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谨睁开蓬松的睡眼,脖子有些生疼,手轻轻揉搓,也依旧赶不走那僵硬的感觉。
"南宫谨!你给我站起来!"
严厉的声音传来,南宫谨不禁抖了抖,条件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把刚才我说的重复一遍!"
声音依旧严厉,带着不可抗议的威严,南宫谨张张嘴,嘴中溜出了几句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
"南宫谨!"
"铃......"
严厉的声音伴随着悦耳的铃声消失在空气中,南宫谨皱紧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你会不会太牛了!上课睡觉不说,还背什么《兰亭集序》!"
"有什么问题么?"南宫谨眯着眼睛,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令他十分不适应,脖子还微微作痛,南宫谨的脸皱成一团。
"哇塞!你不会吧!上数学课背语文,还问我有什么问题!"
"上课?"
"对啊,你睡懵了?不会不记得放学要去做什么吧!"
"做什么?"南宫谨扁扁脑袋,还以为是落枕,原来是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结果。
"当然是踢球啦!"郝友的脸在南宫谨的眼里逐渐放大,"你睡傻啦?"
"我不能去的,我还得回家煮饭。"
"煮什么饭啊!你爸妈都复婚几年了,你几时回去煮过饭?"郝友撇撇嘴。
"复婚几年?"南宫谨觉得,今天郝友的话他总是有些听不懂。
"对啊!你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上课铃声又一次响起,南宫谨看着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一点也记不起最近发生过些什么事。
乘着老师写板书的机会,南宫谨悄悄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移给同桌的郝友。
纸上写着:你做过梦吗?
郝友鄙夷地瞟了一眼南宫谨,回复道:谁没做过?
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口水四溅,南宫谨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继续与同桌写小纸条: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里面奇奇怪怪的,只是现在都不记得了。
郝友将纸条揉成团,乘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丢进后门的垃圾桶,对着南宫谨做口型:不要做白日梦了,好好听课,明天要考试!
南宫谨趴在课桌上,无聊地看着黑板,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
为啥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在破碎的家庭里,很艰辛地成长?还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莫名其妙的生活。可现在,世态安稳,岁月静好,一切都充满希望......
难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境遇么?
百无聊赖之际,迎来又一次的铃声。
放学了。
南宫谨背着书包狂冲出教室,也不管郝友在身后高声喊叫些什么。他要确定,他的父母是否真的在家煮饭等他回家。
一辆自行车拦住他的去路,车上的女孩对他微微一笑:"赶时间啊?"
南宫谨觉得这女孩似曾相识,却说不清在哪见过,对女孩一向没辙的南宫谨点点头,疑惑地看着拦截自己的女孩。
"我带你吧,你那些哥们要来抓你了。"女孩咧咧嘴,往南宫谨身后指了指。
下意识地回头看,果真看见郝友带着一班弟兄气势汹汹地跑来,嘴里还喊着:"臭肚子,哪里跑!"
南宫谨慌忙跳上女孩的自行车,对着身后那群家伙做鬼脸。
他不记得自己会踢球,也没心思跟郝友浪费时间。
"你那么急,想去哪?"女孩将甩掉那群跟屁虫,放慢了速度。
"回家。"南宫谨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心里一直在回忆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记忆,却一直想不起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知道。"南宫谨面无表情地回答,脑海里转动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女孩不再搭话,慢悠悠地骑着车,将南宫谨载到一个小区的楼下。
"到了。"女孩微笑着。
"谢谢。"南宫谨也报以女孩一个微笑,转身离去。走没几步觉得有些蹊跷,回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这是他的家,他自己的家,许久没回去的家。自从父母离异后,他就一直在爹爹婆婆家住着,再也没用来过这里,连他自己都快忘记怎么走了,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娃怎么会知道的?
