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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郭叔红的儿子季军高考落榜，先是成为小蒋的徒弟，继而成为巴兰兰的另一名司机。此刻季军开着加长版的白色林肯，行驶在北京西单的一条巷子里。后边的巴兰兰正在翻阅一份名为《北京番茄酱（000133）及番茄酱产业分析》的材料。北京番茄酱是1997年上市的一家老牌国企，控股股东是河北沧河集团，由叶阿姨引荐，巴兰兰正筹划通过收购河北沧河集团持有的391054万股法人股，控股北京番茄酱。大致思路是：君科完成此项收购后，将以2658%的股份成为北京番茄酱的第一大股东，再有计划地把沈阳、甘肃、新疆的近十家番茄酱厂收购过来，进行战略重组，最终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大公司，甚至成为全球头号番茄酱生产商。本来，巴兰兰曾下决心不沾足球不碰股票的，可是，成功购得裴城造纸厂后，她意外体会到了经商的“更高境界”，那就是玩资本，而不是玩地皮、卖房子。很多人也再三鼓励她，以她的聪明才干，以她现有的人缘，以她的性别优势，以她的漂亮、幽默和口才，她其实满可以胆子更大一些，步子更快一些，冲出裴城，跨过D市，在全国范围内构筑一个融资平台，进军“来钱最快”的股票市场。和裴城造纸厂一样，绝大多数国有企业都有这样一些通病：体制老旧，观念落后，规模偏小，投资分散，只能小打小闹，缺乏竞争力。如果用好国家“抓大放小”的千古良机，多收购几家被各省市急于甩包袱贱卖的小型国企，进行优化重组，用新的概念和理念重新加以包装，释放利好，巧妙炒作，就有可能在一两年甚至几个月之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富豪。
“完成全部收购需要多少钱？”
“至少是三十个亿！”
“天啦，从哪儿弄三十个亿？”
“融资啊，做庄啊！”
“我就会盖房子，卖房子……”
“谦虚，别那么谦虚！”
“再说我也没那么大野心！”
“你巴兰兰没野心？谁有野心？”
看来，不成大富豪都不行。
这个大事业，非巴兰兰莫属。
她这才发觉，一个女人被看成聪明人，如果这个女人刚好有几分姿色，刚好做过几件响亮的事情，那么，这个女人将不能不成为一个神话，不得不成为一个神话。因为大多数人实在太笨、太穷、太胆小、太平凡、太习惯于仰视了，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某一个和自己有关联的人身上，让此人替自己实现。英雄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实在不是做英雄的料。伟人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实在平庸极了。情形甚至更可笑：所谓英雄，就是那些胆大包天的人，在关键的时候，他们敢于表现出“动物凶猛”的一面！成为英雄和成为罪人的路径往往是一样的。贪官一开始都想成为功臣，成为阶下囚只是一个意外，被戴上手铐的那个瞬间，此人一定极为吃惊，极为冤枉，他们会想不通一个基本事实：为什么同样的作为，别人都平安无事，我却独独成了罪人？这样看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论如何都是最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了。成者王侯败者贼，也是理所当然。甚至连“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也未见得是纯属胡来。
回到住地，巴兰兰关掉手机，拉上窗帘，有了写诗的冲动——她第一次看明白：自己是有野心，但是，这个野心，真不算大。
她用几分钟就写成了一首诗。
这真是流出来的一首诗了。
我的目标
不是璀璨的星空
不是大富大贵
我的目标其实很小很小
不过是一间小屋
灯光悄悄发亮
岁月缓缓变老
每当我孤独时
将小屋轻轻一推
小屋摇一摇，晃一晃
接着，一切
重归安详
每次写出诗，都要念给人听，以前总是小蒋，现在是季军，小蒋初中没毕业，季军没考上大学，季军应该更懂得欣赏，果然，她打电话把季军叫来，季军看完，除了说好，还提了一条意见：“把‘摇一摇’放在‘晃一晃’后面，‘标’、‘小’、‘老’、‘摇’，这几个字就押韵了。”她当时就按季军的意思改过来了。
改好后重新给季军念了一遍。然后，她让季军再念一遍。季军比小蒋有胆量，初生牛犊不怕虎，清了清嗓子，试了几次，才找准调子，效果明显，令她深受感动，仿佛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巴总，没事我就走了？”季军问。
“好，你想去哪玩就去玩吧。”她抬头说。
季军以为她生气了，有些紧张。
“你把手机关了，我也关，咱们安静几天。”
季军睁大眼睛，很是不解。
“我想一个人好好安静几天。”
季军想起了她刚写的诗，急忙点点头。
“记住，手机关了，我也不会找你的。”
“关到……哪天？”
“今天明天后天，后天晚上6点你回来见我。”
“太好了，我可以上长城喽。”
季军几乎手舞足蹈了，和小蒋的寡言老成恰成对比。
