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厂的事情，想听听寇书记的指教。”巴兰兰说，寇伟神色突然变得为难了，说：“搬掉造纸厂，根除污染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国有企业改制，全国虽然不乏其例，在咱们裴城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具体怎么做，我也很头痛。”巴兰兰相信，寇伟百分之百认为，她是来求他照顾的，于是直接说：“寇书记，这种亏损严重、负债累累的中小企业，大部分地方是当做包袱甩出去的，实际操作中，都是将有效资产和不良资产切开，把不良资产割离出去，实际上就是国有资产的全部退出和完全转让！国家有个说法，叫‘抓大放小’！”巴兰兰看见寇伟的脸色几乎有些难看了，故意停下来喝口茶，接着说，“不过，咱们裴城毕竟是内陆地区，大家的思想还没那么解放，大家对国有企业的感情比其他地方更深也更复杂，再加上寇书记和魏市长又是新官上任，这种情况下，我这个私营企业家，不能太自私了，不能一点亏都不吃，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向寇书记表个态：我愿意为国家分忧，更愿意为为寇书记和魏市长分忧！”寇伟不掩饰自己的欣喜，急忙给巴兰兰加了茶，说：“太好了太好了，巴总，大家都说你是一个奇女子，看来果真如此，你这是用实际行动打消人民对私营企业的怀疑和顾虑，也维护了党和政府的体面，更重要的是，你给裴城的私营企业家带了个好头，树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我会安排宣传部门好好报道你的，包括省上的媒体。”巴兰兰也是激情高涨，说：“寇书记，你慢慢就知道了，我这个人做事图的就是大方和痛快，我是一个商人没错，但我是‘做人，做事，做生意’，先做人，再做事，再做生意！”寇伟脸上的感动是真切的，他说：“敬佩之至！”
两个人渐渐有些气味相投的意思了，转眼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寇伟说：“我请你吃饭，尝尝我们机关饭堂的味道。”巴兰兰说：“好呀，好久没吃过大锅饭了。”两个人下楼，从主楼的后门出去，在润面细雨中步行二三百米，到了饭堂，立即看到热腾腾的景象，已经有数十人在吃饭了，大家一致抬头注视他们，眼神尽可能保持安静和寻常，但精神一振的样子是难以掩饰的。寇伟把巴兰兰带向较僻静的一个角落，然后回去点了菜，交了饭票。巴兰兰坐下后，心想：“星期天还是有这么多人吃饭，一定和寇书记有关。”等寇伟回来，她用耳语把这个想法说给他，他笑了，嘴角斜出一点自嘲的表情。几分钟后，两个服务员一同端来了菜：家常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烧牛肉，还有一个汤，凉瓜海带排骨汤。寇伟说：“不好意思，太简单了。”巴兰兰说：“才好呢，少就是多，简单就是丰富。”寇伟先吃起来，吃得很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而且发出了咀嚼的声音。巴兰兰边吃边想，寇伟一定是靠个人奋头上来的，一定没少吃苦，这样的人当了官，大概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贪婪无度，一是勤俭自守，而两者的比例可能是10∶1，甚至是100∶1。寇伟几下子就吃完了一碗米饭，然后又自己端着碗回去盛饭，巴兰兰心里竟然一酸，几乎是母性大作，几乎在同情他。“看来他还没学会做市委书记！”她这样想，并迅速吃了几口米饭，不小心噎了一下，噎红了脸。他回来时看见她在咳嗽，便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次日，巴兰兰交给巴梅梅一个任务，上北京请启功先生写一幅字，钱多钱少无所谓，但必须有这样一句题款：寇伟先生雅正。
“我能不能在北京多待几天？”巴梅梅问。
“给你一周时间。”巴兰兰说。
“姐姐，给我放几天假吧。”
“什么理由？”
“我想……哎呀，不好意思说嘛。”
“会情人啊？”
“我哪像你，到处都有情人。”
“还有什么事能让你羞成这样？”
“我想去……减肥！”
“别贪吃贪睡不就减了？”
“我想快一点嘛。”
“手术减肥？安全吗？”
“我了解过，有一种360°环形吸脂术，精确到01毫升，而且不反弹。”
“那就去吧。”
“我想把陈海燕带上。”
“带她干什么？”
“她说，她以前也做过环形吸脂术，有经验。”
“人家愿意去吗？”
“如果报销路费，当然愿意。”
“好吧，手术费和差旅费全额报销。”
“我的好姐姐，谢谢你！”
“谢个鬼！”
4
白象湾工程即将全面竣工，四百零二家红砖绿瓦的欧式民宅，一座横跨涪江的白象湾大桥，三条防汛渠，一所小学，八千九百零七米沥青路，四千五百零五米水泥路，大部分已经交了工，只待验收，只有白象湾大桥还需要至少十天工期。
巴兰兰的保时捷畅通无阻，直接开进村中央，然后和陈百川站在村庄背后的山坡上，鸟瞰村庄全景，“这肯定是全中国最华丽的一座村子。”巴兰兰说。准备在竣工典礼那天才刮胡子的陈百川一脸沧桑，沉默寡言，疲乏里半含得意。巴兰兰看了他一眼，心里又有了那种近似于同情或母性的奇异波澜，换句话说，就是想给他爱做，想用自己的身体洗净他脸上的疲乏和寂寞。有时候她实在说不清，这种情感是卑下的还是仁慈的。而陈百川也有一种本领，能及时准确地从她身上嗅出这种气味来，它像家乡的气味一样迷人，含着霉烂的暖意，有忠心奉献的精神，有绚丽，有怅惘，有熟又有生。不同的是，他的论断要简单得多，甚至和事实背道而驰：他以为她想要了，想放纵了。
