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火光照映下,刀刃的边缘闪烁着金黄色的,不规则的光泽。
在老者拔刀的一刹,陈宁便已瞧出这把刀有些古怪,这时更看得分明。狭长的刀刃并不是一条平滑的弧线,而是由密密麻麻的锯齿组成,就像是鲨鱼的牙齿,可以切碎最细微的肌肉纹理。
打造这样一把刀,不仅对材质要求极高,对匠人的手艺也有严苛的要求,要在毫厘之间一点点淬炼,打磨,一不留神整把刀便会因受力不均而四分五裂。但令陈宁感到不解的是,这些精细的锯齿,除了增加一种诡异感之外,在战斗中几乎不能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这个看上去满脸风霜之色的老者,怎么会有这么一件武器?
所以当对方拔刀回刺的时候,他并未出手阻止,而是充满警惕地观察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哧”的一声轻响,刀头毫无阻碍地插入了老者腹部寸余深的位置,深红浓稠的血液立刻从刀刃与伤口的缝隙中流了出来。
老者眉心微皱,将本就满脸沟壑的额头挤出了一条崭新的皱纹。他左手持刀,右掌贴上了少妇背部的伤口。
桂芳迷迷糊糊间被他触碰伤口,又疼得哼出声来。但老者反而将手掌贴得更紧,接着闭上眼睛,嘴中开始念念有词。
就在他嘴唇微动的一刹,桂芳的身体同时一颤,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通过对方的掌心,传入了她的体内。
老者并未停手,而是紧握刀柄持续发力,沿着腹部缓慢而稳定地拉出一条血红的口子。他的手法极为巧妙,弯刀切割的过程中,刀口的弧度和肚皮恰好吻合,既不会继续深入危及性命,又不会脱离皮肉。
随着伤口的延伸,除了汩汩的鲜血之外,还有许多细微的肉沫同时溢出。刀刃上的那些锯齿实在太密集太锋利了,就像绞肉机一般,将所经之处的血管和肌肉,尽皆粉碎。而随着刀刃的游走,老者的眉心皱得更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开始泛出惨白,似乎这种剧痛,连他自己也很难抵抗。
剧痛?陈宁猛地一个激灵,隐约猜到了这些锯齿的用意。
屋内早已是鸦雀无声。所有矿工都闭上了眼,微微低头,似在无声地祈祷,又像是在为这老者默默加油鼓劲,就连那个小男孩亦是满脸虔诚,再无一丝平时调皮的模样。
窗外风雪呼啸,狂暴地拍打着窗户,室内热气翻滚,将每个人都蒸得汗流浃背,但这些重重叠的黑影,仍是一动不动。
如此庄严肃穆的场景,原本应当发生在巍峨堂皇的宗教祀所,如今却出现在这间荒郊野岭的石屋中,若换作旁人,定会被这诡异的反差深深震撼,继而心摇神驰,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但陈宁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老者,盯着他那只枯瘦但稳定的左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今夜最为惊心的一幕。
老者腹部那道伤口的末端,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而他手中的弯刀并未停止移动,就像是一条游蛇,在肚皮上蜿蜒爬行。而所经之处,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线,那是刚刚长出的新肉。
不一会,老者整个腹部便如同一个枯萎的树桩,布满了一圈圈年轮般的伤口。这时他喉头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呻吟声,每一次呻吟都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撕心裂肺之感,看来剧痛已然达到他所能忍受的极限。
而随着疼痛的不断加深,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在逐渐变快,年轮由内至外,开始飞快地消失。
陈宁看得目瞪口呆,扶住桂芳肩头的手掌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这时他终于可以确定,这把弯刀的真正用途,到底是什么。
这不是一柄武器,而是一件刑具。这些精心打磨而成的锯齿,就是要给受刑者造成最大的痛苦。而最匪夷所思的是,痛苦越深,越能激发起一种强大的力量。
他心头巨震,以致于忽略了桂芳的身体已渐渐由寒冷变得温热,由颤抖变得平静。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者缓缓拔出了弯刀,干瘦的肚皮上已没有丝毫伤口的痕迹,只残留下一大片早已干涸的血迹。
像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一屋子人同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老者抽回右手,露出了桂芳雪白的后背。之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然彻底消失不见!
欢呼声骤然响起,直冲屋顶,一时间将屋外的风雪声都掩盖过去。那老者勉强将弯刀收好,惨然一笑道:“只怪我修为太浅,只能愈合表面的伤口,更深处的创伤还需她自己慢慢调养。”
陈宁看着他眉心多出的那条皱纹,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说这老者满脸沟壑,都是替人疗伤所致?那他一生中,究竟受过多少次这般非人的折磨?
