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地上的月光像是巨魔流下的口水,不远处的虫鸣则是沼泽烦闷的鼾声。
中央沼泽的夜晚已经有多少日子没遇到这样的热闹了,哪怕是两族争领地争得最激烈的那些日子,每当太阳落山,也是各自归家,直到黎明到来,才硝烟再起。这一来是因为两族的矛盾并没有那么严重,二来是因为妖族对黑夜本身就有一种敬畏在。
不过现在,对于黑夜的敬畏显然敌不过眼前的麻烦。
领军就像一尊铜像一样立在那里,跟桃将习惯用软泥洗澡不同,他常年沐浴的泥池就处在一条矿脉之上,泥水里混着铜铁,仅仅是随意站在那里,就散发着阵阵金戈之气,看的笛离离满心寒意。
在这个世界上,肉体的力量并不是一无是处,从某些角度讲,因为它的扎实与稳固,在大多数的军团中,武一脉的战士反而更受欢迎。
因为一场军团级别的战役,个人的战力起到的效果实在有限,有些时候若是所修的荒诀或道术太过奇特,反倒会变得累赘。而武一脉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只要适当地磨合,就能投入实战。
可与这些优点比起来,它的缺陷也更为明显,入门的艰难与进步的缓慢就已经让这一脉断送了成为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中主流的可能。
不过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有的是安全的时间,选择这种最为扎实的力量其实也没有错。
更何况,看着领军身上那闪着金属光芒的泥垢,笛离离也意识到这里面或许还有种族天赋这一层的考虑。
“人类?”
笛离离在观察领军,领军自然也不可能会这在场唯一一个没有长毛的生物。
“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笛离离语塞,领军的出现他始料未及,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应对,干脆就那么先沉默着了。
好在领军也没有第一时间找他的麻烦,只是警告了一下,便转向了桃将。
“我要一个解释。”
“解释?”桃将往他身后的树林望了一眼,神情便冷了下来,“你想要个什么解释?”
“你想给我个什么解释?”
桃将笑了笑,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跟桃岭四目相对。
“没什么解释,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实话实说,桃将对于领军是没有什么恶感的,虽然大多数时候后者总是站在他对立的那一方,但同时,后者也是寨子里少数几个只把他当做他自己,而不是桃狱儿子看的人。
桃将不是不识好歹的家伙,如果领军是单独过来的话,他不会是这个态度。但当他看到桃鲁几个也跟着慢慢从林中走出来,就明白此时无需多言了。
领军皱了皱眉头,他明白桃将在想什么,桃鲁之前确实已经先了他一个版本的说法,但那个版本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桃将身上,更没有提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类的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了解桃将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小子虽然杀性重,脾气臭,但始终都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去做太过极端的事情,像是把逆刃刀一样,把危险都藏在里面。
可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嘹歌,人族,再加上桃鲁的重伤,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把刀无意间已经翻转过来了。
他想保桃将,但前提是先保证他还没有失控。
于是他决定出手。
周围气场一瞬间就变了,从一种舒展的厚重变成了压抑的狂暴,那些鳞片般的金属泥垢之下的肌肉仿佛一瞬间点燃了火焰一般,扑面而来蒸汽一般的威压。
修武一脉的战士就是如此,一旦进入战斗状态,他们就是獠牙毕露的野兽。
笛离离立刻掏出了怀里那个木盒子,这时候可管不了钱不钱的了,他清楚地从现在的领军身上感受到了危及生命的威胁,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撕碎一般。
桃将也握紧了手中的断棍,虽然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但如果只有自己感受不到这东西的恐怖重量,那这显然是一件威力巨大的兵器。
这个时候他还不能退,如果领军真的暴起发难,他不会迟疑。
最坦然的还是嘹歌,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连肌肉都是松弛的。但站在他身后的笛离离却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看不透的东西,那似乎……是元素的力量。
