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个人进了一家川菜馆。点了几样家常菜,吃饭的时候,她又想喝酒,用一种小蒋很少见到的小女人口气说:“小蒋,我想喝酒了!”小蒋回车里取来半瓶喝剩的茅台,为了防止她多喝,小蒋自己也跟着喝。小蒋太熟悉她的状态了,他记得,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软弱过,在海南,多大的事情她都能扛下来。小蒋担心,她今天八成又会喝高的。于是,每次添酒的时候,小蒋总是给她少添一些,又不能让她看见他在照顾她,她是那种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不甘示弱的人,果然,她说:“小蒋,别耍小聪明。”小蒋禁不住笑了,说:“你下午还有事吧?”她说:“有屁事!”小蒋只好给她斟满,但仍然会用最隐蔽的手法控制酒瓶,哪怕每次让她少喝一滴两滴。喝着喝着,小蒋听出,她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女中音,里面的颗粒渐渐粗了起来,听上去颇有凉意,让他想起羊羔的眼泪。他祈求她:“巴总,剩下的这些,我喝了吧。”巴兰兰的眼皮微微抬起,问:“为什么?”小蒋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既不能说:“我想喝。”又不能说:“怕你喝多。”小蒋能做的只是嘿嘿一笑。终于,把半瓶酒喝完了,好在基本上是两个人平着喝的,他也上头了,她还有自持的能力。她让他埋单,把自己的坤包直接塞给他,他从包里很费劲地找出她的LV钱包,付了账,然后扶着她,回到车边。她说:“小蒋,你喝多了吧,我开!”小蒋用一种平时少见的大胆口气说:“我好好的,再喝这么多,也能开车。”小蒋不得不用了一点蛮力,才把她推进后座。小蒋扶着车回到方向盘前,又问了那个老问题:“巴总,去哪儿?”
小蒋没听到任何回答。
小蒋怀疑自己也喝多了,没听清。
小蒋把车开到了三江。
她没有提出质疑。
“巴总,我就不上去了。”
“好吧,你回去休息。”
她摇摇晃晃进了电梯门。
回到房间,她扔下包,趴在床上,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可见刚才有小蒋在的时候,她的意志力是足够管用的,醉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积压,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她嘴里在乱骂,不知在骂什么:我操,妈的,我操……
后来,她翻过身,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至少是像往常那样放声大哭,然而,没人听,她哪能哭得出来!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当然,最好躺在一个棒男人的怀里,实在没有棒男人,随便一个男人也行,只要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就行,只要不是徐行长那样的歇顶男人就行。可是,可是,男人似乎死绝了,男人突然成了稀缺动物,魏卓然是不能见的;陈百川晚上会陪王茂林吃饭跳舞,她特意叮嘱过他的;小伙子?她讨厌他那种谨慎从事又半抱风骨的样子,她说不清他到底怎么惹了自己,但是,她肯定他今天惹过自己,她自言自语:“少来那一套!”最后,她踉跄到窗户边,对着阴郁的裴城问:“裴城为什么没鸭子?”停顿片刻,又用讲演的语气说:“可见这裴城,真他妈落后!”
D市?D市当然有!D市的任何一家星级酒店和夜总会,都不会缺少鸭子!她立即精神大振!她说不清,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有了一个坏毛病,想要男人的时候就想立即要,一分钟都不能等,如果没有,就像叫春的猫一样坐立不安!据说半夜哀嚎的猫都是母猫,公猫是很少叫春的,通过自己,她相信这是真的,所有的女性都是相似的,处在相对被动的地位,除了哀嚎还能如何?海南当然是鸡和鸭的发源地,海南的鸭子叫“少爷”,比鸡贵很多,这是供求关系决定的,说明绝大部分权力和金钱在男人手里。权力和金钱的基本功能就是放纵,就是享乐,所以有权和有钱的女人也一样,形成了鸭子的消费市场,这也算是促进了社会的平等吧。她知道,很多有钱的女人就是这样想问题的。而鸭子的好处,正是想要的时候就有,任何一家夜总会和酒吧里都有。
她立即给小蒋打了电话。
她说:“咱们去D市!”