"我是你的FANS,自然应该知道。"女孩顿了顿,"南宫谨,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你叫什么名字?"南宫谨蹙眉,女孩真是麻烦,明明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却偏偏不愿直说,问东问西的。
"我叫朵儿,颜朵儿,你要记住了......"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南宫谨无心与这个怪女孩唠嗑,三步并成两步走,气喘吁吁地来到家门口。扬起手作势敲门,却又停在半空中。他已经惧怕敲门,生怕郝友说的都不是真话。几次扬起手,却又轻轻地放下。
门没敲,却自己开了,一个中年妇女见到南宫谨,一脸惊吓的表情,之后带着浅浅的责备,又带着浓浓的爱意说道:"小航站在这干嘛,吓到我了。"
"妈......妈?"许久没念叨着个词,南宫谨觉得陌生却又熟悉。
"傻孩子,快进来,可以吃饭了。"
慢慢地走进家门。看着着一切熟悉却又陌生的摆设,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一个中年男子端出一盘想喷喷的菜肴,招呼着南宫谨:"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南宫谨嘴里干涩,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饭桌上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南宫谨恍然记起,自己还有个年幼的妹妹,便问道:"妈,妹妹呢?"
像受了什么惊吓,杜妈妈拉扯着面部神经,不自然地说道:"你......没有妹妹。"
"我怎么可能没有妹妹?她和郝友的妹妹很要好,我们小时候经常四个人出去玩呢!"
"没......没有。你没有妹妹。"杜妈妈似乎回忆起什么伤心地往事,拼命地压制自己的情绪,丢下碗筷跑到房间里抽泣。
南宫谨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直愣愣地看着父亲,企图能从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脸上看到一些端倪。
"你......你妹妹,死了。"
"怎么可能!"南宫谨蹙紧眉头,"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她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小航,爸爸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妹妹,可是,爸爸已经不能生育,你哪来的妹妹?"
"那小时候与我手拉手的那个是谁?小时候与我一起玩过家家的是谁?小时候拉着我的衣服喊哥哥的人是谁?"南宫谨拼命摇头,他坚信自己有个妹妹,在他的记忆了,他总是做饭给妹妹吃,和妹妹一起玩,帮妹妹洗衣服。小朋友们都说他是娘娘腔,只有妹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我都说没有咯,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一巴掌挥舞过来,打醒南宫谨的所有记忆。
小时候,他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父亲嗜酒,母亲嗜赌。
父亲喝酒就要打人,母亲赌输便会骂人,于是,他的家庭情况一团糟,他不知道父母在这争吵的环境中能获得多大的乐趣,他只是觉得悲哀,两个人相处这么累,为何还要在一起,还要生出他与妹妹。
"你还没打够么?你就不能给孩子一点希望么?孩子那么小,你打他,一点都不心疼么?"听见打闹声,杜妈妈跑了出来,护住南宫谨。
"我不心疼?我心疼他,你心疼他?你要心疼他,就不会给我戴绿帽子!"
"你以为我愿意?你觉得我是愿意的?"杜妈妈咆哮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出事那天,你在和那些猪朋狗友酗酒?!"
"如果你不去赌,又怎么会出事?如果出事的时候大声呼救,又怎会怀孕?如果怀孕了及时打掉,又怎会多了这个孽种?"杜爸爸拖出杜家的小女儿,狠狠地甩了出去。
杜妈妈慌忙跑到小女儿那去。低声抽泣。
"我去赌,还不是因为你经常外出不陪我,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你却整天花天酒地!我心里能平衡么?我不去赌,我不花你的钱,我心里能平衡么?如果你能每天多抽点时间来陪陪我和孩子,我能去赌么?"杜妈妈瘫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出事那天,那人就将刀架我脖子上,你以为我不想喊?你以为我很享受?我要出声,就会没命的!那小航怎么办?他还那么小,我舍不得......"
"你这臭婆娘,把我杜家的脸都丢光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出外行走?还有什么颜面见那些亲戚朋友?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就是不放心你照顾小航,我才没去死!小航跟着你,迟早会学坏的!"
"你没教好还怪我带坏,你这个贱人!与情夫偷情被发现,却说成是被歹人用强!妹子!"
"你......!"杜妈妈气结,"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这个畜生!猪狗不如!"
"我猪狗不如?你呢?臭妹子生出来的都是小杂种!"
"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以为我愿意生?还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还想再要个孩子!"
"我呸!我要的是我的孩子!"
"......"
