在渔村,那是当之无愧的骄傲。
如果是光着身子潜到海底,捞上海螺,范老桅早就叫好了,那是真本事,可是借助潜水服下去,当一把水鬼,弄上这些东西,范老桅就不能叫好了,但是,他还是挺喜欢小伙子的机灵,于是,他冲着小伙子笑了下。
小伙子才停止了表演,骄傲地爬上了他的尾挂机。
渔船冒着黑烟,从尾挂机旁快速滑过,直奔环城礁。
48
范老桅原以为这次出潮,他的渔船将是极为孤独的,不会有其它渔船的打扰,他要和老亲家把酒喝够把话唠透,尽情地享受海上的凉爽。然而,眼前出现的事实却与他最初的判断恰恰相反,渔政严厉的威胁并没有吓住所有的渔民,在远离海岸视线控制的辽东湾里,仍有无所畏惧的渔船驶过,匆忙地捕捞海物。
今年的渔政似乎比往年更加严格,春讯期间就已经喊出,休鱼期间,逮住出潮的渔船,罚他个倾家荡产。这么多年了,渔政始终是这样喊,出潮的渔民也经常挨罚,可谁见到哪一家露宿街头了?有知情人说过,渔政全靠罚款活着呢,没有罚款,他们就开不出工资,买不起快艇,穿不起制服。一旦渔民真的循规守纪,渔政还靠狗屁活着。
每每想起渔政,范老桅就愤懑不已,孙子跃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进他的脑海,这个混帐王八蛋,可把范家坑苦了,拐走了他二儿媳妇不说,还弄个妓女骗二毛,没有孙子跃这个坏水,二毛怎能有牢狱之灾?
范老桅的心思一味沉浸对在孙子跃的仇恨上来,竟然忘记了对海面的嘹望,直到一溜小红旗跃进他的眼帘时,他才猛醒过来,自己的船差一点趟上那一溜遥遥无际的网浮子。仅仅是弄坏一张网不会有渔民计较的,接上了照样用。每艘渔船带来的褂网起码有十几海里,谁还能在乎一块网?可渔民在乎的是一旦网浮和网纲都被趟断,另一半的网便都会被海流子拽得无影无踪。丢了这么多网最少也得几千块钱的损失,所有出海弄潮的渔民无论对谁的网都是珍爱的,宁肯多跑出几海里,也要躲过别人的网。再者说了,冒冒失失地趟了别人的网,弄不好自己的船还会被趟下来的网衣缠住螺旋浆,那就更糟了。
范老桅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汗水刷地一下涌了出来,他急急地打了左满舵,船体随即猛地倾斜过去,船帮紧擦着网浮子缓缓离去。范老桅这才舒口气,嘴里不由自主地大骂一句,孙子跃,我操你死妈。
这时的冯乐礁正在驾驶舱的上铺睡觉,冯乐礁告别海上生涯的十几年间,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晌午喝几盅后,都要睡上一觉。今天中午的觉,被范老桅搅了,到了船上清爽爽凉丝丝的,他就把觉移到了船上来补。
刚才,渔船猛地倾斜过去,冯乐礁的头便“咚”地下撞在了船板上,撞得他头晕目眩,以为是遇到了风浪,直到听见范老桅那一声痛快的大骂,他才知道渔船是为了躲网。冯乐礁揉着头,范老桅不骂别人,偏偏骂孙子跃,令他一阵阵心神不安,更加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亲家。自己的闺女跟孙子跃疯野,整个渔村没有不知道的。当村里人戳着水花的脊梁骨时,他就感到自己的后背也在发痒。
可那些戳脊梁骨的正经人并不都那么一本正经,网具被渔政没收了,立刻低三下四地求冯水花从孙子跃手里要回来。冯水花大包大揽地找到孙子跃,大发一阵脾气,就把网具要了回来。渔村里的人虽然感谢冯水花,可冯乐礁却感到无地自容。
眼前就是那道神奇的环城礁了,礁外环绕着幽蓝幽蓝的大海沟,与其它海域柔和的蓝色有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那幽蓝色给人一种阴森森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给人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拒绝。
