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县委书记请出来。”寇伟对秘书说。
五分钟之后县委书记等人半跑着从里面出来了，见了寇书记，自是惶恐极了，低声说：“寇书记，我们正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寇伟问：“怎么不向市委汇报？”县委书记说：“人群是昨天中午出现的，我们想尽量不惊动市委。”寇伟问：“九屋村的情况，你了解吗？”县委书记说：“了解，很了解，我们曾想把华山这个人树为农村致富和乡镇企业的典型，但考虑到他的集资方式有问题，一直不敢宣传，但也没干涉。最近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范围也越来越广，建立了七八个秘密吸储点，利息是33%，差不多是存款基准利率的两倍。”寇伟问：“本人有没有非法占有、挥霍浪费的情况？”县委书记说：“没有，这个人群众基础很好，老百姓交口称赞，这也是我们头痛的地方。”
巴兰兰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华山曾经的嫂子、现在的老婆，她确实比原来胖多了，坐在队伍的前面，用宽宽的草帽遮住半个脸。
寇伟说：“我做主，放人！”
县委书记说：“马上？”
寇伟说：“马上放，责任我承担。”
县委书记说：“好的。”
寇伟说：“你现在就宣布。”
县委书记转身面向一侧的静坐方阵，大声说：“同志们，这位是咱们裴城市委书记寇书记，刚才寇书记下了指示：马上放人！”
略略迟疑片刻，两边的方阵才先后响起掌声，有人率先把头顶的草帽扔起来，其他人跟着模仿，于是现场一时变得异常混乱。
县委书记问：“您讲讲话吧？”
寇伟摇头说：“不用了。”
人群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重新安静下来，一部分人觉得还没坐够，意犹未尽，一部分人则不相信县委书记的话，认为他在骗人。
县委书记换了个方向，面对另一侧的方阵，挥动双手，用手背做出退后的动作，说：“好了，大家回去吧，寇书记的指示，我们当然要坚决执行，至于非法集资的问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人群仍然一动不动。
寇伟只好说话了，本来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却意外带出了血气方刚的味道：“乡亲们，你们好！我了解华山同志的情况，他是一个好同志，虽然有非法集资行为，却没有装进自己腰包，也没有任何信誉纠纷，造福乡里，功不可没，这样的好同志我们当然要保护！错误归错误，保护归保护，同时，我们也要虚心检讨——老百姓为什么会非法集资？我们的银行在哪儿？贷款难、吃回扣的问题如何解决？”
掌声之后，人群退去。
接下来，应乐至县委要求，寇伟出席了临时召集的全县科级以上干部会议，发表了讲话，但拒绝了宴请，饿着肚子回到了裴城。
回去时，巴兰兰坐在寇伟车上。寇伟说：“我今天的做法，是人治不是法治。”巴兰兰听懂了，只是笑。寇伟又说：“本来，我想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放人是肯定的，但有律师的辩护，从抓人到放人有一套完整的法律程序，并且向社会和媒体公开，以期引起重视，解决基层群众和民营企业贷款难的问题。”巴兰兰说：“今天你是不得已才作出了立即放人的决定，原因有二，一是有我在旁边求情，二是如果不放人，静坐的人群不会轻易撤走。这种情况就是通常所说的‘情大于法’。”寇伟说：“是呀，人情决定了人治。”巴兰兰说：“铁面无私，看样子很难。”寇伟说：“很难很难！”
回到裴城，巴兰兰陪寇伟在城外一个小饭馆里随便吃了碗面条，然后就各自回了家，刚准备躺下好好歇一会儿，接到了魏卓然的电话：“如果寇伟走了，来一个新人，那就要阻止寇伟走。”她当然明白魏卓然的意思，却还是故作糊涂地问了一句：“为什么？”魏卓然笑了，说：“再来一个人，恐怕没那么好对付。”
4