南宫谨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这是他小时候的噩梦!小时候不知道老爸为什么不喜欢妹妹,经常毒打她,现在他知道了,他的妹妹竟然不是他的亲妹妹!难怪他们会争吵不休!难怪他们会离婚!难怪他们谁都不要孩子,因为看见他们兄妹,就会想起以前这些不堪的事情!
他们是罪恶的果实,他们是累赘!
南宫谨泪如雨下,冲出门去。在那间屋子,他快要窒息了,他必须出去透透气。
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应该干嘛。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熟悉,现在却又那么陌生。
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着他,细细的,犹如泉水般清澈,却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突然想起婆婆去世前对他说的话。婆婆说:"我这辈子,最最遗憾的是将我这个儿子宠坏了,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他想结婚,我就千方百计地让你妈妈嫁给他。你不要怪他们,他们都是爱你的,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而已。他们也曾努力给你幸福,却因为不幸的冲击而丧失了原有的样貌,小航,婆婆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南宫谨蹲了下来,抱头哭泣。
这个世界上,最最关心他,最最疼爱他的,只有婆婆。
"怎么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么?"一个女孩的声音让南宫谨为之一振,他没有在人前哭泣的习惯,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
一直以来,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的悲伤,他总是板着脸,生怕表情一变,出现在别人面前的不会是微笑,而是哭泣。
"这个朵花送给你,它叫曼陀罗,能治愈你的伤口,你不要再哭了。"女孩递给他一朵明媚的花朵,像五角星,却又不像。
"你看它,本来是一朵纯白无暇的花骨儿,却被鲜血染红了边际,可越是这样,它越是绽放得更加美丽。"
南宫谨接过花朵,回味着女孩的话。为了表示礼貌,南宫谨抬头,咧咧嘴,却发现这个女孩就是之前送他回家的单车女孩。
"怎么是你?"南宫谨皱眉。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我叫朵儿,颜朵儿。"女孩微笑着,扶起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一旁的单车,扬长而去。
"朵儿?花朵?曼陀罗花?"记忆犹如潮水,向他的大脑涌动。
对了,他是在曼陀罗花阵里,他与玫儿一同破阵来着。他将玫儿从她的记忆里救出,然后准备养足精神继续破阵,怎么自己只身来到这里了?
"小航,小航!"远处父母的叫唤传来,另南宫谨心烦意乱。"小航,爸妈错了,爸妈再也不吵架了,我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好吗?"
这不是他多年的夙愿么?可如今,他却觉得,这种生活并不适合他。
一个人十几年来承受的记忆,怎能说忘记便能忘得了?
"小航......你不是一直要爸爸妈妈多陪陪你么?我们这个星期天去游乐场,好不好?"
游乐场......当年多么想与父母同去的一个地方,这是个多大的蛊惑!若只是去感受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谨......谨......"心里那股声音渐渐明晰,他听见心中那个人的呼唤。"这都是幻觉......幻觉。"
"幻觉?"这些赤条条的喜怒哀乐,怎会是幻觉?
"小航,我们回家吧。"父母已然来到身旁,还有久违的妹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他很想跟着家人回去,却总觉得,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他。
"谨......谨......你快醒醒,我是玫儿啊!"
玫儿......南宫谨回头,一个身穿古装黄衣的女子在不远处着急地对他挥挥手,他知道,自己喜欢她,自己要跟她走。
可脚还没抬起来,手掌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年幼的妹妹边跑边对着他挥挥手,喊道:"哥哥,你快来追我啊!"
南宫谨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杜爸爸与杜妈妈一同牵起他的手,任凭他不好好走路,任凭他时不时地弓起躯壳让父母吊着他。
对,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一家四口,和和睦睦地,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
没有吵架,没有离婚,没有遗弃,四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谨!谨!"玫儿着急地摇着南宫谨,"你快醒醒!快醒醒!那都是幻觉!"
可无论她怎么摇,怎么弄,南宫谨嘴上都带着满足地微笑,幸福的微笑,他很喜欢在那个幻景里,很喜欢那样的生活。
玫儿觉得,南宫谨离她越来越远。他的灵魂,就想被人抽离躯体那样,再也很难回到他的躯体里去了。
"谨!"玫儿看着满地的黑色曼陀罗,第一次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