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姥桥镇人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妇人挽着一个男孩走过一家家店铺。妇人神色惶恐而急切,步子也是零碎而紊乱的。终于有人认出来了,妇人是失踪多年的梅娘。那个男孩,知情人也猜出来了:是梅娘失踪时肚里怀的孩子。
梅娘的脸上尽管爬上了一些沧桑的皱纹,但气色一如当初。
一些人从店铺里探出脑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梅娘挽着那个男孩往镇子西头的陈府走去。这时候人们发现梅娘身上还挎着一个布包。人们由这个布包联想到旅途、驿站、漂泊之类的情境,但梅娘那白里泛红的脸色似乎又不像刚刚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有人甚至认为她在外面这么多年过得还不错。
梅娘站在陈家大院门口,心口怦怦直跳,眼前的情景让她惊讶万分,陈府荒凉得就像一座坟墓,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蟋蟀房已成了一片废墟,断垣残壁与枯黑的木料杂乱地堆在那儿,风掠过那里夹杂着一片幽咽。
梅娘站了好半天也没见一个家丁仆佣出来。梅娘的惶恐为一种黯然所替代。
后来梅娘见到了豆儿,见到豆儿的时候自然也看到了跟在豆儿身后的小女孩。
豆儿捧着一个木盆,木盆里放满了脏衣服,豆儿是在去井边洗衣服时看到梅娘的。
开始豆儿诧异地瞪着她,幡然醒豁是梅娘之后,豆儿叫了一声,撂下木盆跑到门口。
豆儿说:“梅娘,你是梅娘!你回来啦?”
豆儿拉住小男孩的手,说:“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是个男孩,真好!我一直在猜想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豆儿把她的女儿拉过来说:“她叫婉儿。”
豆儿用手在男孩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梅娘痴痴地说:“叫司钊。”
豆儿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豆儿想起来了,调查秦钟案子的那个年轻知县的名字好像也叫司钊。
豆儿说:“司钊,这名字真有意思。快进来吧,陈掌柜在屋里,我领你进去吧。”
梅娘挽着司钊路过自己原先住的屋子时,她发现已经尘封的门窗蛛网密布,她不敢多看。
陈掌柜像一段朽木一样躺在床上,床头上放着许多蟋蟀盆。梅娘未进屋就听到了里面蟋蟀的鸣叫声。
豆儿在进屋之前悄悄告诉梅娘,陈掌柜在经历了几次大的劫难后虽然没死,但已不能起来斗蟋了,只能躺在床上抱着蟋蟀盆,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豆儿惊喜万状的神态与陈掌柜冷漠痴呆的反应形成了鲜明对比。陈掌柜说话已含混不清,梅娘依稀听清了几个词,梅娘稍加连贯才明白了陈掌柜想要表达的意思。
陈掌柜是问她那个男孩是谁。
梅娘回姥桥镇之前已做了充分准备,可此刻面对这个敏感问题,她还是感到惊慌失措。
梅娘不知她为何执著地要回陈府,她离开那一天似乎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可她根本不知道留恋陈府的什么。在西山尼姑庵,她偶尔发觉她也留恋陈府的蟋蟀时,她惊诧不止。
也许陈府给她的是一种家的感觉,梅娘回陈府近乎于通常意义的回故里。
陈掌柜床头的蟋蟀嘶哑的叫声在梅娘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悲凉凄惨,梅娘本来是让司钊做陈掌柜儿子的,进屋之前梅娘还准备让司钊喊他一声爹,可面对眼前的陈掌柜,梅娘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梅娘最终什么也没说。
梅娘回到陈府的消息,在尚存的一些家丁仆佣之间激起了层层涟漪,关注的焦点自然是梅娘的孩子的归属。
梅娘对此却讳莫如深,从此以后梅娘一直就未给众人一个明确的说法。当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
梅娘从陈掌柜屋里出来,下人开始为她收拾房间。
“王先生去哪儿了?”