吴江的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来了很多人，裴城师院的，教育局的，市委、市政府的，据说各方并没有刻意动员，来人却十分齐整，平时大小事都拧着不露面的人，也公然出现了，把殡仪馆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大厅里盛不下，更多的人站在院子里。人们个个穿戴素朴，进门时又都领了一朵白花，别在胸前。
为什么会来了这么多人？
答案依稀就在人们的眼神里：一是期待，唯恐天下不乱，期待吴江死后，由一个同车死去的二奶牵出更多健在的女人，包括情人、情妇、姘妇，多多益善，多达二三十个，就像前不久某省的一个贪官那样，竟有五十个情妇，有一个还是著名主持人！当然最不能缺少的，是经济问题，受贿数额最好是几百万，甚至几千万！过去大家总说：“咱们裴城从来没查出过一个贪官，说明咱们裴城才是全国最腐败的地方。”现在，终于有机会了，等着瞧吧；二是担心，尤其是官场那边，担心传说四起，谣言纷呈，有的没的，真的假的，素的荤的，鸡一嘴鸭一嘴，越说越玄乎，终究引起省纪委甚至中纪委的重视，派工作组前来调查，注定会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三是真心实意为死者感到悲伤，曾经是教授和副院长的吴江口碑还不错，很多同事、下属和学生，脸上挂着单纯的哀伤，只是这些人为数不多，寡不敌众，他们自己也显得心气不足，颇有些身处弱流的味道。
追悼会不光是人多，规格也极高，有特意拔高的倾向。由市长魏卓然主持，市委书记寇伟致悼词，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包括纪委书记，没一个缺席的。当然，圈内人都明白，这是魏卓然一手安排的：用一个高规格的追悼会，压住甚嚣尘上的民间议论，也向媒体和外界表明，本市领导层的意见是高度一致的，坚决维护吴江的清白，充分肯定吴江的政绩，绝口不提车祸中的第三位死者。熟悉历史的人甚至用了这样的说法：“魏寇合流”，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在有些事情上也要精诚合作。“这便是政治，没有永远的对手，也没有永远的盟友！”有些人借此增长了见识，在心里暗暗生叹。
雷主编，吴江的老婆，已经是遗孀应有的样子，悲切，但平和，认可了一切，包括“车祸中并没一个名叫小萍的死者”。从美国赶回来的儿子搀扶着她，两个人站在吴江的巨幅遗像底下，向前来致哀的人们一一还礼。吴江的尸体损坏得太严重，没有拿出来供人们瞻仰。给人的印象是，这个人只是藏在某处而已。
追悼会之后，巴兰兰立即回到办公室，先约见了妹妹巴梅梅，听她汇报小萍家的情况，巴梅梅说：“小萍的父亲和弟弟来了，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农民，老头子只提了一个要求，把儿子留下继承姐姐的房产，顶替小萍的工作。我都答应了。”巴兰兰说：“好的，你把巴东东叫来。”巴梅梅出去没多久，巴东东来了，她只给他递了个眼神，他便说：“吴局长的车子撞成了一堆烂铁，我从收购站弄出来，请专业人员仔细察看过，没发现任何问题。”她猜出会是如此，说：“那好吧，你去忙吧。”
下班了，大楼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自己的总裁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最初的暮色从窗外流进来，在细滑的木地板上铺了一层灰灰的薄膜，然后再轻轻飘起，里面含着侵蚀一切的力量，她故意不开灯，静静地抵御着，渐渐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她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分化成极为鲜明的两部分：一部分实，一部分虚，实者更实，虚者更虚，实的和虚的都是那么冰冷，那么难以信任。
她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
退出北京番茄酱！