领军看着三人的反应,慢慢动了动自己的胳膊,那上面的猴毛便如同产生了静电一般炸立起来,在泥垢的衬托下,像是一蓬蓬的钢针。
一步跨出,他当然不可能用全力,现在这状态,不过出了五分力,已经算是看得起这三个少年了。
脚步落地,大地发出一声悲鸣,紧接着,一道红光在天空中亮起,响应着这一脚的呼唤,一股炙热的气息席卷开来,像是无形的大潮拍击向众人的脸面。
笛离离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领军竟然如此深藏不漏,能以自身的力量引动天地异变,这样的实力即使在外界也称得上是传奇了。
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想岔了,因为领军本人也露出了跟他们相似的神情。只不过那份惊讶,在他抬头之后,立刻突变为了深深的忌惮。
笛离离顺着他的目光抬起投去,此刻的天空,已经在那道红光的照耀下变得亮堂一片,不像是夜半,反倒像是火烧流云的傍晚。
而那红光的源头,就在他们的头顶,那一片的云团燃烧得最为耀目,简直已经看不出云的样子,完全就是一汪燃烧的火海。
“这是……”
笛离离感觉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经验在今天几次被颠覆,先是之前那根诡异的棍子,现在又是这神迹一般的云端火海。
这不合常理,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超出理解的事情一件件发生在眼前,笛离离不得不混乱了。
而嘹歌则是另一个反应,随着天空中的红光越发耀眼,他体内的力量像是在相应天空那未知的存在一样变得愈发躁动,甚至有暴走的趋势。为了稳住体内的乱流,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只剩下桃将一个在这异象之下还保持着常态,他只是抬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光芒的源头。
一声凤鸣。
仿佛有人在耳边吹奏的笛声,虽然声音尖细,但却不刺耳。
伴随着这声长鸣,天空中的火焰开始翻腾了起来,像是海上卷起的浪潮一般朝着两旁散去,空出中央一大块类圆形的空洞,像是在迎接什么东西的到来。
领军这时候已经回过了神,根本顾不得其他事情,只抛下一句“快回寨子去”,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奔而去,路过桃鲁几人的时候甚至都来不及再提醒第二句。
他没想到鹫凰竟然会降临得这么快,该做的准备都没有做好,若是这时候出了问题,那就是功亏一篑。
至于桃将那边的事,他已经顾不上了,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在鹫凰的问题前都不重要了。
领军的离去并没有对桃将造成什么影响,他并不知道凤鸣的主人到底是怎样恐怖的存在,但是他望着天空,心底涌动着见到它的期待。
或许是血脉在作怪,又或许是性格上的问题,桃将这时候不但没有任何的畏惧,反而觉得内心特别的安宁。四周的热气像是拥抱着他的羽毛,让他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渗透进思维力,迷迷蒙蒙仿佛再一次见到了他那个酒鬼父亲。
“小子,你知道你爸我追求了一辈子的是什么东西么?”
记忆里的桃狱满脸倦意,浑身酒气,猴毛的泥垢夹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杂草,布片,食物碎渣,像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食尸鬼。
桃狱没理他,他就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是爱跟正义,知道什么是爱么,爱呀,就是……”
笑话一样的回答,却是桃将记忆力那个酒鬼讲过最认真的一句话。
“为什么?”
桃狱露出一脸“这都不知道”的表情,又灌了口麦酒。
“因为我追了一辈子都追不到呀,只有你得不到的东西,你才会觉得漂亮呀。”
那大概是十年前,不,十一年前的记忆了吧,桃将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连当时桃狱酒杯中的酒还剩下多少都记得一清二楚。
当年他没能理解这两句话的意思,如今又回忆起来,还是不明所以。
但是桃狱讲出这句话时候的心情,他似乎能够在心中模拟了。
看着从那空洞中慢慢降下的翅膀,金红色的火焰像是饰品一样装饰其上,在双翅之后,是一条火焰构成的尾巴,末梢显得稍大一些,像是一朵盛开的火莲花。
又是一声凤鸣。
翅膀跟长尾都是转瞬即逝,那巨大的禽类仅仅只现身了片刻便又再度飞往高天。
但就是那一瞬间,却已经让桃将彻底陷入了呆滞,那明明是怪物的躯干……大概正是因为那是怪物的躯干吧,正是因为那副身躯带来的不合常理的恐惧与魅力。
桃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此刻已经泪流满面,像个痴呆的傻子一样立在那里。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靠近了桃狱一些。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