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摇摆的芦苇似是大地女神的裙摆,缓缓地扬起,又猛地被大风压下,不停息的运动,起伏间带着股自然的律动。
在芦苇地的边上,是一个弥漫着药香的泥潭。
这样的池子在整个寨子里大大小小有好几个,里面的泥水不是普通的流土,而是各种捣碎了的药材。泥猴族虽然在其他方面都与外界脱节严重,但唯独医疗这一块水准惊人,这样一大池子的药材,每一种都是精心挑选后确定有效且不会药性相冲才放进去的。
不过之所以会用这种方式治疗,也是考虑到泥猴族那敏感的皮肤,比起口服,直接让皮肤接触显然效果更好。
三长老就站在池子边,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身后,把他的脸孔覆在阴影里。
跟老瞎眼的会谈一结束,他就直接从议事厅来了这里,此刻他盯着此时泡在池子里的桃鲁,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已经定下来了,五天之后,你跟那个野种再打一场,一对一。”
桃鲁没有回答,瞳孔里烧着虚张声势的怒火,但如果看进去了,就会发现里面还藏着怯懦。
“你在怕么。”三长老目光如炬。
桃鲁不说话,把嘴也埋进了泥水里。
三长老哼了一声,桃鲁的默认让他很是恼火,“怕也没用,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就不可能再变。而且这比试必须要赢,赢了着一场,等你继任领军的时候那群老头子也不会聒噪。”
“你想让我当领军!”桃鲁惊讶地扬起头,他爷爷过去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他也从没想过那个从小就不断用骂声教育自己的爷爷竟然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期望。
但惊讶过去了,惶恐的心情就出来了。
“那不可能,有桃封在……”
“桃封当不了领军。”三长老打断他,“我知道他在你们这群毛头小子里很有威望,不过在这些事情上威望派不上用场。”
顿了一下,老猴继续说,“不过你可以拉拢他,只要他当了你的左右手,这样他的本事就是你的本事,他的威望也成了你的威望。”
“他不会当我的左右手的。”桃鲁笃定地说,他是发自真心地尊重桃封,就像他发自真心地厌恶桃将一样,“他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人。”
“他会的。”但三长老的语气更加肯定,“再过几年他就会明白,本事和威望虽然有用,但一个人最后能到的位置,是一早就注定的。”
桃鲁又沉默了,跟所有年轻人一样,他对这些老一辈的论调很是排斥。
“我打不过桃将。”像是故意要找三长老的不自在,桃鲁皱着鼻子说道,“那家伙就是条疯狗,你让我怎么跟一条疯狗打,只要找到机会那小子绝对会杀了我,绝对……”
他原本就想呛他爷爷一句,但是讲着讲着,声音却慢慢小了下去。
越是考虑,那天夜里桃将的面目就越是清晰,那小子绝对想杀了自己,可要是他杀了自己,肯定也逃不了,在那大庭广众之下……
不对,还有那个人类。
桃鲁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桃将坚持要跟自己打上一场的原因。
神经质地扫了圈周围的芦苇,仿佛桃将随时都可能从里面跳出来咬断他脖子一般。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不住地摇头,“我不会跟他打的,他会杀了我的,我不会跟他打的,我不会……”
“桃鲁!”
三长老的一声怒吼让他回过了神,半晌后,他重新抬起头。
“我不能跟他打,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爷爷。”
最后的两个字,像是从嘴里吐出来的一柄钢锤,砸在了老猴的心口上。它砸碎了他作为长老的威严以及上位者的腔调,暴露出最深处最单纯的那个身份——爷爷。
他心软了,他又怎么能不心软呢,这可是他唯一的孙子呀,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身上还流着他的血的人。
“你死不了的,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三长老安慰了两句,仿佛坚定了某个决心,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石头盒子,边角用金属装饰了一些花纹,看风格不像是寨子里做出来的东西。
盒子拿出来,三长老却没有直接打开,又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一咬牙抛给了桃鲁。
打开来,一阵热风拍在脸上,惊得桃鲁差点把盒子给甩出去。好歹捏住了,才得以仔细看清盒子里的东西。
那是块一指长的椭圆形琥珀,橙黄色的树脂晶莹剔透,凑得近一点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但是跟普通的琥珀不同,这块琥珀的中央包裹的,既不是昆虫也不是植物,而是一团凝固了的火焰。
凝固了的火焰,从常识上看,这当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琥珀中的那东西,不管怎么去看,似乎都只能用火焰去形容他。
“这是火胎琥珀。”
老者开口解释,“里面的那团东西是火形妖的幼胎。”
“火形妖!”