北京番茄酱始终保持着较快上涨的趋势，计划中的一系列收购和改造，一样都还未能付诸实施，股价却莫名其妙地一路飙升，今天，元月22日，已经跃至二十一元，涨幅接近200%，那么，如今的391054万股法人股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价钱了，而且肯定不难出手，争取赚回三个亿，赶紧把魏卓然和徐行长的钱还了，免得生出事端。至于北京番茄酱接下来是跌是涨，都和自己无关，涨了不眼红，跌了是万幸。
她当即便给叶阿姨打了电话。
“为什么？正往上涨呢！”
“正是因为它一个劲地涨，才让我心里发虚，不寒而栗，我想不通它到底凭什么日日上涨？我们的所有计划都还在脑筋里。”
“玩股票就是这样。”
“我觉得，我不适合玩股票，最近这些天我是夜夜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房地产，盖房子卖房子！”
“我猜，有人催账了吧？傻瓜，别忘了你手上有四千万股法人股，可以抵押贷款的，再贷出三个亿不成问题，要不要我帮忙？”
“叶阿姨，我真的想退出。”
“有飙升的大势做掩护，正是赚钱的时候，为什么急着退出？”
“叶阿姨，这一次我想做一个失败的商人。”
“太可惜，太可惜！”
“叶阿姨，你帮我找个买家，30%归你。”
“哎呀，我试试吧。”
千禧年的元月28日，仍然由叶阿姨牵线，巴兰兰把她仅仅持有两个月零四天的391054万股北京番茄酱法人股，以六点五个亿的价格顺利卖出。除过叶阿姨的30％，把魏卓然的一个亿加15％利息，徐行长的两个亿加15％利息（包括巴梅梅的5％），印真帮忙借来的一千万（不含紫檀家具）加15％利息一律付清之后，算算账，狂赚两个亿。两个月，两个亿，当然是狂赚了，比房地产强多了，但是巴兰兰下定决心，今生永远不再碰股票，专心做一个房地产商人，做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意……
这种时候，她想起了陈百川。
“我还欠着他一千万呢！”
她想，我可不想挨骂，不想被小看，不想成为不守信用的人。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诉陈百川，他预料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吴江出车祸死了，差点引起一场灾难，但很快就转危为安，并没有任何工作组进驻裴城！叶阿姨是尊重游戏规则的，只是拿了30%的佣金而已。两个月赚了两个亿，完成了原始积累，以后可以一心一意做房地产。一切都还好好的，正如印真所说：一个“女”字加一个男子，是“好”！
陈百川在新加坡，他来过电话。
她含着笑把电话打过去。
她说：“把账号给我，我给你还账。”
他问：“炒股赚了？”
她说：“我已经不炒股了，退出来了。”
他问：“为什么？”
她说：“见好就收，投机谁不会。”
他说：“我估计，在中国即将加入WTO的利好推动下，股市目前的牛市行情还会持续一年半载的，你不应该这时候选择退。”
她说：“当初不让我碰，现在又不让我退，都是你。”
他说：“你真退了？”
她说：“真退了。”
他说：“斯坦福大学有个教授统计过，中国股市的股票年换手率是400％，平均持股时间是三个月左右，你好像不够三个月吧？”
她说：“我是两个月零四天。”
他说：“新加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年换手率是多少你猜？是302％，平均持股时间是三年——换手率越高，说明投机色彩越浓。”
她问：“你在新加坡炒股吗？”
他说：“不炒，我不信任任何地方的股票。”
她问：“我还以为，你只是不信任中国的股票。”
他说：“到处一样，资本的性质不会改变——资本的性质就是少数人赚钱，多数人赔钱，多数人都是跟着疯子扬土，出了一身汗，才知道那个人是疯子。你刚刚做了两个月的疯子，趁大家还没清醒过来，突然抽身跑掉了。”
她说：“这么说，我跑对了？”
他说：“等大家清醒过来再跑，就来不及了！”
她说：“可是，有人骂我傻。”
他说：“你打算挣得更多，就有可能赔得更惨。”
她说：“是呀，我是见好就收。”
他说：“股民和赌徒一样，是最难见好就收的。”
她说：“我这辈子，就赌这一回。”
他说：“恭喜你，没把身家性命赌进去。”
她说：“你失算了吧？”
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
她说：“我是属猫的，九条命。”
他说：“还是小心点！”
她问：“以后我打算老老实实做生意，违法乱纪的事情一概不干。”