D市距离裴城不过一百公里,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每年都要跑无数趟的,但是,最近这些天,巴兰兰总觉得D市很远很远,比北京还远,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却始终不愿动身,想起来总有些“畏途”。现在好了,现在有了一个更迫切更低级的理由:去找一个男人的鸡巴,而不是去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她想,事情的方向,有时候可能真是由一些更迫切更低级的理由决定的,人类的尾巴虽然早就进化掉了,但是那个无形的尾巴一刻也没有消失,人类要居住、吃饭、穿衣、做爱、排泄、走路、求偶、奢侈、炫耀、征服、施虐、受虐……所有这些“迫切而低级的理由”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或个人事件。美国发动的海湾战争,虽然打着“维护正义”和“解放科威特”的旗号,而真正的原因却是海湾地区的石油,整个西方世界的现代化,必须用足够充足的一刻也不能或缺的石油燃烧来维持,而他们的石油进口有一大半来自海湾地区,石油,是不是一个“迫切而低级”的理由?这样的理由,把人类摇摇摆摆地引向了一个麻烦越来越多的新世纪——巴兰兰意外地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后面突然有了一幅宣传画: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宇宙飞船上,飞向遥远的太空,飞船的屁股上冒出一股白烟,旁边注着几个字:飞向2000,三个“0”被夸张地画成三个漂亮的圆圈。当时她总是盯着那三个圆圈想,到了2000年一切都就好办了,所有的理想都会实现,我的理想也会实现,到时候我会成为女陈景润,也戴着一副令人羡慕的白边眼镜……当时我怎么能想到,离2000年还有整两年时间,我却变成了一个低级的女商人,赶着去D市,是为了找个鸭子!当然,另一个理由是想办法成为第一夫人的座上客,就像美国突袭伊拉克的另一个理由是“解放科威特”。
D市到底算大城市,高大的银杏树下,处处有令人头晕目眩的夜灯,巴兰兰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大城市的迷人气息了,这种气息让她激动,让她兴奋,让她浑身生出一种强烈的战士心态,让她毫不怀疑自己是多么“热爱钱”的一个女人……在海口的时候,她总会隔一段日子就找借口飞往香港、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重要目的就是感受那种大都会才有的繁荣、魅惑和时尚,正如婴儿要定期补钙一样。
人总是喜欢走熟门熟路,她让小蒋把车开到去年或前年住过一次的锦江大酒店,开了两个房间,一个豪华套间,一个普通单人间,旅游淡季,酒店空置率高,打折下来两间房每天不过九百八十元,她说:“比海口便宜多了。”
进了房间后,她竟然犹豫了一下,到底还要不要鸭子了?她想,玩一个鸭子的钱,也许够请D市的老同学吃一顿饭呢!况且一路跑来,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只是胃里面还有些烧。然而,放纵一下、轻松一下的愿望还是很顽固,人心里有压力有块垒的时候,纵欲,出轨,的确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如果条件允许、安全无虑,就更是随便极了,道德上的挂碍并非没有,但真的不起什么作用。她甚至想,一厅一卧一卫的豪华套房,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用,未免不划算。还有,今天请D市的同学吃饭,已经太晚。这样思来想去,从卫生间到卧室再到厅里来回走了几趟之后,她终于拿起床头的电话,拨到前台,问:“有没有按摩服务?”对方问:“您是1308的客人吗?请问,您需要先生还是?”她答:“当然是先生了,要靓一点的!”对方说:“您放心,我们的先生都很帅的。”她不禁一笑,“靓”是南边的说法,任何好东西,包括男人,都可以说“靓”,服务员用“帅”这个字表示听懂了。她不忘用日常口吻问问价钱:“怎么收费呀?”对方答:“一小时四百,陪夜一千二。”她没有质疑,心想,也比海口低,并说:“好的,再请送一瓶人头马过来。”放下电话,回过身,她不由地对着偌大的豪华空间极其无奈地摊开双手,做出鬼脸,似乎在说:“你们看,我巴兰兰有什么办法?!”然后,脸上现出了一点神伤的样子。半分钟后,她重新拨通前台的电话,说:“我是1308的客人,1020是我的司机,麻烦安排一个好点的小姐过去,我这边一起结账。”放下电话之后她笑了,纯然是一副坏相。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进来的先生至少是一米八零的个子,穿着考究的西装,打着红色领带,几乎是新郎倌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一位女子,进来把一瓶人头马和两个酒杯放下,就退出去了。新郎倌对她的模样显然颇感意外,略略有些拘谨。
“请坐。”她笑着说。
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咱们喝酒吧。”她说。
“好的。”他熟练地启开酒瓶,斟好酒。
她从侧面观察他的手、他的脸,发觉他的皮肤不是一般的好,让她想起了“波希米亚”这个词,意思好像是“文艺青年”。的确,他的皮肤既是“文艺”的,又是“青年”的,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突然老去了二十岁,身体里完全没有淫秽和情欲了,她把他叫来,纯粹是为了欣赏一幅美术作品或一出欧洲歌剧的。《波希米亚》是意大利歌剧,她的宝马车上就有CD,她对它的喜欢仅次于《图兰朵》。
“喝酒,姐姐。”他说。
她和他碰杯,交换眼神的瞬间,她再一次觉得她蛮喜欢这个男人的,她奇怪自己竟然愿意用“干净”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妓!是呀,这个世界上谁天生是“不干净”的呢!我也不是生来这么复杂,活着活着就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