桃鲁又是一惊,这回是有意识地差点把东西给扔出去。
如果他怕桃将还只是心理上的害怕,但是对火形妖,那就是生理上的畏惧了。
“镇定一点,那只是个幼胎!”老者又是一声低吼,“如果你想的话,随时都能把它给捏碎了杀掉。”
桃鲁这才咽了口口水,把心情平复,重新把目光投向盒子里的琥珀。
“这东西有什么用。”
“它能帮你在荒诀的修行上入门。”
“荒诀?”
桃鲁一怔,跟桃将一样,他同样对沼泽外面的力量体系全然不知。
三长老应该早就料到了这点,桃鲁问完话,他便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卷羊皮卷扔了过去,“自己看看吧。”
接过羊皮卷,桃鲁把装着火胎琥珀的盒子放到一旁浮在泥池上的木板上,然后展开羊皮卷仔细看下来。
开篇第一句,写的是就荒一脉的力量源自于大地,只有诚挚地信仰地母,才能得到地母的恩泽。紧接着,又讲了一堆类似地母造人的神话故事,一次次强调地母的神性,强调荒一脉的修习者必须要时刻对地母保持敬畏。
不像是什么功法的开篇,倒像是什么教派的教义撰录。
好在接下去就是关于荒诀的介绍了,桃鲁打起精神,明白自己能不能战胜桃将就都赌在这上面了。
所谓荒诀,说白了就是将大地中的元素导入自己的体内,驯化后再用不同的方式释放出去。可以是火球,雷矛这样简单的释放,也可以把已经同化的元素导入大地中引导出其他元素,从而施展出岩崩,地元爆这样的招数。
除此之外,若是身体能够接纳一些属性奇特的稀有元素,那么施展的方式自然又有不同。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荒诀,其核心之处都是不变的。那就是要尽可能地把元素纳入自己的体内,并且将它们同化为自身的元素。
要做到这一步,也是踏入荒诀修炼的第一步,就是在体内开启元素漩涡。
这是一代又一代荒一脉的前辈们总结出来的经验,一代代的传承中他们拿自己当作实验体做了无数尝试,才最终确定只有漩涡的模型能在既保持强大吸纳力的同时还拥有不错的同化效率。
而要开启元素漩涡,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自己去沟通大地中的元素,循序渐进地将它们一点点在体内构筑出漩涡的雏形,再随着不断的修炼慢慢完善。
第二种,则是通过外力的帮助一次性牵引大量的元素进入体内,勉强构造成一个粗糙的漩涡,再花时间去细细打磨。
两种方式的效率在一定境界之后看确实没有什么高下,但如果想在短时间内就获得可观的战力,第二种方法无疑才是首选。
把整张羊皮卷读完,桃鲁就明白了自己爷爷的意思。
火形妖本身就是种元素生物,其幼胎所蕴含的元素量丝毫没必要去怀疑。只要自己用了它,凝成元素漩涡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但桃鲁还是不安,知道了荒诀的事,他已经不再担心比试的事,却开始担心起别的事来。
泥猴族怯懦多疑的性子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似乎永远能找到需要担心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样的担心也未尝没有道理。
“这东西你是从哪来的。”他看着三长老,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
“这你没必要管,尽快把伤养好,把荒诀练出来。”三长老并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谈,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而去。
桃鲁却不依不饶地扯开嗓子,“你说清楚呀,这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
三长老恍若未闻,脚步不停,渐行渐远。
桃鲁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羊皮卷,又默默地把头沉进泥潭之中。
但若是他能看到三长老此时的神情,大概就不会这样妥协了。
在那张老脸上,混杂着悲苦与坚决,像是整张脸都要纠结着破碎掉一般,皱纹不断地颤动着。
老瞎眼的出山已经代表了长牙族的态度,可族长的态度还是那样暧昧不清。若是这时候桃将跟那个人类再闹出什么事来,当初那件事必然会重演。
明明解决的办法就在眼前,只要毁了桃将,再杀了那个人类,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安逸久了大家都忘了当初为了活下来舍弃了多少东西,都有过了一次教训还是那么天真,如今大家都披上了伪善的皮,只有他还在暗自酝酿着狰狞。
他已经活得够久了,也到了该肆无忌惮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