这时早有一名壮汉将老者背起,送他回自己屋中休养。陈宁吩咐众人将多余的炭火熄灭,扶着桂芳侧卧在稻草上,两根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片刻之后,回头道:“放心,你妈妈没事了。”
小男孩一直极为紧张地站在他身后,这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伏在少妇身上喜极而泣。陈宁站起身,四下一扫,问道:“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其他人住的都是石屋,偏偏她们孤儿寡母还住在木屋里面?”
这个疑问在他第一眼看到桂芳从废墟中被抬出来时便已存在心间,只不过一直忙于救人,无暇相问。屋内其他矿工一时间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只听得“吱”的一声,屋门再次被人打开,无数细碎的雪渣被寒风卷入屋内。原来是那名胖胖的监管来了。
他见到桂芳侧身躺在厚厚的稻草上,露出小半个雪白的肩膀,顿时眼前一亮,整个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连忙走上前,伸手便朝她胸口摸去,刚伸一半,似乎是察觉到这个动作有些不妥,这才连忙转向,握住桂芳洁白的手腕,一阵摩挲后,连道:“太好了,人没事就好。”
陈宁眼中顿时寒光一闪。这监管刚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的眼中,尤其最后毛手毛脚的这几下,压根就不是把脉,却还满口假装是关心桂芳的安危。他心头一阵厌恶,毫不客起地提起这监管的后颈,将他拧到一旁,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问题。
这监管感到自己脖颈处一片冰凉,如同被一只铁钳握住,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直到陈宁松开手,这才惊魂稍定,忙道:“少侠,少侠有所不知,咱们最近新招了不少人手,房屋就不够用了,所以这才暂时委屈桂芳住在小木屋里,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陈宁眉头微皱,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不尽不实,目光微转,只见周围一众矿工的神色也颇为古怪,心知这其中定有蹊跷。正要再问,只听得一声微弱的呻吟声,小男孩惊喜地叫了出来:“妈妈,你醒啦!”
陈宁扭头一看,见桂芳果然睁开了眼,吃力地看着自己儿子。那监管像是为了将功赎罪,连忙又道:“这样吧,我家恰好有两间屋子,桂芳和小宇就先搬去我那住,直到她伤彻底痊愈为止。”
陈宁来到这片矿场已经一月有余,虽然几乎都在黑白颠倒的修炼中度过,但偶有所见所闻,知道对方这话倒是所言不虚。这里的石屋都是王继忠为了满足矿工的基本起居所建,绝大部分都是一人一间,让她们娘俩和其他男人同住一屋,确实不妥。自己那虽说也有里外两间,但接下来便要全力以赴冲击银脉,自然不希望有人打扰。
又想到刚才这监管猴急的举动,也许这两人间有那么些不可名状之事也未可知,便回头朝桂芳看去,想听听她的意思。
不料桂芳伤重刚醒,兀自神智不清,神色间一片迷糊。但小宇却是一脸紧张,两只小手死死地拽住衣角,显得十分慌张。
陈宁心头一动,问道:“你不想搬去和这叔叔住吗?”
小宇眼神闪烁,既没有看向监管,也不敢正视陈宁的眼睛,竟是一言不发。陈宁明白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又柔声问道:“那你愿意搬来和我住吗?”
小宇蓦地抬起头,和陈宁四目相接的一刹,眼中几乎有光芒喷出。
陈宁看着他的眼睛,很自然地读懂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但他很清楚,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都决不能强迫一个小男孩和他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于是点了点头,对那监管道:“那这段时间她们娘俩就住我屋里。”
监管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复杂,嘴角更不住微微颤抖。眼看到嘴的肥肉就这么被人生生抢走,他犹如百爪挠心,简直想一刀刀把陈宁给活刮了。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在这群矿工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头,但在正牌长天派弟子面前,可没有说话的份。只好又强自堆出笑容,劝道:“这个,少侠,你来我们这是为了闭关修炼的,还是让她们住我那吧,免得打扰到你。否则掌门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啊,哈哈。”
陈宁蓦地神色一动,冷冷地看了那监管一眼。眼神中没有恐吓,没有威逼,而是一种绝对的冷漠。
就像上苍俯视万物,并不需要刻意宣扬自己的威势,也不需要知道众生的想法。他需要做的,只是告诉。
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服从。
这监管和陈宁眼神一触,顿时心头打了个寒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极为沉默,又俊俏得像个娘们的少年,一眼之威,竟然凌厉若斯,让自己瞬间就失去了继续争辩的勇气。紧接着,耳边传来了陈宁冷冽得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
“我做的决定,需要你来同意吗?”