“他死了,他吃砒霜死了。”
梅娘惊愕地睁大眼睛,她没想到王士毅也已不在人世了。
从豆儿嘴里,梅娘知道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王管家被判坐了大牢。陈伟度和王士毅由于是那起陷害案的从犯,各被杖笞一百,枷号示众,之后就被释放了。
陈伟度被释放之后回巢湖县老家重新种田。
王士毅恩将仇报,无颜回陈府,重新出去流浪了。
据延春药堂的少爷龙保讲,王士毅在巢州芍药妓院重新干起了以前的行当。豆儿得知这一消息曾去巢州找过他,芍药妓院本来最红的妓女黛环在豆儿去找夫君的时候,已成了那家妓院的老鸨。前任老鸨死于一场扑朔迷离的血腥干戈事件,黛环独当一面地成了妓寮主人的时候,那场血腥干戈的来龙去脉似乎已被巢州人私下里都猜到了,一些身份不明的嫖客在芍药妓院挑起事端,把老鸨捅死之后逃之夭夭。巢州人都知道不是偶然事件,但是谁也找不到这场谋杀的证据,州府也无力查找那些嫖客的下落。黛环上任的时候尽管引来一片怀疑的目光,可怀疑归怀疑,黛环还是成了芍药妓院的老鸨。
若干年后的今天,豆儿跟梅娘促膝长谈自己的夫君的时候,依然满脸疑惑。
梅娘注意到豆儿的疑惑远远大于她的悲伤。豆儿不明白夫君为何要陷害干爹,更不明白他为何于一天夜里突然潜回陈府,双膝跪在干爹面前,请求干爹宽恕他,而在干爹已经宽恕他的时候,他却吃砒霜自杀了。
豆儿曾想过夫君是殉情而死的。可曾被她指责为流氓地痞的龙保带回来的消息,又让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龙保曾在芍药妓院跟王士毅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芍药妓院在巢州冠冕堂皇的名称叫芍药居,这一名称有点儿类似饭店的习惯称法,但它却是偌大的巢州城最大的一家妓院。
王士毅以前在巢州时从未光顾过这家妓寮。见到鸨母黛环的时候,王士毅承认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在容貌上胜过黛环的。王士毅对许多嫖客为了她大打出手,以致发生流血丧命事件的传闻是相信的。
王士毅是在确证了秦钟死因后悄悄回到陈府的。
接着王士毅也自杀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豆儿依偎在梅娘身边,她的声音里含着身心交瘁的成分,“他一直追问我秦钟的死因,我始终说是他自己掉井里的,不敢讲出当时的真相,怕他出去乱说,把已经定好的案子又搞乱了。他一直不相信秦钟是自己掉井里的,四处打听调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秦钟是如何死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在确证了秦钟是自杀,不是无意掉井里的,也不是他杀,他就受不了了,竟也自杀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梅娘像一个姐姐那样在豆儿的头发上轻轻揉摸着。梅娘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说的话给豆儿以暂时的平息和安抚。
梅娘说:
“男人都有病。”
梅娘又说:
“男人都有神经病。”
少东家是被司钊和婉儿的嬉闹声吵醒的。梅娘走进陈府时,少东家还在酣睡中。
少东家支起窗子,他看见了院子里的男孩,紧接着少东家看到梅娘从豆儿的房间走出来,梅娘牵住男孩的手,一同朝他这儿走来。
少东家在一刹那间不知所措,他慌乱而惊喜,痴呆地望着已站在眼前的梅娘和那个男孩。
梅娘说:“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少东家说。
梅娘百感交集,少东家的落魄样子是她原来没有想到的,只是想到阿雄、大太太和王士毅都已死了,陈府也历经劫难,而她和少东家还能活着见面,她的心稍稍放宽了一些。
“我的两条腿都残了。”
“豆儿都告诉我了。”
梅娘并不怀疑少东家的腿是让陈掌柜雇的人打残的,但她并不恨陈掌柜,她恨的是王管家,以前在陈府时,梅娘就对城府很深的王管家抱有敌意。
少东家这时把目光停留在那个男孩的脸上,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问:“他叫什么名字?”
梅娘说:“他叫司钊,你看这个名字怎么样?”