彻底地松开油门拉线,机器的噪音骤然消失,机器的声音显得舒缓和轻巧了,范老桅的船速减了下来。就是这道环绕着环城礁的大海沟,不知吞掉了多少过往的船只,整个辽东湾不知被各种网具捞了多少个来回,惟有这片水域让人望而生畏,就是碰也只能是绕着它的外缘,一旦网被海流子拽进大海沟,马上就得拿斧子砍断网纲,舍网保船,以防船也随着网被扯进大海沟里,弄得个船倾人亡。
整个渔村,除了范家父子,谁能有进入环城礁的本事?然而,环城礁里却永远地留下了他范老桅的大儿子。尽管现在正是落潮,尽管他有办法进入环城礁,可他已经发过誓,永远不入环城礁。于是,他抛下大锚,停下机器,在环城礁外的大海沟旁静止下来。
瞅一眼蓝幽幽的海沟,望一望鬼域似的环城礁,冯乐礁一阵阵心惊肉跳,他怎么也没想到,范老桅会停在这个鬼地方,一种恐惧便从他的心窝爬上了脸。任何跑海出潮的人都是远远地躲开环城礁,范老桅却把船锚在了这里,是不是老亲家记恨自己闺女的水性杨花,憎恨自己的管教不严,把他弄到这里教训一番?可范老桅的心,就是一条直挺挺的鲶鱼棍子,就是恨,只会拿过斧子就剁他,不至于把他骗到环城礁啊。
直到范老桅料理完船,转过身来,冯乐礁端详着老亲家温暖的脸色,才看出自己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这么多年,儿子冯大岸虽然财源滚滚,却也麻烦不断,总有人心怀叵测地算计着冯大岸,在无数次的纠葛过后,冯乐礁总是觉得人心越来越坏了,越来越难以琢摸了,越来越让人难以相信了。看着老亲家坦率的眼光,冯乐礁感到脸上发烧,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范老桅呀,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了,恐怕范老桅也不会变啊。
范老桅根本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老亲家心态的变化,他的眼光盯向了大海,说,老亲家,该撒鱼秧子和虾苗了。
本来,这些小鱼秧子,在渔村东北方的河口放归最为恰当,用不着非得跑到大海里,鱼秧子喜欢有淡水入海的地方。可那里却是鱼秧子最危险的地方,总有一些人在那里用小网,捞取鱼苗,然后卖给养殖场。在那里放归,岂不是白费了心思。远离贪婪的人们,给鱼秧子们找个吃得饱,长得快,又能顺利繁殖子孙的地方,是范老桅这次出潮的天职,他觉得那些小鱼秧子,都是他的儿女呀,他没有理由不呵护好他们。
眼前就是蓝幽幽的海沟,一股水流正从船下往环城礁里抽,海里少得可怜的大鱼正在忍受着饥饿,小鱼秧子洒不对地方,那就成了大鱼的鱼食。虽说大鱼吃小鱼是海里的天理,他也不希望小鱼秧子洒下去就被吃掉,起码让小鱼吞着微生物,啃着海藻,长大一些,再让它们进入海里的食物链,让他们自由地竞争。
环城礁里的那些黑色的礁石,就是小鱼秧子们天然的避难所。
老哥俩钻出驾驶舱,走到船舷,面对面地站在一只塑料大桶前,蹲下身,双手抠住大桶中间的凹陷处,两膀一叫力,老哥俩把大桶抬了起来,横在船舷上,向大海倾倒过去。
鱼秧子们和桶里的水一块泄入青幽幽的海面上,砸灭了一朵突起了的浪花,密集的鱼秧子们快速地摆动着小尾巴,天女散花一般扎向了海底黑黝黝的礁石。一桶又一桶的鱼秧子、虾苗子倾入大海,一朵又一朵浪花被砸得目瞪口呆,范老桅的心情就像砸出的那片水花一样,心花怒放。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欢快,亮出粗砺的嗓子,哟嗬哟嗬地喊了出来。
一百万尾鱼虾苗就这么几刻钟,全部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范老桅爬上舱顶,点燃一炷香,插在船板的缝隙,又摆上了几碗素菜,面对着青幽幽的海,跪下来,心中虔诚地祷念着,然后把几碗随船带来的饭菜倾倒了大海里。他乞求海神的保佑,保佑这些小鱼小虾快快地长大,保佑大海重新肥沃起来,保佑渔民再现鱼虾满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