他说：“别忘了你身上还背着原罪！”
她尖叫：“陈百川，你好讨厌，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他笑了，说：“好吧好吧，说点好听的。”
她仍旧尖叫：“别说了！”
她快速挂了机，发现自己有一点点头晕，或者，并不是头晕，而是别的？比如发抖？非常细小的低沉的似有若无的发抖？
1
更多的事情没有预兆，比如2001年9月11日，美国东部时间上午8点45分，一架波音767遭劫持，撞上纽约曼哈顿的世贸中心北楼，18分钟之后，第二架飞机撞上南楼，曾经的“世界第一高楼”就这样毁于一瞬。
当时巴兰兰正在办公室上网，这个消息让她觉得21世纪刚刚开始，或者说，21世纪真的开始了。理由十分简单而现成：从此刻开始，人类的安全理念受到极大挑战，就算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力，就算可以把航母开到任何角落，仍然无法保障自己的国土安全。自信的美国人从这一天开始不再盲目自信了，因为，战争可以是这个样子！天空晴朗，空气清新，蝴蝶在舞，青草在绿，世贸中心的南楼和北楼高耸入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安详，可是，眨眼之间战争爆发了！这种没有任何预兆的战争，大概就是“恐怖主义”。无论称作什么主义，无论发动战争的是哪一位恐怖分子，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国人开始全民恐慌了，并开始怀疑，美国的强大军备能否保护国民的安全？
巴兰兰一遍一遍地看着北楼和南楼相继被撞击的画面，总是看不够，似乎在偷着乐，小人气地站在袭击者一方，在对美国说：“看你牛，看你傲，看你霸！”但心底下的确也在微微发颤，怀着由衷的沉痛和哀怜，想象飞机里的乘客——包括劫匪，那一瞬间会有多么惊恐，同样想象世贸中心南楼和北楼里的惊魂一刻……所有这些，都是人为的，是人对人的仇恨造成的……全部的沉痛和哀痛，都与此有关……
看到后来，视觉麻木了，内心也麻木了。再三重播的画面，倒有了强烈的游戏感，就像一个白痴意外发明的一个聪明的游戏！
中午有一个应酬，大家坐在一起，话题自然绕不开“恐怖袭击”——巴兰兰就临时编了两个笑料，一个是：“地标性建筑的最新用途是什么？”大家不用多想，笑完了才回答：“等待恐怖袭击！”另一个是：“恐怖袭击的两个必备条件是什么？”这一问需要想一想，众说纷纭，但内容趋于一致，巴兰兰总结道：“第一个必备条件是，完全没有预兆，受攻击一方完全没有防备；第二个必备条件是，无法做出有效还击，敌人在哪里？谁也说不上。”大家听了，一致赞同，有人说：“照这么说，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恐怖主义了。”接下来大家不厌其烦地争着例数生活中有哪些恐怖主义？
其中一个就是“癌症”——很多癌症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一旦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所有的治疗方式都没有用，只有等死！
仅仅十天之后，9月21日早晨，君科集团全体员工列队来到第一人民医院，由公司出钱，进行一年一度的身体检查。巴兰兰亲自带队，巴梅梅留在公司处理日常事务。身穿白大褂的马林两边都熟，又是联络人，跑前跑后安排窗口。这天看病的人比平常多，体检的速度有些慢，一小部分员工下班前还没有检查完，需要次日再来。但是，下午5点，妈妈、巴兰兰、巴东东三人的全部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妈妈的血压偏高，巴东东有些脂肪肝；而B超显示，巴兰兰的肝脏“明显增大”，“肝表面不光整”、“各叶比例失调”、“肚右侧实质内可见多发结节状及团片状低密度影，大者约114×94mm，其内密度不均，有斑片状更低密度影，边界欠清”。医生的结论标准而清晰：肝右叶实质内结节状及团状占位；拟肝右叶原发性弥漫型肝Ca并门静脉主干及左、右支癌栓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