“记住，除了嫖妓，别的随便玩。”
他几乎没听懂“嫖妓”这个词。
“去吧。”她已经向他挥手。
他两大步就走到了门边。
“等等。”她又喊。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他看见她把手塞进她的坤包，他猜到了，她在找钱，果然，她取出一沓子百元现钞，再从其中分出若干给他：“这是三千，够不够？”
他红着脸说；“太多了。”
她说：“别假模假样，拿去吧。”
他笑着走了。
她禁不住念叨，一个周身散发着荷尔蒙气味的小男人！的确，微微含着奶气的原生态的荷尔蒙，令她垂涎欲滴。但她并不想引诱他，只希望他和小蒋一样是个处男。所以她说：“除了嫖妓，别的都可以玩。”她喜欢自己的司机是帅哥，最好还是处男。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勉强可以称之为奢华。手心里攥着两个帅哥兼处男，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奢华，便只能称作怪癖了。依据是，她至今没和小蒋，也没和季军上过床，以后也不打算有。养着处男不是为了使用，只能归之于怪癖了。不过，她的确明白地认为，女老板和男司机之间不该没有规矩的。不能像中国人玩股票和足球那样乱来。也不能像美国佬那样到处炫耀武力，燃起战火：1999年5月8日，美国人用五枚战斧式巡航导弹“误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二十多名外交人员受伤，三名新闻记者死亡。十一天之后，中国的股市，在委靡七百多天之后，突然像一个荷尔蒙过剩的男人，毫无先兆地“坚挺”了起来，沪深两市分别上涨51点和129点，收于1109点和2662点。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上证综指一举冲到1700点，涨幅超过50%。正是在这种所谓“5·19行情”下，叶阿姨从北京打电话来，问她：“想不想玩玩投资？”不等她回答，叶阿姨说，“我认识北京番茄酱加工厂的厂长，他今天跟我谈了一个思路，我认为很好……”叶阿姨鼓励她“胆子再大一些”，“大家会好好支持你的”。她当即就在电话里表示：“叶阿姨，我很有兴趣。”其实心里却是十分被动，畏葸不前。而她身边的人，除了陈百川“那个客家鬼”，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既然股市形势大好，更有叶阿姨热情牵线，而且不乏大获成功的例子，她就应该放胆去做。
陈百川反对的理由，头一条她是接受的，中国股票远远谈不上规范，不可能不违规操作，不可能不搞猫腻，不可能干净，目前玩股票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要么就是赌徒，说得好听一点，玩股票根本不是做正经事而是赌博，而且是拿生命在赌，一个有常识有责任感的人，宁可少赚钱，也不要沾股票。这也差不多是她本人的观点。第二条，则涉及对叶阿姨的深刻怀疑，陈百川说：“叶阿姨帮你赚钱越多，危险也就越多，因为她手上捏着你的一大把把柄。你要知道，在巨大利益面前，人性会发生变化的。赚钱容易，分赃难。当你赚到十亿八亿甚至几十个亿的时候，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叶阿姨就不再是今天的叶阿姨了，她就开始利用手上那些现成的把柄拿捏你，到时候哪有你巴兰兰的好日子过？轻则钱白赚了，赚进人家口袋里了，重则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她认为，这样说叶阿姨是不义气也不厚道的，她相信叶阿姨不是那样的人，况且，真正赚了那么多钱之后，她不会亏待叶阿姨的，因为她本人不是一个贪婪的人。陈百川哈哈大笑，说：“你想想，你现在和海南那时候一样吗？”她不承认自己现在和海南那时候有什么区别，他说，“你可以不承认，但是，事实是明摆着的，资本有自己的性格，资本会把人性的很多弱点放大无数倍。”有时候她本能地讨厌老奸巨猾，和老奸巨猾相比，她还是喜欢大气和义气，虽然有些时候她也是老奸巨猾的。好在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提高嗓门，强势争辩，而是仍然温和，用一种处于弱势的合伙人的语气说：“退一步讲，公司不是你巴兰兰一个人的，我陈百川有25%的股份！”她默认了自己的专制，但她相信专制有时候是坏的，有时候却是必要的，是效率和效益的保证，不过她没和他讲这些，在理论上他是她的老师，她说不过他的……
三十个亿当然不是一个寻常数目。可是，当务之急是三个亿。用三个亿收购河北沧河持有的391054万股法人股。收购法人股，成本低，又安全。股权分置是中国股市独一无二的架构，已经有很多投机客利用这个秘密迅速暴富。“我们现在是赶末班车，动作不快就再也没机会了。”这是叶阿姨的原话，她当然注意到，叶阿姨用的是“我们”这个词，正是这个词，让她明白这件事情自己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哪怕只是为了报答，或者只是友情出演，她也得置存亡于度外，挺身而出，投身股市。