“去泡泡温泉吧。”他说。
“不去。”她说，拒绝他，更是拒绝自己。
“我要操你！”他像在喊口号。
“哼，就知道！”她说，软软地推他一把。
“知道还装。”他发出动物般的笑声。
“不行，嫂子前脚刚走。”
“反正做不做她都会怀疑！”
“最近她还在怀疑吗？”
“是呀，她认为陈百川和巴兰兰是两只改不了吃屎的狗。”
“可是，最近咱们真的没有啊！”
“问题是，她打死也不信。”
“她不信是有道理的。”
“有狗屁道理。”
“马上，马上就有道理了！”
听了这话，他觍着脸抱住她，她夹紧双腿，用力向下蹲去。她真的在抵抗，真的想找个坑钻进去。但是，她是抵抗不过他的，他是一个魔鬼，她心里还有另一个魔鬼，他们是一对魔鬼，她一个人对付不了两个厮混多年的魔鬼。他推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内裤。他开始脱自己的裤子，屠夫一样准备对她下手。她看见了自己裸露的双腿，像剥了皮的小树一样可怜，就急忙把裙子放下来。他穿着鞋，光着腿，举起巴掌，抽向她淫荡又憨圆的屁股，一声十分飘逸的脆响立即穿过树林，传向四处。她的另一双眼睛浮上林梢，看到了花影藤风之间，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她心里着实羞了一下，工人们都撤走了，移民们还没有搬进来，但是，她觉得四周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长眼睛的，还有鸟，成千上万颗米粒般的小眼珠。而她的身体抛弃了她，已经在殷切地逢迎……
完了之后再谈工作。
“造纸厂的债务，我准备承担50%。”
“哼，穷大方！”
“舍是为了得，你懂吗？”
“人人都在抓紧机会占便宜，咱们为什么不？”
“魏卓然答应，给白象湾移民划地的时候，给咱们也划一些，等这一带发展起来了，地价会大幅飙升，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样的。”
“那是画饼充饥！”
“别老想着一口吃个大胖子。”
“多难得的机会呀，千载难逢！”
“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个人，不喜欢驳别人的面子，你想想，寇伟和魏卓然是新官上升，他们是需要面子的，咱们接下了一个烂摊子，还承担了一半的债务，这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补偿咱们的。”
“钱从哪儿来？”
“贷款呀，这还用问？！”
“银行是你家开的？”
“银行会抢着给我贷款的，你信不信？”
“你和徐行长有一腿是不是？”
“只许和你有？”
“你他妈的，连那点洁癖都不要了！”
“陈百川，你他妈浑蛋！”
她抓住陈百川的脑袋，一顿乱拳，打得陈百川满地打滚，最后，她在流眼泪，他躺在深深的草丛里一言不发，他从来不会对她暴跳如雷，但是，他身上会散发出冰一样的寒意——他在后悔，没有果断出国，而是留在了裴城；她在感叹，男人把女人骗到手之后就会本能地轻看你，你在他眼里便成了破烂货……
5
即使主动承担50%的债务，工人们也不买账，工人们真正不放心的，是两个字和一个人——“私有”两个字，花枝招展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天早晨，天亮之后，人们发现，裴城市政府门口静静地坐着几十个人，有男有女，老者居多，多数人屁股底下都有一块座垫，身边放着水壶、食物和雨伞，一部分人的脊背上背着标语：“还我国有企业合法权益”、“坚决反对私有化”、“强烈要求保持社会主义公有制”、“留住造纸厂，赶走资产家”、“做工人，不做打工仔”、“国企破产，美女发财”……另有一幅巨大的横幅拉在两棵树之间，上面写着：“中国共产党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理论指导的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组织。”其中的“工人阶级”四个字，是用更大的字号写成的。
借故留宿在政府招待所的魏卓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报告，因而是从后门偷偷进去上班的。寇伟正在北京开会，接到电话后，下了三点指示：一、出动警察，备而不用，充分理解工人们的诉求，温和劝说他们撤退；二、用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对待此事，防止媒体接近，防止事态扩大；三、先请主管局领导出面，再请管工业的副市长出面，如果效果不佳，直接请巴兰兰出面，向工人们解释自己的经营理念，打消大家对私营企业的顾虑和怀疑。寇伟甚至请魏卓然提醒巴兰兰：“衣服穿朴素一点。”
轻工局局长王亮现身时，安静的人群立即亢奋起来，而且有了稀稀拉拉的口号声，王亮率人勇敢地向静坐人群接近，被迎面飞来的无数只鞋子、七八颗熟鸡蛋和一把绿色小阳伞吓跑了。接下来便没有任何官员敢冒险前往了。几辆警车和数十名警察看上去只是在驱赶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其实更是向静坐队伍传达着必要的威慑力。魏卓然藏在办公楼的楼顶，用望远镜观察着大门口的形势，突然手机响了。
“还是我去吧。”
“再等等，等他们情绪降下来。”
“没事，我现在就去！”
“那你千万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