少东家说:“这个名字好,以后我也叫他司钊。”
少东家突然支起身子,在床头的柜子里摸索着,最后他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瓷娃娃。梅娘没想到少东家这儿还藏了这么个可人的小玩意儿。
少东家把瓷娃娃递给司钊,说:“司钊,这个你拿去玩吧。”
司钊胆怯而欢喜地接了过来。
梅娘注意到少东家的眉心萦绕着一团暖意,他此时的目光也是柔和亲切的。
梅娘叹了口气,她想少东家除了好赌,其他方面还是说得过去的。
梅娘专注地望着少东家,少东家抬头时遇上了梅娘的目光,两个人都赶紧回避了。
这一年冬天陈掌柜也死了。许多人目睹了陈掌柜死前吞咽蟋蟀的悲惨而疯狂的情形。陈掌柜于回光返照之中,打开床头的一个个苏式蟋蟀盆,把业已衰老的蟋蟀放进嘴里。陈掌柜在吞咽了六只蟋蟀之后,头向里边一歪,断气了。
这六只蟋蟀是焦大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来的。它们分别是枣核蟋、阔翅蟋、北京油葫芦、灶马蟋、双斑蟋、绿蛣蚙蟋。
枣核蟋体长三—四分,粗壮,赤褐色,触角与身体等长,成虫寿命大约二百天,卵期三十天,分布在山东、安徽、四川一带。
阔翅蟋顾名思义也是翅膀阔长,鸣声尖利乖戾,产于沿海一带。成虫寿命极短,卵期却长。
北京油葫芦体型很大,黑褐色,九至十月间交尾后很快产卵。成虫、若虫多隐藏于杂草间。分布在河北、山东、江苏、贵州、广西、西藏。
灶马蟋体为黄褐色,喜欢栖居于灶头、厨房及面阴的地方,鸣声幽婉凄凉。
双斑蟋对甘蔗、甘薯、水稻、菠萝有极大危害,又称甘蔗蟋。按现代的度量衡单位计算,雄虫体长约十六—二十毫米,雌虫体长二十—二十五毫米。
绿蛣蚙蟋生长于阴湿湫隘的土层下,以卵越冬,八月初成虫,秋后盛行。卵长形,两端尖。鸣声宽厚。分布在福建、广州一带。
没有长颚蟋。
陈掌柜是在那场大火之后一病不起的。
陈府的家丁仆佣都怀疑大火是少东家放的。少东家那条好腿也被打断了之后,他依然向陈掌柜索要银子去魔天元赌场,可他掌握的武器随着一个个案情大白而不值一钱,他的要挟已不起作用。
少东家就是在这时候扬言烧毁蟋蟀房的。陈掌柜在少东家的这种要挟下再次束手就范。陈掌柜没有一次不乖乖拿出银子给少东家,可大火依然在一天夜里骤然而起,吞没了蟋蟀房。
焦大看着熊熊大火惊恐异常,忘命冲进去,抢救了六只蟋蟀,他的这一壮举使他在陈府安然无恙,谁也没有想到火是他放的,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憎恨蟋蟀,憎恨陈掌柜的蟋蟀房。
大火过后没多长时间,焦大就失踪了。
陈掌柜死后,梅娘成了陈府的主人。
梅娘跟少东家自自然然地成了夫妻。
梅娘找人给少东家做了一个滑轮车,这之后少东家就摇着滑轮车去魔天元赌场。
有时人们看到梅娘的儿子司钊推着少东家滑行在姥桥镇的石板街上。少东家在魔天元赌钱时,司钊就坐在他身边,俨然父子俩。
梅娘也就顺水推舟,说司钊是少东家的儿子。
司钊的爹到底是谁,一直是姥桥镇人私下里最感兴趣的话题。梅娘的顺水推舟自然不能抹杀人们对事实真相探究的浓厚兴趣。有一点姥桥镇人是可以肯定的,司钊是陈家的种,司钊长得既像陈掌柜又像少东家,这一点也让梅娘心里踏实,梅娘在决定带司钊回陈府之前,就从司钊的外貌特征上确定了司钊与王士毅无关,这是她带司钊回陈府的一个潜在而根本的原因。
从眉眼和鼻子上看,他很像少东家,而走路的姿势又和陈掌柜接近。陈府对门茶水铺的一个伙计提醒了大家,他说少东家走路的姿势谁还能记得?他瘸腿走路已经十几年了,直至双腿全残,在他身上行走的姿势已不存在了。
大家这时候好像替陈家松了一口气,认为司钊大概确实是少东家的儿子。
他们进一步猜想,陈掌柜生前钟爱的小妾是阿雄,很少跟梅娘同房,因此梅娘怀上他的种的可能性也就很小。
可有一天,姥桥镇的许多人一下子惊呆了。好多年之后他们对那种心照不宣的惊愕情形还记忆犹新,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府的种种秘闻已为众人所知,这是他们惊愕的前提,也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前提。
就是在那一会儿,他们改变了以前的认识,他们判断名叫司钊的男孩不是少东家播下的种,而是陈掌柜的。
他们看到司钊提着一个蟋蟀罐在大街上走着,神情痴迷而狂热。
那痴迷,那狂热,跟陈掌柜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