有了三个亿，就可以先赚到三十个亿，再用这三十个亿把全国各地另外那些番茄酱小厂收购过来，就敢于打出“世界第一大番茄酱生产商”的旗号了，然后，就有把握赚到三百个亿、三千个亿。资本经营就是这么神奇。
当务之急是三个亿。
三个……亿？
是呀，三个亿！
“三个亿是多少个三百万？”她问自己。
“三百个三百万。”她立即回答。
这一问一答，竟有些奇效。
“多乎哉？不多也！”她用孔已己的语气说。她想起了自己从海南带回来的那三百万。那三百万现在看来倒委实不算少了。不可小看的三百万。以它为基数算这个账，眼前不禁一亮，原来如此，三个亿不过是三百个三百万嘛。不就是找三百个人，向每人借三百万吗？如果有人愿意借更多呢？就用不着三百个人了。把任务分摊给大家——叶阿姨、寇伟、魏卓然、吴江、徐行长、董建军、张宽、王亮、王茂林、陈百川、洪武、巴梅梅、马林、巴东东……她甚至还想起了锦江大酒店的那位少爷……是呀，把所有的熟人，所有的公司职员统统动员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关系的出关系，说好期限不超过半年，利息不低于15%，比银行利息高出很多倍，这不过是合理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源，用个人意志把各种社会关系动员起来，共同致富而已。关键的关键还是个人意志！
“但是，我还是先失踪几天吧。”
关掉手机，失踪几天，是她常玩的游戏。在这几天时间里，她性格中喜静的一面，疏懒的一面，诗人的一面，会得到暂时的满足。其实这也是及时休整的一个好方法，几天后她会重新笑嘻嘻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斗志旺盛地投入工作。同时这也显示了她性格中骄纵蛮悍的一面。她失踪向来不会通知大家，根本不在乎很多事情离了她将停止运转，甚至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也许是因为，她每次失踪，开端都有一个错觉：此去将一去不复返，让大家看到，我是真的能做到视财富和荣誉如粪土！
她永远有本事在三分钟之内睡着。长这么大，她很少失眠。睡眠可多可少，多，可以连续睡三天三夜，少，可以只睡三个小时。失恋了，哭一场就好了，该睡还睡，该吃还吃。可以痛哭，可以自杀，可以失踪，唯独不会失眠。
“一觉醒来，天还是新的。”这是她的名人名言。这一点在朋友圈子里流传甚广，只是有人以为是奇迹，有人以为是笑话。
“可怜虫，睡吧。”她对自己说。她转过身，等了一分钟，两分钟，睡意没有如期而至。毕竟是三个亿，担子不轻啦。这是经商以来最大数额的一次融资行为。以前在海南交行信贷部工作的时候，拉存款一年最多达到过两个亿，是最好的个人业绩。两个亿在没完成之前也曾以为是天文数字，几乎是没可能的，还不是轻轻松松就完成了，并浪得一个“融资能手”的虚名。这次是三个亿，而且必须在十天半月之内完成，这真是一次考验了。不过，现在，自己已经不单单是一个银行职员了，自己是一个集团公司的总裁，自己的社会关系远比那时候深厚和广泛，问题的关键其实是：自己的意志出了问题，当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现在却有种致命的懒惰，懒得张口，懒得求人。况且，有些人是打死也不能求的。比如，寇伟书记，最好不要让他为难，他本质上的确是一个书生，他有做一个清官好官的愿望，而且近乎刻板——上次花钱请启功先生给他写了幅字，把原来那幅字换了下来，他当时笑纳了，但是，几天后，他请她吃饭，她回家后，发现包里面有一个信封，里面是六千元，钱中间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打听过，启功的字一平尺三千，那幅字应该是三平尺，咱们一人一半。”这样的一个人，很想当官也很想当好官的一个人，还是应该“成人之美”的。而叶阿姨，虽然说过“我们会好好支持你的”，但是，断断不能让叶阿姨出钱，一分钱都不能向她要，她那儿，只能进不能出，这是由常识决定的，常识很多时候是最可靠最有用的。除了常识，还有事实，有事实表明叶阿姨是“爱钱如命”的：叶阿姨每次来K省，来的时候和走的时候都要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不一定见面，但一定要打电话，目的是明摆着的，省两张机票钱，一张头等舱一张经济舱。身为挂名的集团法律顾问，工资是每个月都要领到手的，晚几天会打电话问的。这次热情撮合北京番茄酱，个人意图肯定是有的。只是，她无法相信陈百川的断言……
本次失踪只持续了二十四小时，次日上午她就打开手机，和叶阿姨通了话：“我有急事要回裴城几天，叶阿姨你放心，那三个亿我心里已经有谱了！”和以前很多次一样，这样的大话一半说给对方，一半说给自己。像她这样一个推崇大气、重视名誉的女人，已经答应了的事情，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实现。尤其对叶阿姨这种级别的人物。而且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她的聪明才智总会绝处逢生，有超常发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